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调 下+番外——楚枫岚
楚枫岚  发于:2012年08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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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这遭儿,怕是有点抹不开面子罢?却总不能叫兄弟们白跑一趟——来人!”说着手一挥,亭外早候着的两个仆役便抬

着一方条案进来搁下,景王伸手一扯盖在上头的幔布,便露出一枚枚码得齐齐整整的银裸子,映着日头水光,白闪闪亮晃

晃直教人目眩。他眉峰一挑,对众人含笑道:“一千两银子给兄弟们喝酒消乏,只我有言在先:内眷不要惊扰,御赐物件

不可损坏,除此之外,一切悉听尊便。明儿晚上小王在丰和楼置酒,老杜你得来——那个琉璃班的蕊珠我可早替你下条子

了!”

杜秉良呵呵一乐,陆凤仪却脸色渐白,心头义愤暗生:严世蕃胡宗宪之事余波未了,御史言官明弹严党暗讦景王的奏本堆

上了天,现下巫蛊案又起,如此处境下还敢当着自己公然收拢钓买,委实忒过嚣张,不但目中无人,亦无视纲常法纪!这

般人若叫他得逞袭了大位,又该是如何恣睢暴虐?

谁知才想着,景王却好似看穿了他心思一般,冷眼冲他一笑:“小王和老杜逗趣儿,白叫陆大人看笑话!不过陆大人一贯

清直耿介,在朝中从无攀附依靠,小王就有结交之心,倒怕伤了陆大人高洁之名。也罢!就请陆大人细细勘察,等把小王

这三分薄田都翻了个遍,”他手腕一翻,扇柄子一点案上的鎏金玉瓷茶壶,“这里是新恭的‘大红袍’,等着陆大人完了

差,香茶一杯,略表敬心!”

饶是涵养再好,陆凤仪也给他挤兑得脸上红白不定,也不理杜秉良,袖子一拂跺脚而去,自顾下令开始抄检。

然景王府规制浩大,真若抄检何其不易?何况锦衣卫多是他经年拉拢经营的人,不过乔装作态,虚张声势,四处下奔走吆

喝,看似声势非凡,实则敷衍了事马虎得紧。饶是如此,也不时传来推搡摔打并丫鬟仆妇的哭嚷叫骂声,噪杂乱做一片。

景王也真好涵养,由它闹得天翻地覆,仍自安坐着眼望鱼儿咬钩,眉梢儿也不挑一霎,甚是安乐清闲。

陆凤仪却按捺不住,径去了景王后书房,为怕锦衣卫捣鬼,竟独自动手查检。最可恶的是,那内侍司砚竟活脱脱是个恼死

人的领袖——呆着脸袖着手守在门口,雷劈也不肯走,一双贼溜溜的眼儿黏在身上般随他四处辗转,口里犹自喋喋不休:

“大人千万小心!那一溜儿都是宋版,好多还是浙本欧体!那册《周易注疏》可是临安府陈氏书籍铺印的,如今已是孤本

了!——大人仔细!这是我家王爷给圣上恭撰的青词,明儿就得奉上的!……大人留神您袖子底下那幅羊脂玉蟠龙云纹砚

屏,那是王爷过寿宁安公主专教精工局制的,王爷素日最心爱的就是这个!……”一句紧似一句的絮叨黏连聒噪,呕得陆

凤仪心焦气燥,只恨不能劈头给他一个耳光。

搜了半日一无所获,他懊恼地坐倒在案前椅上,脚一伸便踢到一旁的落地书架上,发出空荡荡一声响。他心头砰然一动,

俯身下去细细堪查敲扣,果然验出书架下面似有一暗格,忙伸手抽开格子一看,里头满满当当压着书册纸笺。当下心头狂

跳,打开一册一看,却当即赤色上脸,手一甩将其狠狠丢在地上——装帧精美的册页上竟赫然是一幅幅狎戏交媾的活色生

香图,偏那阉奴又脱笼的兔儿般两步窜过来,把那不堪入目的画册拱璧般收起,嘴里犹自嚷着:“哎呀不得了!大人怎的

把这个也翻出来了——这可是唐伯虎的《风流畅欢图》,我家王爷说这套册子‘意态新奇,诗画并工,装帧精雅,题章俱

全’,是难得的‘四美并存’,将来怕是要比宋本残卷还珍贵!”陆凤仪是个不折不扣的真道学,一生戒淫远色如避虎兕

,打死也生不出景王这般赏春宫如鉴宝典的“闲情雅趣”,一时又羞又愤,腹中暗骂了无数句“下流!龌龊!”,却再无

颜也无兴翻查下去,冷哼一声,铁青着脸愤然离了书房。

他揣了一腔的腌臜气又回到水榭亭,见杜炳良也已带了锦衣卫们回来,还押着一溜儿发散衣乱面无人色的仆妇小厮,正对

景王道:“……这些在跟前侍候过王爷爱妾的,嫌疑最大,卑职只能得罪,将他们带回去详加查问。”景王只低叹一声,

道:“该当的,辛苦老陆。此番也真是家门不幸!小王虽伤一子,却也不愿因此兴起大狱,招致圣心烦忧,累及无辜。因

此快些查明元凶,早日结案,也算还他们母子一个公道。”

也不知可是故意做作,他说着便脸色转暗,看似颇为伤感。陆凤仪暗道了声“报应”,便冷着脸横插进去,径直去问杜炳

良:“偌大王府,杜大人这便都查看完了?”杜炳良瞄他一眼,淡声道:“除了王妃居所,卑职都一一领人查验过了。王

爷书房是陆大人亲自查的,想必更是仔细了?”陆凤仪冷笑着盯他须臾,便又自顾转身四下走了一圈,再回来时便指着东

边一处院落,寒声道:“怎的那处便无有查验痕迹?!”

他所指之处,却正是林迁所在的水云阁。杜炳良怔了怔,便道:“方才问过,那处闲置无人,何必劳神费力。”陆凤仪冷

笑一声:“荒宅闲居,岂非更易藏污纳垢,招惹妖佞?杜大人才道清查邪物是为保王爷周全,岂能有丝毫疏漏?”杜炳良

给他塞得一窒,登时怒道:“陆大人此番是必要和杜某过不去么?”陆凤仪大声道:“杜大人奉旨办差,陆某为此案主审

,自该同心协力,只要杜大人尽忠职守,杜某怎会和大人过不去?”说罢眼风一瞭景王,森然道:“若是杜大人有何苦衷

,还望见告,杜某一力承担便是。”

“陆大人莫要为难老杜,这却是小王的‘苦衷’。”景王眉头一轩,淡声道:“实不相瞒,那里头其实住了人的,却是小

王嬖爱。”说着极是暧昧地一笑,“老杜一向知道小王这点子不长进的癖好,只是怕杜大人见笑——这等污秽之所卑贱之

人,何敢劳大人动问?”陆凤仪脸如寒冰,自牙缝中挤出一句:“任那处如何污鄙,殿下日常进的,下官自也进的。”

景王眼色沉沉地盯死了他,少顷却是一笑:“那好,小王便陪大人去抄检一番,也教大人安心。”陆凤仪断然道:“不劳

殿下!下官自己会去。”景王挑眉冷笑道:“嬖爱男宠如同妾媵,大人即便不避讳,小王还不放心呢。”陆凤仪做梦也想

不到,堂堂天潢贵胄竟当众这般无耻,登时气得手冷脸热,掉过身便直往水云阁。

景王便跟着也进到院里。踏进屋中一看,林迁正坐在窗前,身上是惯穿的浅竹青色交领袍,日光下一照,只衬得脸色突兀

地苍白,神色更似颇为倦惫,见他进来,也只是淡漠地看了一眼,便转目望向陆凤仪。

自前夜一场折磨苦毒后,他便再没来看过林迁。此时乍见,竟意外心惊,亦不知是因他形容过分憔悴,还是因那一脸冷清

陌远之色——尽管下了狠决心思,要教他慢慢失了心志,只做个自己手心里的空洞器物,但眼下见他当真看觑自己如同路

人,反而心头一凛,只想:“若是以后他都这般……我每次见他,又该是何滋味?”

他这壁心思一乱,一旁陆凤仪已开了口:“在下刑部右侍郎陆凤仪,奉圣谕为巫蛊一案查检景王府。”他一顿,似是不知

该如何称呼这位看来并不卑贱的“嬖爱”,最终顾了自家涵养:“此处也要抄检,阁下自便,莫误公务。”

“在下林迁。”林迁闻言站起身来,面色静如止水,口中话语却似惊天霹雳:“大人无须抄检了——巫蛊一事,便是林迁

所为。”

44.一世痴心错付与(中)

此话一出,就如大白日从地下钻出个鬼似的,陆凤仪惊得一愣,景王震惊过后,又怒又急,低喝道:“你失心疯了?这是

能胡说的话?——这是任性使气的时候!”林迁却不曾转眼看他一霎,只望着陆凤仪,走上前两步,道:“所有事情都是

林某一人所为,大人带我走便是,勿再牵累他人。”陆凤仪已省过神来,一时只疑心是景王故意设下的疑阵,因冷冷道:

“殿下所言极是,巫蛊可是族株之罪,不是能胡说的话。”

林迁只笑笑,转身走到书案前,抽出纸笔,道:“敢问陆大人贵庚?”陆凤仪怔了怔,道:“虚度三十九。”林迁便在纸

上写下“嘉靖二年,三十九”几个字,捻起来给陆凤仪一看,便合手将纸握做一团,修长手指晃了晃,也看不真他是如何

动作,再张开双手看觑,已是空无一物:“林迁得罪,请大人查看右手袖中。”

陆凤仪一愣,伸手往袖里一掏,果真摸出个纸团儿来,展开一看,正是方才林迁写了字的纸鉴,上头淋漓墨迹犹未干透,

却听得林迁淡淡道:“这微末伎俩,想是足够行魇镇之术了?”陆凤仪只目惊口呆地盯着他,心头登时迸出一个念头:“

果真是妖人!”

景王此时已是心中透亮,逼近林迁两步,压低声音狠道:“林迁,你真是成心找死了?”林迁转而望了他,寒灯也似的目

光直照进他眼底,须臾却是轻轻一笑:“正是找死。”说罢便对陆凤仪一抬手,道:“大人,请罢。”

原来他真是自寻死路,只为了离开他——他宁愿下到无底地狱,受尽折磨苦楚惨死,落得神形俱灭;亦不愿在他身边苟活

,将自己留一分半分给他!

竟是恨到这搬地步,竟真是此生此世,不共戴天!

眼看着他与陆凤仪相跟着便要走出门去,景王已是怒恨交集,五内俱焚,心里唯有一个想头:“断不能教他死在别人手里

!”却恨那日未真将他一剑杀了。然而此处毕竟不是自己书房,哪里去寻刀剑?当下四处一看,只案旁琴台上陈着那只焦

尾琴。情急中不及细思,举起琴来便对着林迁头颈全力掷去;亏得陆凤仪听得背后风响,转眼一望忙将林迁一把推开,那

琴便重重砸到自家肩上,登时疼痛入骨:“殿下!——可是要私杀嫌犯灭口么?”

景王此时愤恨地五官都已扭曲变形,只盯死了林迁,眼底跃动着几星森森磷火,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是沉重地喘着气

;林迁只望着碎落一地的古琴,良久才举目静静瞧着他,低声一笑道:“好,好,连这点情分也不须记得了……这才真干

净。”

说罢便决然转身而去。陆凤仪冷然看了景王一眼,一拱手道:“下官告辞。”便也大步出门,对守在外头的锦衣卫喝道:

“已有嫌犯自首,先将那些仆妇放了!”

景王缓过神色,疾步出门望去,只见他已行至湖边回廊上。水面秋风掠过,拂得那袭青衣飘然飞逸,他孑然身影单薄如一

抹浮影,立时便要散化在风中云里也似,却又是那般决绝刚毅,一路离去,再不回头。

任谁也未曾想到,一处象声儿也似的抄家戏,竟真抄出个自首的嫌犯,且还是景王自家豢养的优伶。一班徐阶心腹在暗自

快意之余,不免又生出几丝怀疑担忧:此人自投罗网地如是爽快,焉知不是这阴狡亲王设下的迷魂阵?何况徐相在得知那

林迁投案时,神色更是古怪,竟严令不可擅动,足可见就中另有隐情。

然而无论朝堂如何猜疑动作,司礼监还是当日便传出圣谕,将林迁押入诏狱,仍由陆凤仪主审,万采与朱希忠协理。而万

采才因党附严嵩而与鄢懋卿一起被言官弹劾,自己身上官司未了,眼见风头不对,自不肯凑上前惹火烧身;朱希忠是成祖

靖难的功臣之后,向来最是谨慎老实,情知巫蛊一案连着两个皇子的嫡位之争,更是一步躲出三丈远。唯陆凤仪是徐阶爱

徒,又为严世蕃逼杀戏子一案被景王折辱一场,更兼才因弹劾胡宗宪功成,在清流中声威大炽,鄢懋卿被劾停职后便取而

代之,此时“公愤”私仇加上功名心切,当夜便入北镇府司提审人犯,立意要将借机斗一回那龙子凤孙了。

可真待审理起来,他才发现不能尽由自家做主。一则人还是押在北镇府司,听得提审,杜炳良等必要在旁掠阵,还义正词

严道:“朱大人亦是圣上钦点理案的,何况人关在北镇府司,若是提审时候有个闪失,鄙人如何向上交代?”二则司礼监

的两位秉笔太监,黄锦与陈洪竟也来列席,想必宫中仍是对此事放心不下。堂上多了这几处耳目,有些话便万不可问出,

只能限于巫蛊案本身刨根究底。偏那林迁对自己下巫蛊一事爽快承认,至于动机为何、背后谁人指使、魇镇对象是何人,

乃至行事细节都绝口不答。几番问答后,竟未有丝毫实质进展,陆凤仪急躁心起,少不得动了刑法。

既是在北镇府司的地盘上,一应刑具自是万全,便如景王当日所言,真能教死人开口,白骨认供。孰知堂下那人犯看似俊

雅清弱,熬起刑来竟比武夫莽汉还要倔挺,刑中几次昏死,冷水泼醒后仍是一句:“林某,林某一人所为……不敢攀扯害

人。”

陆凤仪当然不满什么“一人所为,不敢攀扯”,他要的便是攀出所谓的“幕后”,若是能当堂扯出景王的一应阴私事,则

更是称心。眼见林迁倔强如此,只恨不能将他拆骨碾粉,一叠声地再要用刑,直到林迁猛地一口黏血喷出,跟着剧咳不止

,呛出的淋漓血痕染了堂前半地,他才生怕真将人生生打死,急忙喝令止息了手。

一腔热辣心思而来,孰知出师不利,直教他又是焦愤又是沮丧,心烦意乱间正待下堂回府,便被一小内侍偷唤到旁侧廊上

,却是次席秉笔陈洪在等自己——陆凤仪素知此人与吕芳有些不合——“怎的陆大人只知与那木偶撕扯,却不闻釜底抽薪

,攻心为上?”

便是怀揣这方“攻心”的算计,第二日清晨,陆凤仪便昂然叩响景王府大门,将一叠供状径直摊在景王面前;后者却只垂

目瞄了一眼,便冷嗤道:“真怪哉!陆大人连夜提审人犯,得了供状竟不报与君父,倒给小王来看作甚?这是谁给陆大人

指点的‘明路’?”

陆凤仪道:“殿下说笑了。事情出在王府,嫌犯又是殿下的——私人,下官一来怕殿下耽着心,二来亦有些疑问,要当面

请殿下指教。”景王冷笑道:“原来陆大人竟是上门审问小王了。”

“不敢。”陆凤仪将摊在案上的几纸供状一一摊开,盯着景王脸色,缓缓道:“敢问殿下,那林迁是如何入的王府,又如

何成了殿下身边亲近人?若有幕后主使,殿下又疑心是谁?”

“原来大人是要问这般私隐事!”景王瞭他一眼,便起身走到花架前,伸手弄着一株红宝石梅寿长春盆景,头也不回道:

“便告诉大人也无妨。这林迁本就是有名的优伶艺人,小王一次在席间撞见,就将他收进了府;至于后来如何亲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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