不知为何,苏平竟被他笑容逼得有些抬不起头来。他深吸口气,转了话头,“昨天雨下的大,一一拿了把伞给我。”本能地,苏平选择这个话题,语气带着点挑衅般的亲昵。
孰料孟元并不上当。
孟元神色不变,连笑容都保持得很好很完美。
“不管你昨天来干什么,以后可以不必来了。这里不欢迎你。”
“我想你并不能代表你哥。”苏平在句尾加重了语气。“你哥”两个字格外清晰。
孟元笑意更深了,“代不代表,不是你说了算。”
他说完,后退一步,把钥匙插在门锁上,拧转两下。
这动作似曾相识。
没错,他又把门反锁上了。
这行为极幼稚,苏平忍不住想嘲讽两句。
但不等他出口,孟元先说话了,“苏先生,你想进去,不妨再敢撬一次门试试。”
他语速很慢很温和。却连小朴这个旁观者,都感觉一股莫名森然。
丢下狠话,孟元潇洒而去。
小朴看看他的背影,再看一眼自家脸色铁青的表哥,他蠕动了下嘴唇,却不知该说什么话。
那便不说吧。
小朴转身,直追孟元身影。很快,两辆机车带着轰然声响一前一后离开。
苏平在原地站了片刻,才默然转身。
孟元的行为着实有些多余。就算那扇门大敞着,苏平都不确定自己有勇气迈进去。
他以为自己做好准备面对一切、迎难而上,没想到单是卓一的冷漠就已叫他退缩。
那种种不祥的预感更叫他不敢去求证。
他无法像孟元那样嚣张霸道。
他不是孟元那样的宠儿——卓一的宠儿。他没有倚仗,得不到呼应的爱使他懦弱。懦弱而卑微。
他转身往自己车上走,刚才在孟元面前还挺拔笔直的身体,此时竟有些不大明显的伛偻。
孟元同样收敛起面对苏平时的笑意。
事实上他脸色冷得像冰,看的小朴心惊胆颤。
他的速度也让小朴胆颤心惊。
上次翻车的情节犹在眼前,他没想到孟元还能飙出这样的速度。在市内交通繁忙的公路。
小朴不得不集中精力。因为稍一错神就会被孟元甩下。
他不知孟元这是急着去干什么。小朴也享受极速给人的快感,但不是这种挑战规则、无视危险的极速。
小朴跟的气急败坏。他觉得孟元简直在急着去送死。
他错了,孟元不是急着去送死。他急着去打探情况。
他很有理由急。
早上他接的电话来自手下小弟。
小弟告知孟元条子来问过他的情况。具体原因小弟支吾着说不清楚,多半是因为林光头的事。
孟元有些摸不清状况。事态发展与他所预想的情况有些出入。
大有出入。
他在楚氏集团大厦的地下停车场被围住了。
数十个身着便衣但腰佩枪盒的人从停车场的各个角落里钻出来,将孟元围拢在一起。
他们神色严肃,如临大敌。
面对这种阵仗,孟元有些发怔。他觉得自己还不值这样高的规格。
值与不值,不是他说了算。此时他说了算的,只有自己的两条腿。
两条腿能做的事,只有跑。
说时迟那时快,孟元毫不犹豫,撒腿便跑。
跑前一秒,怔忪的神情还挂在他脸上,不仅如此,他眼中还透露着那么几分绝望。仿佛在这巨大变故面前,已经彻底懵了。
然而事实证明,发懵的不是孟元,而是那些以为他懵了的便衣警察。
孟元矫捷如猿,他将上天赐予其四肢的力量与灵巧发挥到极致。发现被围拢的瞬间,他就计划着突围的路线。
计划归计划。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安全稳妥的路线。
孟元也不求安全稳妥,他只求突围。
他纵身翻上身后一辆黑色本田。他在一排汽车的前盖与后臀之间跳跃腾挪,如履平地。便衣们才从怔忪中醒过神来,不由又陷入另一个怔忪。他们齐齐抬头,望向孟元的背后。
他们想在孟元背后找出一根钢丝。除非是吊威亚,否则他怎么能这么灵活?
孟元气息越来越急,头脑却越来越冷静。停车场阴暗庞大,像个迷宫,但他对这里很熟悉。他在奔着出口而去。出了这里,一切都好办。
可惜,他冷静,不代表别人能冷静。一颗子弹打破停车场压抑的气氛。
子弹打在孟元脚下。将孟元狠狠吓了一跳。
他没想到这些人真敢动枪。在楚铎的地盘动枪。
是的,孟元没忘,这还是楚铎的地盘。在老大楚铎的眼皮子底下,他孤身一人,条子却荷枪实弹。简直荒唐。
其实他倒高看了便衣。开枪的只是个新手,此时正收到自家队长的一枚白眼。楚铎是默许他们抓人,可没默许他们在这里闹得不可开交。
他们不能让楚铎没面子。越是道上混的,越看重面子。面子有时就是一切。倘若没了面子,前一刻还衣冠楚楚的大佬,下一刻说不定就成了咬人的疯狗。
当然,现在子弹响了,千钧一发,不是讨论面子问题的时候。所有的便衣都紧紧盯着孟元。等待他缴械投降。或是不投降。
他们吸取经验,严阵以待。各自心中暗暗发誓,不会再被这小子装傻充愣所愚弄。
变故就在这严肃的一刻发生了。一辆机车的轰响声突然传入众人耳朵。
孟元眼眶猛地一缩,一个猫身从车上跳下,扑向离他最近的敌人。
也是刚才向他开枪的敌人。此人姓王,才从警校毕业不久,从头到脚都透着新人特有的稚嫩。
小王同志眼瞅着孟元向他扑来,却怔怔没有反应。
不是他不想反应,他只是在回忆实训课堂上所学的针对这种状况的各种应对办法。
可是孟元他太快了。他不给人家回忆完的时间。
两个呼吸的功夫里,新人小王丢了枪,还被结结实实掼倒在地上。接着他侧过脸,眼睁睁看着孟元翻上一辆从天而降的机车,带着邪恶微笑呼啸而过。
呼啸而过的同时还不忘礼尚往来,送给他们几颗子弹。
这子弹意在警告,倒并没有伤人。只是枪枪射在他们脚底下,准得有些过头儿。
嚣张得有些过头儿。
小朴一路猛冲,到了外环路一个不起眼的架子桥底下,才猛然刹车。
他摘下头盔,脸上泛着一抹兴奋的潮红。“阿元,咱们现在去哪儿?”
孟元默然从他身后下来。迈开两条长腿绕到他身前。
小朴不知不觉咽了口唾沫,抬头望向孟元。
孟元脸色阴沉。小朴这才从刺激与兴奋中回过些神来,“阿元,你惹上了什么人?”
孟元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一把把他从车上揪下来,“车借我,你走吧。不要跟人说见过我。”
孟元斩钉截铁,话还没落地,长腿已经跨上车座。但小朴眼疾手快,拧下车钥匙。他把钥匙紧紧扣在手心,“阿元,我知道个地方,可以让你先躲躲。”
小朴口中这地方是一个修车厂。地段偏僻,但规模不小,鱼龙混杂——里边不乏一头青皮或满臂纹身的壮汉。一看就不是善茬。
孟元不知小朴一个在校学生如何跟这样的地方有瓜葛。
小朴并不是和这地方有瓜葛,他只是和这里的一个人有瓜葛。
这里的老板樊龙。确切说是三老板樊龙。樊龙上边,还有他大哥樊国和二哥樊民。樊家三兄弟是这一块地盘的老大,颇有些旧时候占山头的意思。
孟元听过樊家三兄弟大名,但因为没有业务往来,从没接触过。
没想到第一次接触,竟是这种情况。
这种有点尴尬的情况——甫一停车,小朴就被樊龙扯下来搂在怀里,孟元则被樊龙以杀人般的仇恨眼神瞪着。
眼神当然是杀不死人的。所以孟元不以为意。何况他此时已经被震惊了。
被杨小朴震惊了。
杨小朴正拼命从樊龙怀里往外挣。但他身单力薄,哪里是樊龙对手,依旧被扣得死紧。“三哥,你放开我!”小朴声音半羞半恼。
“不放,放了让你去勾搭别人吗?”樊龙口上说着,眼睛示威似的盯着孟元。
孟元哭笑不得。
小朴脸已经红透了。他既然敢带孟元来,就做好了思想准备。
只是他准备面对的是孟元发现自己是同志之后的惊愕、质疑甚至鄙弃。没想到孟元除了开始有点吃惊,就再没别的表现了。反倒是樊龙,给他上演了这么一幕。
饶是脸皮厚,小朴还是感觉有些丢人。
除了丢人,还有些失落。
孟元的反应,虽然不是最坏的那种,但也不是他想要的那样。
樊龙已经炸了毛、亮了爪,孟元却毫不接招。
33、入狱
樊家三兄弟,老大悍勇,老三暴躁,主心骨却是瞧上去最温和的老二樊民。
樊民出了车库,呵斥樊龙几句,才化解孟元这番尴尬。
樊龙对二哥敢怒不敢言,气冲冲拉了小朴往屋里走。
小朴一步三回头,欲言又止望着孟元。
孟元却无暇理会。孟元正被樊民握住手——别误会,礼节性的一握罢了。事实上,樊民满手油污,穿着一身肥大的工服,身上一股机油味儿,比汽修工还汽修工,孟元眼角抽了抽,微微用力才把手抽出来。
樊民热情洋溢,好像孟元是他久别重逢的好兄弟——孟元当然不是,但孟元是孟元,这就够了。
不是孟元名气有多大,只是樊民前一晚才听人说起孟元此人,不料今日就见到了真身。适逢其会,樊民不热情不行。
除了热情,樊民还很疑惑。他疑惑孟元的来意,疑惑而警惕——他们独立发展得挺好,尚不想考虑被人“并购”。被谁?自然是楚铎。
樊民热情洋溢的表情下于是就隐藏着点不自在。
要不是看孟元独身一人,他恐怕就通知大哥叫人了。
孟元也不是那么自在。
他挺意外樊民竟然认识他——照樊二哥的原话,是“神交已久”。认识原本不是什么坏事,还很值得夸耀,但孟元此刻只感觉头痛。
一个人有名字和没名字时是不一样的。
名字被叫破,孟元就只能是孟元,而不能是路人甲乙丙丁。
既然是孟元,他就得有来意。
他不能无缘无故就来到别人家的地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道上人的地盘意识堪比狼犬。
孟元便因此而头痛。
他不是没有来意,他的来意只是不好说。不便说。
孟元面上风平浪静,和樊民云里雾里打着机锋,心里其实烦乱纠结,纠结烦乱。
他不知能否躲过今日这一关。就算躲过了,明天、后天又如何?
因为孟元风平浪静,樊民只好也浪静风平。面上平静了,心里却不平静。
樊民是聪明人。
聪明人往往习惯了无时无刻不发挥自己的聪明。樊民此时就是如此。他在解读孟元风平浪静背后隐藏的来意。
时间越长,这来意就被他解读得越错综复杂。复杂到他简直坐不住了。
好在这时他总算想起孟元是和小朴一道来的。孟元虽然是一块铁板,严丝合缝,小朴却是一块豆腐。
樊民毫不迟疑找了个由头请孟元进屋喝茶,自己却转身寻弟弟樊龙去了。
小朴在樊龙和樊民热情的注视下支支吾吾。
樊龙一问急了,他就垂下头,不说话。樊龙见了,就有些不忍,还有些心痒,一边抬手揽住小朴肩膀,一边不满地瞪了二哥樊民一眼。
樊民在心里翻一记白眼,这个弟弟实在太宠“媳妇儿”……
小朴还是开口了。他还指望着樊龙帮一把孟元,当然要开口。他并不知道自己这一张口,就是错。
错在樊民太聪明。
他一听就明白,孟元这是被楚铎当了弃子了。
明白过来之后,樊民脸色就变了。不光是他,连脑袋不大灵光、只懂疼“媳妇”的樊龙,也懂了。
懂了——孟元此人,他们不能留。
他们守着一块地盘不容易,不能莫名其妙就招惹大佬楚铎。
樊民当即就瞪了樊龙一眼,樊家三兄弟自小相依为命,彼此之间已经到了一脱裤子就知对方要放什么屁的程度,故而樊龙当即就明白了。
他当即转头,瞪了小朴一眼。
瞪完才醒悟不对,才醒悟对面是他的心肝宝贝。他半是讨好半是歉疚地说:“媳妇儿,恐怕得让他走了。”
樊民看了眼弟弟这怂样,掩面出了屋子。一出了屋,他就从油腻腻的裤子里摸出了油腻腻的手机,伸出油腻腻的指头,拨出了个电话。
屋内的小朴正有些愤慨:“樊龙,你不帮忙?”
“非不愿,实不能也。”樊龙难得逮着抹灵感,蹦了句酸词儿。
“为什么?你不是总吹嘘——”
“嘘,宝贝儿!你看到我二哥没?”
小朴丈二摸不着头脑。
“你看我二哥是不是已经不在屋里了?”
“我二哥出了屋子,你猜他第一件事要做啥?”
小朴狠狠瞪了樊龙一眼,他怀疑樊龙脑子坏掉了,这种时候还拿他消遣。樊龙见他面色不善,才不敢再故弄玄虚:“我二哥第一件做的事,必定是打电话。”
小朴还是不懂,不懂樊二哥打电话和孟元逃亡之间的关系。
直到樊龙无耻地说出通风报信四个字。
樊龙说:再不告诉孟元赶紧走,他就走不了了。
杨小朴除了用力狠瞪樊龙一眼,再没有别的办法。当务之急,只有让孟元快走。
终究是晚了。
孟元走出停车场没多远,就被荷枪实弹的条子团团围住。
城郊宽阔,孟元再没本事逃脱——他再快,也快不过子弹。
孟元“顺利归案”的消息,很快就到了楚铎这儿。
传达这个消息的是郑天,满腹疑团、百般不解的郑天。
人才日益凋敝,他没想到楚铎竟会弃了孟元。
天叔是个直肠子,想不通了便要问,故而他杵在大哥桌前,双目盯着大哥,直将他盯得心烦意乱。
“读过《孟子》没有?”烦不胜烦的楚铎忽然开口。
郑天摸了把开始慢慢脱发的脑门,深深觉得大哥思维之跳跃不是他这种俗人能够理解的。
摸完脑门他郑重回答:“没有。”
楚铎吸了口雪茄,才慢条斯理开口:“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弗乱——”
“大,大哥……”郑天颤颤巍巍开口。他自小最怕背书,尤其是古书,一听就脑门疼。
楚铎只好住口,掩住满腹寂寥,换了种郑天能理解的方式:“年轻人行事莽撞,我让他吃点教训,是为他好。”
当然,顺便也让他知道——谁才有那只翻云覆雨的手。
“这么说,你并不是真要拿他做废棋?”
自然不是,楚铎心想,这么好一块良材,打磨一下便可堪大用,他如何肯废,当他楚铎是傻子么?
“小,小婕?”郑天讶异的声音传来。
楚铎这才意识到方才发话的并非郑天,而是他的宝贝女儿。
“既然不是废棋,就请你适可而止,快把他捞出来!”楚婕居高临下,冷冷看着楚铎。
“放肆!”楚铎气得险些将雪茄掰断:“谁给你指手画脚的权力!我活着一天,就一天是你的父亲!”
“真想要我这个女儿,就快把他保出来。”
人的气势,有时是与音量成反比的。楚婕这么冷冷淡淡一开口,竟将楚铎方才的气势轻描淡写压了下去。
气势此消彼长,楚铎颇感无奈。
无奈到委屈——本来也没说不保释孟元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