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想,该怎样才能引起他注意呢,怎样让他的眼睛在我身上多停留一会儿。既然他喜欢冒险,喜欢去那些没人涉足
的地方,于是我对他说‘我知道你研究殄文很久了,来我家乡吧,殄文提及的河神,就在我们那儿’。”
“他二话不说答应了,跟着我进荒野过沼泽,兴高采烈,就这么单纯个人。”冯万回摸摸鼻梁,“果然,他乐坏了,你
没看到,当他见着百家堡时眼里的神采,他说简直是天堂,让他一辈子住这儿都成。”
“而且他也很喜欢这里人,三爷对他很好,他把什么都记下来了,还拍了不少照片,他说这将是震动海内的重大发现。
”
“我不在乎,我只要看他闪闪发亮的眼睛,他说谢谢我,非常感谢我,我以为往后他会一直那样看着我了。”
“回去之后,他忙于整理大量材料,等照片冲洗,他叫我其间一定得保密。”
“没想到那天上午,刚送上去,中午他就被带走了,我没想到如此严重,竟然连这么高格的地方都能搞到,唐冬他更加
料想不到。”
“正因为这事,我也给抓起来批判,说是被牵连,其实是我牵连了唐冬。”他低头,拐过一个巷口,还没到。
“后来我见过他两次,都在大会上,他的学生们批他宣扬封建迷信蛊惑人心,作为同伙要我与他对峙,我不肯,他也据
理力争。”
“第二次见他他瘦了很多,拱着背,一瘸一拐,头发也没了,这些都不重要。是眼睛,他的眼神已经彻底黯淡下来,动
都不动,像失明一样,别人问什么,他只会唯唯诺诺点头。”
“知道当时一瞬间的感受吗,我的天塌了,我认不出他了,唐冬不存在了。”
“所以那一刻我想,干脆疯掉吧,我不要像他一样。”冯万回笑了下,摸摸鼻梁。
谷生说:“所以你装疯。你还能出来?”
冯万回凑近他,悄声道:“因为所有人都疯啦,你越疯,就越正常,疯到最后,没人赶不听你的话。”
谷生打了个冷战。
“冯万回。”
“嗯?”
“你说你是唐冬的朋友,你们很要好,为什么唐冬的日记,好像……都没提起过你。”
冯万回想想,“哦,你也看到他把几页撕了,我想他意思是不希望有人再踏足这片土地。”
“真的?”这话出口谷生就觉特多余,赶紧道,“那最后两页写的‘河神爬出水缸,站起来’……”
“是在关起来以后,那时候大概是真疯了吧。”
“就是说没有……河神……”
冯万回停下脚步,“那也未必。”他伸手指向前方,“到了,你看,河神。”
14.水藤
那间敞开的大宅,门前数十人伏跪,天井正中央,一座荷缸,缸中红花绿叶亭亭而立,簇拥交叠,缸敦如岛,枝茂如林
,荷花灿艳袅娜,复瓣盛开,口径如碗。
谷生惊诧,昨天还是满缸残荷,一夜之间,居然抽茎立叶,花苞怒放。
他甚至怀疑记错了地方,或者他们连夜新栽了花。
冯万回道:“是河神啊。”
“是……荷花?”
“再靠近点瞧。”
走近,跪着数十人并没异动,谷生看到他们垂首闭眼,默默祷念,有男有女,女的也是大肚,还有孩子。
孩子,谷生想起猫,可当晚孩子脸都涂了白,难以分辨。那男孩大概不在这儿,因为这的孩子全病怏怏,耷脑袋,歪七
倒八。
“他们病了,”谷生说,“怎么还让跪地上,还淋雨?”
冯万回示意低声,“就是病了长辈才领来求神,淋湿示虔诚呗。”
有这群人挡着,进不去,而在门外,也能见缸前摆放的香贡,水沿四面井壁倾泻,天好,日光照下,荷叶簌簌翻卷,跳
跃的水雾映出一层光晕,倒确有些圣瑞氛围。
然而再怎样看,也是拜的荷花。
谷生望望冯万回,冯万回笑道:“别光顾荷花,它在花底下。”顺着花往下,是栽花的缸。
“河神在,水缸……”谷生猛一激灵,那金色的鱼似的东西,灌大袋中连夜运回,他转头愕然看冯万回,“原来你们把
它放在荷缸里?就现在,这个缸里?河神?”
冯万回笑着。
谷生有些迫不及待,但过不去,踮脚也只够看着缸沿,他急了,冯万回却一把拉住他,“来,去别处转转。”
谷生颇不情愿地给拉走。
没想到,接下来沿途,原先紧闭的屋宅全大敞,灯笼淋得湿透,门前聚着一拨拨人,叩拜上香,而每扇门内,无一例外
,竟也都有缸娇红荷花。莫非这些缸中,俱藏玄机,谷生心奇。
冯万回却好像并无兴趣,稍一瞟,带谷生匆匆路过,似乎正有什么打算。
很快,谷生便明白了他的打算,他们停在了小蝉家屋宅的巷口。
之所以停下,也因恰巧此时,水藤正迎面而来。
冯万回不动,水藤也止步,两人在巷口相视而站,漠然无语,这可急坏谷生,他着急见河神。
“来做什么?”冯万回问。
“这话该我问你。”水藤道。
冯万回展露笑颜,“当然是,来找三爷饯行……”
“三爷在窑厂,不在这。”
冯万回笑容凝着,“是嘛。”后又没了话。
水藤明明没有挡路,却令人觉得,只要他站在那,冯万回便不能多踏一步,连谷生也感受出这份僵持,他想,大约是那
二人间微妙的情敌关系。
直到第三人到来,踮着小巧的脚,撑油伞,伞抬起,是吴娘。
吴娘站定,挎小篮的手捂肚子,她看水藤,看冯万回,缓缓道:“三爷在窑厂,我刚从他那儿来。”
水藤的脸轻抽一下。
冯万回哼地笑了声,“吴娘么,快生了吧,保重身子,多吃点。”总算罢休,转身迈开步,“我去窑厂。”
“冯万回。”谷生拉住他,“那、河神……”
“你叫,谷生?”吴娘道。
“啊,是。”
“过来这边。”吴娘招手。
谷生望冯万回,冯万回努努下巴,“不是要看河神么,去呀。”谷生只好跑去,躲到吴娘伞下。
直至看冯万回彻底离开,吴娘才对水藤说:“开门吧。”
水藤进入巷子,去拉门上插销。
疑虑再三,机会也难得,谷生便趁机询问:“吴娘,昨晚大红祭前,有群小孩抓着一只猫路过,您还记得吧。”
吴娘不语。
“那个,其实我只想问带头是哪家孩子,太……太残忍,这事家长若不及时……”
“我不记得。”吴娘打断。
谷生一愣,“可当时你还叫住他们,还把那支钗……”
“不记得!”吴娘厉声,吓谷生一跳。
巷内吱呀一声,门开了,顿时,谷生闻到一阵幽香,是花香,他才想起小蝉家天井也有荷花缸,比任何一座都要大,他
甚至还碰过。
他不敢再惹吴娘,乖乖跟着,进门,绕过前厅,到天井,然后,谷生看到了一件美得令人惊叹的东西。
那是一缸灿烂到令人窒息的白荷,芬芳,一尘不染,并蒂花瓣白到近乎透明,那些红荷,乃至任何一种花都不及,他找
不到词来形容它的美,他仰头望得痴了,甚至无法去在意巨大青黑的水缸。
吴娘在缸边放下篮子,摆香纸,“小蝉呢?”
水藤说他不知,吴娘让去找找。见谷生杵着,吴娘道:“你也去。”
谷生回神,他对这屋不熟,又不好推脱,只好帮忙。
这屋果然大,暗廊楼梯多,门多,他不敢走远,只往里找了十来间,已不见天日,却仍有荷香飘来。
他打开最后一扇门,他本想离开的,但还是鬼使神差的去开了,有时谷生懊恼总看到些他不该看的东西,比如这次。
开始他以为是间杂物室,昏暗,有斧子,镰钩,他闻到草枝的味道,抬头,赫然发现房梁上挂满的小织笼,那些小笼用
绳串在一起,如蜂巢,一聚大串,比人还高,吊满整片房梁,黑压压有些骇人。
“他不怎么爱说话,送了我一只草编小笼,说是装蛐蛐的。”
那瞬间谷生脑海闪过这么句话,来自唐冬日记。
随后,传来一个声音:“这是我房间。”
谷生扭头,水藤站在门口,“请离开。”语调阴沉。
不经意的,谷生脱口道:“水藤,你认识唐冬吗?”
他看不清水藤反应,只觉气氛一下似乎变得凝重,有点不妙。他忙干笑两声,指着笼串,“这些全是你编的?难怪见你
一直在削草签,啊,这笼子真精巧是用来装蛐蛐的吧,没想到附近还有蛐蛐,一点虫叫都……”
话未说完,寒光一闪,一把小刀已抵在喉头,那是水藤的刀,刀刃森然,谷生吓得僵住,呼吸都停滞。
水藤反手持刀,目光狠戾异常,“我,什么也不记得。你很快会离开,马上,离开。”
“好……好,这就走、就走。”谷生战战兢兢,给逼得一步步倒退出去,也不知哪点触怒对方。
一出来水藤立即背手关门,迫近脸,道:“也不准再提那个名字。”
谷生脖颈发凉,名字,干嘛发这么大火,哪个名字,“唐……唐冬?”
刷一声,顿时脖上刺痛,一摸热乎乎竟是血,谷生大叫一声,捂着脖子夺路而逃,那水藤简直疯了,竟真下刀割他喉咙
。
猛然哐啷一下,谷生摔了个狗啃屎,是撞上了东西,回身一看,昏黑走廊中,撞到的居然是小蝉,小蝉趴伏在地,轮椅
翻倒一旁。
谷生愧疚的忙上前去扶,急道:“小蝉,不得了了那个水藤要杀人!”
这时水藤已缓缓走来,手臂垂着,收刀入鞘,锐气也收敛,望定小蝉,“吴娘找你,在天井。”仿佛刚刚什么也没发生
。
谷生怕得后退,小蝉挡在前,却平静答:“嗯,我先带谷生回去。”
“可……”
小蝉一握他手,谷生知什么都得暂且作罢,毕竟别再得罪水藤。
还好水藤没跟来,逃出廊子,谷生检查伤口,仅仅划破皮肤出了点血,万幸。小蝉腿上放着把伞,似乎正是准备来接他
。
天井中吴娘已在跪拜,青烟袅袅,和阳细雨,那白莲仍美得叫人留连。
“快走。”小蝉说。
谷生还是不由得放慢脚步,而就在此刻,绕到某个不起眼的角度,他忽然注意到,那乌青大缸的缸口边缘,扒着一只手
,一只人手。
“有人掉进缸里!”他惊呼。
吴娘动也不动。
“别看,快走。”小蝉急催。
“可、可是……”谷生指着那手,离得远,当他再望过去,却使劲眨了眨眼,没错,手还在那儿,那确是只人手,五根
修长手指紧扒住缸沿,但是为什么,这手在阳光下,会泛着金色的光泽。
他愣在那,脑筋一时转不过弯,呆望着,直至口中竟无意识地喃道:“河神在,水缸……”
他被这一闪而过的念头吓到叫出了声,捂嘴,无法挪开视线,金色的手如磁石吸住眼球。
小蝉拼命拽他胳膊,“谷生,谷生!快走,别看了!”
“不行,”他挣着,“让我去,过去看一眼,一眼就好。”
“不能让你过去,不能……他来了,他来了。”
谷生一转头,水藤正从廊里走出来,按着他的刀,盯着谷生,像从黑夜中走来的狼,卷着隐隐煞气。
立时谷生从头凉到脚,半秒迟疑便推起小蝉仓惶而逃,终究性命要紧,不看这座缸还有别的可看,一路逃出巷口,才松
了口气。
“小蝉你看到了吗,”他喘着,“刚才,你看到了吗,那只手!”
“谷生,”小蝉顿了顿,“如果说有些东西是这里的,你不能看,不能给你看,你也坚持一定要看吗。”
谷生杵着。
小蝉将伞递给他,抬头笑道:“别淋湿了。”
“啊,哦……”谷生撑开伞,小蝉的话是什么意思呢,是某种忠告,警告,或其它什么,他琢磨,忽然不敢开口了。
雨也驱不走幽淡的荷香,整个百家堡都溺在荷香中,似乎一夜之间竟也热闹起来,人纷纷出门,小孩们满巷乱窜,叮叮
当当,踩着被雨洗涤澈亮的石路,天空都倒映在一条条巷子里,人的影子也是,这个原本稍显阴郁的地方忽地舒展开,
似乎开始有了朝气。
谷生满脑子塞的却是金色的手,发飙的水藤,以及唐冬,太多想问,反而一低头,对小蝉说:“刚才……没撞疼你吧?
”
小蝉摇头。
“……那个水藤,可真凶。”
“啊,他很少这样,”小蝉道,“别看他好像挺凶,脸上有疤,其实是从前替三爷打架留下的。”
“那不还是凶,而且你没见他屋里。”
“笼子?”
“你知道?”
“嗯,”小蝉说,“听说三爷以前喜欢蟋蟀,水藤手巧,笼子都由他做。后来不玩了,水藤却说习惯了,编这个当作消
遣。”
有几个孩子迎面跑来,频频冲撞轮椅,谷生挥手赶,孩子眼神怪怪地瞟着小蝉,啐两口唾沫,笑闹着跑走。
谷生气道:“这些小孩怎么这样!”
“不碍不碍,”小蝉岔开话,“水藤发火,可能是有事惹到他?”
谷生想了想,“小蝉你……知不知道一个叫唐冬的人?”
小蝉立即摇摇头。
也对,小蝉这年纪八成不会有印象,谷生只是奇怪,吴娘、水藤,所有人都像隔了层雾,所有疑问像雪球越滚越大,水
缸里的那只手,细想来极不对劲,又无法妄加定论。
这样心不在焉的回到住处,冯万回不在,背包还在,一瞬间谷生很想再去看那本日记。
“怎么站在那,”小蝉说,“有心事?”
“啊,不。”谷生挠挠头,望背包,“只是今天听了一个故事,忽然联想起自己的事,觉得有些相似。”他叹口气,“
你不知道,如今外面有多乱。”
“外面?”
“就是大山外面。”谷生坐下,也许该等冯万回回来,也许是面对并不熟的人,不会再见的人,反倒能倾吐,那些憋在
肚子里,从来说不出口的话。
“外面那个世界,简直疯了,嗯,不是,是只有我不一样,那就是我疯了。”他苦笑了笑,倾力克制那些令人坐卧难安
的事,最好的办法,大概是找另一件事来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