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终于明白唐冬看到什么了,所以唐冬疯了。
17.婴堂
一个正常人恐怕很难想象,也不会去想,如果有一天变成疯子会是什么样,像灵魂被挟制了,还是承受旁人无法理解的
痛苦,谷生见过,恐惧来得切实而由衷。
他会成为下一个唐冬么,在看过那个东西之后。
那东西……无疑便是河神了,它居然不是鱼,世上还存在这样的怪物,是什么,当谷生混乱的大脑力图回想,却根本无
法拼凑出一幅完整画面,就好像一场梦醒来,无论如何也记不清梦的细节。
他眼前仅存有那具并不很高、离奇纤长的金色人型,一双兀大怪眼,瞪着他。
“可以了,张开眼。”那个声音。
一点点地,睁开酸涩的双眼,谷生的手因紧张攥紧,指节竟僵硬到放不开。他认出了,面前略显凌乱且疲惫的小蝉,他
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我疯了吗,他忍不住想。
“没事了没事了,放松……”小蝉安慰着。
谷生仍然抖个不停,神情涣散,浑身冰冷,他没注意到,小蝉赤足下被水冲出的缕缕血丝,以及肿得油亮的手腕。
“我看到它了……我看到它了!”一开口,谷生就没法控制情绪了,“你去哪里了,你去哪里了,我看到它了!我看到
它了!”
“我知道,我知道。”小蝉努力稳住他,“要离开这里谷生,尽快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对、对!离开!要快离开!”这是恐慌下的本能。
“别嚷,嘘,小声。”小蝉捧住谷生的脸,让他镇静下来认真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百家堡,越快越好,你还站得
起来吗?谷生?集中精神!别想其他事!”
集中精神,集中精神,谷生拼命吸气,呛了两下雨水,终于缓过劲来。他茫然看了看,黑雨,巷口,前方空旷的孤零的
祠堂,他紧张得想吐。
“听着谷生,”小蝉,“听好我说的每一个字,你一定能出去的,看到祠堂了吗,你进去过的,有一块青石像,就挂在
灵位上,你得再去一次,那个石像后有样东西,把它拿出来,只有它才能带你离开。”
“还有这个。”小蝉取下颈上的钥匙,交到谷生手中,握紧,“保管好,这极重要,我恐怕不能……陪你……”
“不、不行!”谷生猛一惊觉,“我不能就这样走,我必须带着冯万回一起回去,还有、还有我的东西!”
小蝉按住他,“你的药箱吗,我去拿,你现在就去祠堂,一刻也不能耽搁,拿到东西后,除非我叫门,否则躲在里面千
万不可出来。”
“啊、唔……好……”谷生望他的眼睛,糊涂答应着,小蝉一拍他的背,他便踉踉跄跄朝祠堂跑去,回头一瞥,小蝉也
消失了。
祠堂里依旧漆黑,仿佛无论外头多大的雨,里面空气始终干烈。
谷生摸索到烛台火捻,石像后面,石像后面,举起摇曳的光亮,他高高仰头,悬挂在顶端的青石像,浮雕的河神像,静
静地待在那。
一个寒战。
看来够到它的唯一方法,只有爬上这座灵牌堆。
没得选,拖着湿透的身子,谷生攀上层层叠叠山包似的孔瓮罐,他一手持烛,没法更好的掌控平衡,头几层还行,越往
上,越觉得不稳,罐子够结实吗,怎么有摇晃磕碰的声响。
烛光照过排排字型奇异的牌位,总算爬到顶端,向下看,心里发毛。他小心地伸手,触到石像,石像动起来,映着青光
,继续旋转,背面,谷生看见了,那个小蝉要他找的东西,由细细的红线绑着——几张折好的纸片。
这纸,一点也不像百家堡本有的物品。
谷生只能用一只手解线,使得全身支撑点只剩两脚,摇摇欲坠,线绳一抽开,纸片竟纷散飘落。
谷生措手不及,想去抓,结果这一晃,脚下一声瓷片脆裂,“喀喇”,谷生心叫不好,随即彻底失去了平衡,跟着底下
一大片瓮罐,轰然坍塌下去。
来不及保护自己,他重重摔在碎片上,又被继续倒坍的罐子活埋,巨响惊人,他动弹不得,两手乱扒,扒开的空间却令
上方罐子往下滚,越压越实,现在放弃或晕厥,将必死无疑。
求生的欲望最终发挥了效用,谷生也不知自己是怎样吸进第一口空气,扬尘呛人,挣扎着爬出来,蜡烛灭了,他在废墟
上滑了好几跤,四下抓瞎,他很害怕,任何人在这情况下都会慌,会想夺门而逃。
他摸到满地瓮罐,破碎的,他摸到一种手感类似糠的粉末,大概是从罐里漏出的,闻起来有股鱼干味,接着,他摸到了
个奇怪的东西。
那像只硬梆梆的小皮球,拳头大小,腻腻的长了层苔藓。
略往后,他摸到了一根细细小小的,如同蝙蝠的小爪子,这究竟什么东西,他无意识地把小爪放在指间捏了一下,然后
突然间,他大叫一声,触电般甩开那只小爪子。
他简直不敢相信,他摸到了一个小孩。
确切说,应当是一个小婴孩,非常小,很可能仅仅是个婴胎,不知是死是活。
谷生惊慌倒退,只想马上离开,撞到许多东西咕噜噜乱滚,他终于摸到蜡烛了,火在口袋里,迅速点上,朝周围看了一
眼,从头到脚每一根血管,冻得收缩起来。
那确是个婴儿,它绝对已经死了,它是黑色的,蜷曲着像一颗腌烂的橄榄,浑身覆盖满雪白霉花,是个发霉的死婴,连
脐带都还未剪扎。
而在谷生四周,铺满地面的,是许许多多细小的骨骸,有些不知是残损还是畸形,有的白骨化,有的仍在腐败,头颅如
椰壳滚得到处都是,小小的眼窝空洞地望着一切。它们是从破的孔瓮罐里掉出来的,罐内还在流出沙沙的白粒,像盐,
用以填补尸骸的空隙。
还有成堆完好的罐子,里头若全装着尸体,那将是多么惊人的数目,自然死亡?夭折?谷生打心底里发憷。这间祠堂,
完全是一座婴儿坟场。
谷生险些呕出来,好在胃里空荡荡,他使劲在衣服上擦着手,吐掉嘴里的白灰,无论怎样只想离开这地狱。
这时他眼角扫过,忽然留意到,坍塌的灵位后,有个黑影,一动不动。
他吃了一惊,幽光下,竟是冯爷,苍白褶皱的脸,难道冯爷一直静静的在这黑暗里,不曾动过。
冯爷面容依然呆滞,老手中紧握几片纸张,微微发颤。
纸,谷生一激灵,他得拿纸,他还不知这些纸到底有何玄机。
他鼓足气,谨慎地踩过尸骨,走了过去。
“冯爷,这纸……能给我么?”他轻轻道。
感觉不出冯爷有丝毫反应。于是谷生忐忑地,自己伸手去拿。
没想到冯爷抓得这么紧,手像钳子,几乎要将纸捏碎,谷生急出了汗,一抬头,对上冯爷眼睛,他以为冯爷的眼睛是坏
的,眼珠的虹膜褪色,与眼白混成一片,可现在,冯爷的眼睛千真万确,在盯着自己。
“冯爷?”
忽然,冯爷的手抓住了他的手,很用力。
谷生不知该先挣手还是去捡地上的纸张,他一把捞起纸,却怎么也挣不开手,冯爷攥得那么紧,掐进肉里。
他拿不稳蜡烛,冯爷的嘴里,开始涌出如诵经般低沉的呜喃,由弱渐响。
谷生听清了,冯爷喋喋不休的念着,“荷叶灯,荷叶灯,今日点了明日扔;风不调,雨不顺,桃花春水迎河神。荷叶灯
,荷叶灯……”
仿佛把人拉回了那场大红祭,孩子们高唱着,河神,冯爷面无表情,外城人老闻,吴娘,分水墩……
冯爷为何唱这首童谣。
谷生想尽办法也无济于事,直至一会儿,冯爷自己渐渐歇下去,慢慢松开了手。
“冯爷?冯爷?”谷生手在冯爷眼前晃晃,又拿烛光晃晃。
他想他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冯爷已经神志不清了。
是否是刚才自己造成的动静,谷生心慌不已,这动静响得恐怕十里外都听见了,会吵醒其他人吗,小蝉呢,这么久了怎
么还不来。
谷生还无暇顾及纸张,只是小心拿着,纸已陈旧得发黄发脆,他将它们折好,连同钥匙一起放进内口袋。
他来到门口,侧耳谛听,很静,但门缝,似乎透入丝微光。
他遮住蜡烛再看,果然,门缝外有光线。
一阵欣喜,原来已天亮了,天亮意味着一种安全,危机过去,谷生神经一下松弛了,蜡烛也不要了,抵着肩推门而出。
门外有光,却不是阳光,是火光。
雨仍扑簌簌的下,天仍是黑的。一大群火把,不知几时,无声无息包围住了大门口,织成一张渔网,只等谷生来投。谷
生被刺得睁不开眼,虚脱地倚靠在门上。
“外乡人,你在祠堂里做什么。”三爷的声音,明显含着愠怒。
一想到身后罐骨的废墟,灵牌散落其间,谷生就知不妙,闯大祸了。
有两人走上前,跨过谷生,从祠堂内搀扶出冯爷,亦步亦趋,交到三爷身旁。
三爷冷冷睇了眼谷生,谷生心咯噔一下,会被怎么处置。
只见三爷恭敬的把耳朵贴上冯爷的嘴,就像他先前一直做的那样,目不转睛,专注地聆听,而其余人看不到冯爷说了什
么,也不敢去窥听。
三爷直起腰,肃然宣布:“外乡人,我族以礼相待,你却宵禁之夜擅闯我祖庙,毁我神主牌位,满身腌臜徒引灾晦,冯
爷震怒,将他关押起来,听凭冯爷发落!”
谷生张口结舌,竟不知从何辩解,“可是、不可能、可是冯爷他,他的神智已……”
不等说完,水藤飞速抢上前,反剪谷生双手,膝头顶住谷生脊椎,一压,谷生痛得眼冒金星,再张不了口。
谷生就这么被几人生拉硬拽,也搞不清是往哪去。
他直出冷汗,强烈的虚弱感仿佛把灵魂都抽离了,脑袋好沉,他恍惚嚷着“小蝉”“冯万回在哪”,然后他感觉自己最
后一根神经终于绷断了,他失去了知觉。
祠堂。
一片狼藉,水藤站在三爷身后,望着地上霉变的婴尸,默不作声。
冯爷挥挥手。
“不用我留下收拾?”水藤。
“我自己就行。”这种事,冯爷总是事无巨细,亲力亲为的,这是他的恪守。
又是沉默。
“水藤,”三爷忽然道,“你看地虎的事,该如何处理。”
水藤一愣,三爷倒是很少与人商量。
“地虎死了。”水藤说,“人是小蝉杀的,还能如何。”
“确定是小蝉?”
“看手法,十有八九吧。”
“他和地虎平素并没过节,有什么理由,非要置地虎于死地。”三爷失了一员得力干将,自然有些惋惜。
水藤撇撇嘴,不作答。
三爷鼻中重重呼了口气,“越是节骨眼上,越是多事。总之,小蝉已关了起来,幸好有乌鸦通风报信。至于余下的事,
便交由你了。”
水藤道:“三爷仍不打算借此机会,处理小蝉?”
“你在说什么胡话,”三爷勃然道,“冯爷他老人家还健在呢。”
水藤立时歉顺低下头。
“好了,你出去罢,将门带上。”
空隆一声,再度陷入漆黑,三爷深吸了一口气,陈年焚香的气息和腥霉的味道,灌入了肺里。
他在黑暗中扶冯爷坐定,之后拾瓮罐、尸骸,摆牌位,理香火,有条不紊,他对祠堂内一厘一毫熟稔于胸,他绝不许任
何人,任何事物,诋毁他最神圣的先祖与信仰。
18.对谈
小蝉在水牢里,双臂用铰链吊起,手发黑,肩部以下淹没在水中,脚站不到底。水浑浊,水里有无数小线虫扭动着,是
尸虫的幼虫,它们钻入小蝉皮翻肉卷的伤口,活人生蛆,无非是如此了。
坐在水牢木梁上的乌鸦,晃着赤脚,兔子守着烧烙炉,早先火红烙铁在小蝉嘴里捣鼓一通,现在嘴血肉模糊。
水藤蹲在牢边,问:“为什么杀地虎?”他明知小蝉不能说话。
“问你话呐!”乌鸦踢那后脑勺,铰链哗啦啦响。
小蝉使劲摇头,喉咙唔唔的,急切地望向水藤。
水藤不避开,只是摆出一副平淡的样子。片刻,他站起来,“我走了,还有事要忙。”
“好走好走。”乌鸦嘻嘻道。
水藤走后,乌鸦狠命踹小蝉的头,气呼呼,“你想告诉他什么,你想告诉他什么?!告诉他地虎那蠢货不是你杀的?我
们嫁祸于你?”他把小蝉的头压溺在水里,又用脚绞扯他的头发,拉出水面。
“他不会知道的,我们干得又干净又漂亮,地虎再厉害,三拳难敌四手不是?”乌鸦得意极了,“再说,就算水藤知道
,他也不会妄动的,你就省省吧。”
小蝉看着他,弄得他混不自在,忽地,他笑起来,恶劣的笑脸像只豺。
“钥匙呢?”他说,“拴脖子上的钥匙?”
小蝉眉心微紧。
“嘻,我好像没把它塞你屁股里吧……”乌鸦脚趾踩摁他的耳朵、脸、后颈,小蝉一歪头,乌鸦哼笑,“是不是落在什
么地方了?还是,送给什么人了?”
喉头咯一声,小蝉顿时被自己的血呛到。
乌鸦一撑,跳下梁来。
“怎了?”兔子。
“走。”乌鸦拉起他,“既然送了,我倒要看看接受这份厚礼的,那位‘何方神圣’。”
“呜!呜!”小蝉挣扎着溅起水花。
他们知道谷生关押的地点,而钥匙这时就在谷生身上。
这里是窑厂。
就算没有光源也在星闪的石英,让谷生得出这个结论,这里是岩山深处的窑厂,可能是其中一个洞室。
他刚恢复意识不久,发现自己被绑着,倍感冤枉,呼喊两声,嗓子焦渴难耐。石英光不足,压根看不到,凭回声判断,
这囚室似乎不大。
他虚弱得很,动也不愿动,脑袋完全转不灵,他觉得自己大概有点发烧,有阵子没吃过东西了,而且滴水未进,舌头燥
得润不湿嘴唇。
这一刻他忽然想,自己会不会就此死掉,爸妈会伤心吗,会不会来找呢?不,他们找不到这里的……冯万回,对,冯万
回的包不见了,他是不是已回去了,他会带人来救的……他会……可是,他有病……
谷生从没有一刻,像这样想家。
他几乎要哭出来了。
这时,一声轻幽的叹息,似远似近。
“谁!”谷生一怔,他什么也看不见,莫非这间囚室中,还有第二人?!
他心中的紧张难以言喻,屏着一口气。
终于,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幸会,我是唐冬。”
谷生额筋都突跳起来,他说他是唐冬!他竟然是唐冬!
声音是从对面传来,唐冬就坐在对面,谷生不知怎么办才好,这实在太突然了,“你、你是唐冬?冬天的冬?”
“我是唐冬。”对方的声调不卑不亢,不亮也不哑,普通得过分。
谷生都构想出端坐对面戴眼镜的文质青年了,“可是你……不是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