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挨了父亲一顿饱揍,小腿被扫把抽得肿起老高,像个透着青紫的馒头。
伤刚好,秦岭就又从家里溜了出去。反正他的父亲除了打他,从来不管他去哪里,更不管他在学校干什么。就像家里养了
只狗,只要会吃会睡会叫,其它就不用理会。
逃课对于秦岭来说是家常便饭,他趴在初中教室后门的门缝往里张望。
第四章
叶天瑾打开文具盒,一条胖青虫正躺在里面奋力扭动。他无奈摇头,自从上次自己失控怒骂了他之后,没想到那倔强的小
家伙挺记仇,一直恶作剧不断。
在这小镇上许多人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惟独那个天真的小男孩楔而不舍的接近他,每次见到他,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就射出想要亲近的光芒。他确实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哪一点优秀到足以成为一个小孩的偶像。
他父亲曾是高官,他上学时有轿车全程接送,家里有保姆,无事可做的母亲整天除了化妆就是跳舞。那个时候,他从来没
有想过会有今日的生活。
从地面爬上高处很艰难,而已经习惯了高处却又蓦然跌落泥地,那更难让人接受。
母亲无法接受现实,歇斯底里了一个月后,自己则改嫁给旧情人去了外地。他则回到小镇九丝。
从人人羡慕的高官子弟变成被唾弃的人,家破人亡,声名狼藉,世上有几个人能承受住这样的打击。
他挺住了。
上个月刚刚过完十四岁生日,外婆给他煮了长寿面和鸡蛋。
他明白今后自己不可能再会有蛋糕香槟,在酒店中举办的生日宴会了。这个世界和所有人,他看得很透,也很淡。
叶天瑾挑出胖青虫扔出窗外。
“叶天瑾,把你的作文读一读,给同学们当范文。”他站起来,捧着作业本以标准的普通话朗读作文。
秦岭猫着腰从后门爬进去,伸长脚,用鞋尖勾住叶天瑾身后的条凳凳脚,一点点往后挪。
》……梦想是伟大的,然而它又像蝴蝶,绚丽多姿却又经不起现实的磨砺……我念完了,谢谢老师。”叶天瑾放下作文本
,坐下。
他失控的身体向后摔去,腰硌在凳子的尖角上重重撞击,他的身体僵了一下,倒地后蜷成虾状爬不起来,疼得脸色煞白。
吓坏了的秦岭立刻逃跑。
秦岭不敢回到教室,也不敢回家,他独自躲到河边。月亮已经升到天中,在镜面似的河水反射出一个同样泛着柔光的球体
。
比起害怕挨打,他更怕叶天瑾会摔断骨头死掉。
小男孩一面哭一面往叶天瑾家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的跑,他摔倒了好几次,跌得浑身是泥。
他踮着脚,双手拉着叶天瑾家木制阳台的栏杆往上爬。
他浑身冻得冰凉,衣服上全是泥,腿上的血和着泥糊在一起,他抽泣着,忽然看见门开了,白色的少年站在昏黄的灯光下
,柳叶似的眼睛乌黑柔软。
他被拉进去房间。
房间里弥漫着柠檬味洗衣粉的浅淡清香,书桌亮着台灯,放得一竖排整齐的书本,遮窗帘的布是浅绿色,干净清爽。
秦岭站在屋子中央,只会哭,并且哇啦哇啦哭得很响。“你为什么老是不理我,是不是因为我偷了你的钢笔,我以后买一
百支赔你,呜……”
叶天瑾拿纸在他脸上擦拭,软纸换了好几张,每张换下的纸都沾着他脸上的黑泥。
这个怯生生的小男孩,脏得就像是在泥塘里滚过,油腻的头发板结在一起,浑身散发着一股怪味,小腿肚上有一道不小的
划伤,血糊糊的。这个孩子只怕又是偷跑出来看他的。叶天瑾叹气,他不知道这个小男孩为什么喜欢追着他跑。
秦岭缩手缩脚,恨不得自己只占针尖大的地盘。他那么脏,又狼狈,脚上的塘泥都结成硬块,还糊着血,他怕弄脏这一尘
不染的房间。
目测了下他的身高身材,叶天瑾拿出件自己的衣服在秦岭身上比划一下。“你洗干净换这件衣服穿上,你自己会洗澡吗。
”
秦岭扑的一声带着眼泪咧嘴笑了,这都是些什么弱智问题啊,还有连澡都不会洗的人?
叶天瑾坐在桌前,桌子上铺了一幅绿白相间的方格布,他低头看书,听见脚步声,遂扭头,然后笑了。“洗干净还挺好看
。”
换上衣服的秦岭死活赖着不肯走,叶天瑾不得已让他留下。秦岭躺在床上,听见窗外潺潺的河流水声在夜晚特别清晰。
温暖透着清香的棉被是他这辈子从没盖过的,棉被里薰得暖融融的都是叶天瑾衣服上的甜香味道,他高兴的把头蒙进被子
,大口吸气。“叶哥哥,我想变得跟你一样。”
“别参照我,我不好。”叶天瑾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他又想起了过去,还有无法预知的未来。
秦岭想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就是好。”他在黑暗中凑近叶天瑾看了一会,“你最好看。”
叶天瑾愣了几秒,心里忽然没来由的一阵不舒服,“快睡觉。”
秦岭乖乖闭上眼。
卷在温暖甜香的被子里,他睡得很熟,他做了有始以来的第一个美梦:他长大了,和叶天瑾住在一起,干干净净的房子里
没有木头刨花和木屑,白色的墙,白色的床,一切都是干净清爽的,所有的东西都散发着柠檬味洗衣粉的味道……
竹筏从镜面似的水面上滑过,碧色河水偶尔漫过竹排,淹到船家的赤脚。站在船头的船夫从河里拔起湿淋淋的长篙,又从
另一边插进水里用力一戳,筏子就悠悠的借力向前滑去。
“嗬。”悠长的号子在水面上飘荡,在空山绿水间激起回音。
几只白鹭扑棱着翅膀,从一连片卵石河滩中的芦苇荡中向河对岸飞去。
芦苇的白絮在风中轻轻飘荡。
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坐在一丛芦苇中,周围的翠绿芦丛像一个半圆的屏障将他们包在中间,抬头可以看见飘着苇絮的一方圆
形碧空。
叶天瑾盘腿而坐,腿上摊着一张试卷,卷头上鲜红的21分很刺眼。
“困难的题都做对了,简单的反而都空着,你又不是不会,只是不认真。”叶天瑾说,温和的说,“赶快重新做一遍。”
秦岭趴在叶天瑾的膝盖上,在试卷下面垫了本书就认真的做起来。叶天瑾低头看他做,有时下巴碰到秦岭毛茸茸的脑袋,
小男孩便抬头傻笑。
秦岭的聪明头一次在学习上显露出来,暑假期末考试他拿了双百分。
不少人发现,洗干净头脸,穿上干净衣服的秦岭居然长得这么俊,长睫毛黑亮得像乌漆刷过,大眼睛像浸在水里的黑玻璃
珠,笑起来还有两颗小虎牙,不淘气的时候,乖巧可爱得直让人想拧两把。
第五章
在叶天瑾的潜移默化下,秦岭学会了洗衣服,做饭,还有把自己和自己的家收拾整齐,他几乎有一半时间都住在叶天瑾家
里,有时回家看看,帮父亲收拾房间,洗衣服煮饭。
秦父虽然仍对他不闻不问,却没有再动手打过他。
秦岭十岁,个子猛蹿。
叶天瑾十五,成绩一直高居榜首。
两个年龄相差五岁的少年和小男孩,在这些日子里,彼此都是对方惟一的最好的朋友。他们像两块磁铁的正负极,紧紧贴
在了一起。年轻的他们,像春天饱蘸绿意的柳芽,充满生机,清新得惹人心痛。
1995年,叶天瑾考上了市重点高中。
小镇的镇民在几年之中,都用这件事教育自家孩子,离别清晨,秦岭一直巴巴的将他送出好几里。
“别送了,我下个月要回来的。”叶天瑾说,看着遥远的的苍山碧水,隐约的黑白村舍,他终于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他一
直想离开这个令他压抑的地方,但到了离别时,隐隐的竟又对这片土地生出些许的牵挂不舍。
小镇太静,与尘世隔绝了三年,时间过得缓慢,淳朴的镇民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小镇的时代,就在新与旧的交替中缓慢
磨合,像安静流动的河水,没有任何激烈冲突。
秦岭恋恋不舍的抓着他的衣角,哭得一抽一抽。“叶哥哥,你不要走,我舍不得你。”
只有这时,早熟的秦岭才会表现得像一个正常的十岁孩子。叶天瑾摸摸他的头发,“好好读书,我在那边等你。”
小村的薄雾被阳光驱散,秦岭一直目送叶天瑾的身影直到消失。
上了市重点高中的叶天瑾变得更忙,说是一个月回来一次,但秦岭常常两个月都在镇口等不到他的身影。
“叶天瑾,你弟弟又来看望你了。”
第一次来到城区,秦岭为了省钱,沿着山路走了八小时,叶天瑾当即心疼脱下他的鞋子,看见秦岭满脚的水泡,血水和袜
子粘在一起。他请了假,把秦岭背到他的寝室。
“我弟弟。”叶天瑾向室友介绍。
秦岭在叶天瑾的寝室住了三天,他看见叶天瑾果然很忙碌,早晨六点半就要起床读英语,下午放学要打水,打饭,洗衣服
,然后七点就开始晚自习,住校学生一直到十点才下课。
叶天瑾给他买了一些零食,陪他吃饭。又怕秦岭呆在寝室无聊,晚自习后便把他带到教室玩,顿时激起一片大呼小叫。
女生争着拧秦岭的脸。
“叶班长,你弟弟长得好标致啊。”
“大眼睛超可爱啊,长大绝对是帅哥。”
……
叶天瑾说,“你挺讨她们喜欢的。”
“嘿嘿,那你呢。”
像是没料到他这么问,叶天瑾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这还用问?”他伸手轻拍他的脑门,“小家伙,快快长大。”
1997年。
家家户户的电视都在播着香港回归的新闻。镇上的喇叭已经很久没有用过,家家户户都添了电视机。
“……香港回归后,中国政府将坚定不移地执行“一国两制”、“港人治港”、高度自治的基本方针,保持香港原有的社
会、经济制度和生活方式不变,法律基本不变……”
凌晨钟声敲响,无数个电视机中传出的雄壮的国歌响彻小镇每个角落,雷鸣般的掌声中,女主持人的声音兴奋的大喊。
“历史上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来临,香港,回归了!”
“砰。”烟花从河面上绽放,明亮的火焰拖着弧线落下。
当夜的小镇满天都是烟花,映得宁静的河面绚烂辉煌。
秦岭陪着叶天瑾的外婆站在木台上看烟花。叶天瑾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高三的他回小镇的时间越来越短,甚至连假期也
在学校补课。
烟花照亮了夜空,秦岭遥望,他想,叶天瑾,这时候又在干什么呢,大城市里的夜,是否会更热闹。
活泼好动的秦岭,在青春期逐渐来时,提前体味到青春的寂寞……
叶天瑾也在看烟花,教室的玻璃窗上映着远处广场腾起的彩色流火,但只有几秒,他又低头看书。虽是十点,但教室里坐
着一半的学生,课桌里的书装不下,就全部堆在桌面上,每个人桌子的书本和学习资料,都堆得像堡垒。
教室顶上的风扇转个不停,叶天瑾擦了额上的汗水,从面前厚厚的书堆中抽出一本,翻开……
1998年。
叶天瑾快十八,秦岭已满十三岁了。
小镇的孩子们都爱上了打篮球,这一年,《灌篮高手》风靡全国。
秦岭喜欢流川枫,那清冷的气质酷似叶天瑾。
秦岭发誓要考上与叶天瑾同样的重点高中。他对叶天瑾说,我要努力追上你。
叶天瑾笑笑并没有放在心上。他的时间很紧,因为就要高考。
黑板正中贴着鲜红的标语:迎战高考!墙上挂着高考倒计时的日历。
小镇仍是悠闲,清晨摩托车来来去去,汽车的喇叭声惊起大部份镇民。
各种商店雨后春笋般林立,影碟店门口的大音箱,整天放着《还珠格格》的歌曲招揽生意。
“啊……啊……啊……
当山峰没有棱角的时候当河水不再流
当时间停住 日夜不分
当天地万物化为虚有
我还是不能和你分手
……”
孟小莲也十三了,过去的泼辣劲收敛了许多,她也不再将头发扎成两条绑着粉绸子的大辫子。她将头发扎成马尾,跑步的
时候头发在她身后一跳一跳。
孟小莲扭扭捏捏的问秦岭。“下午来我家吃饭吗,吃完饭我们去玩打水漂吧。”
秦岭正在做作业,他当然知道孟小莲那点心思,然后头也不抬,“你数学作业不做?晚上做完后拿来我检查。”
因为长期在孟小莲家里吃饭,他自然而然的管束起她来,就像个哥哥。
6月,秦岭记得明天是叶天瑾高考的日子,他忍住了没有给叶天瑾打电话。
正在教室,忽然有个中年男人闯进,摘下草帽,用脖子上挂着的毛巾擦汗,直喘粗气,“快点,你知道叶天瑾的电话吗?
他外婆高血压发了!快叫他回来见最后一面!”
秦岭僵立,脑袋嗡嗡一阵闷响。
这一年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叶天瑾没有接到,他放弃了高考回到小镇,但仍没见到外婆最后一面。
下葬时,小镇开来几辆小轿车停在墓边,司机恭敬的打开车门,秦岭看见叶天瑾与一个穿着全黑裙子的女人从车上走下,
那个手里拎着只白色皮包的中年女人眉眼与叶天瑾有几分相似,秦岭认得包包上的两个英文字母。
LV?秦岭从没听说过这个牌子。
女人的精致被眼泪冲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反倒是站在她身旁的叶天瑾表情冷淡,似乎不大喜欢这女人。
叶天瑾落榜,反倒是秦岭难过得饭都吃不下。他咬着牙说,“是我不好。”
“不是你的错。”叶天瑾仍是温和微笑,开始进行复读。
秦岭十四,在小镇上算得上成绩优秀,再加上长相出众,稍微收拾一下,便能引起不少女孩子的注意。
孟小莲借着班长的权力,调过去和他同桌,十四岁的孟小莲,有一天穿一件白衬衣和背带裙,刚洗过的黑发披在肩上,隐
约散发出柠檬味洗发水的清香。
一向不拿正眼看她的秦岭,破天荒地盯着她看了半天,直到她脸红发烫,才听见秦岭说了一声。“挺好看。”
再次紧张备考的叶天瑾仅回过小镇两次,每次都匆忙离开,秦岭见到他的机会少得可怜。
他想叶天瑾想得发疯,但他不明白那是种什么样的感情,他以为,只是单纯的思念。
第六章
十五岁。
孟小莲常常穿着浅蓝或者雪白的衣服和裙子上课,凭着少女的直觉,她知道,这样的打扮,秦岭喜欢,她腻在他身边的时
候越来越多。
流言蜚语四起,班主任去找孟母李婶婶,却反被泼辣的李婶婶数落一顿。
孟小莲也充分继承了其母的作风,深知倾心秦岭的女生不少,因此看得紧,一有女生有小动作,她就想方设法的找对方的
碴。
不过孟小莲也不是全校最泼的,一山还有一山高。
另一个就是二楼初三班上的李月颀,小镇上影碟店老板的女儿。
李月颀原本在市里上初中,因为抽烟喝酒逃课,被退学不得已转到镇中学部。
虽然秦岭不怎么搭理女生,不过有时候会和李月欣聊几句,主要是问市重点高中的情况。
孟小莲深恨李月颀不已,当着秦岭却又不便表露。她每天和秦岭一起上学放学,但最近李月颀会故意在门口等着他们,然
后挤到两人之间。孟小莲恨不得掐死李月颀,当面却一点也不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