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调 下+番外——楚枫岚
楚枫岚  发于:2012年08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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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随后便教李先生去救治逸仙。然而仍是那句苦口良言:唯一能救林迁者,正是殿下。”

46.报答平生未展眉(上)

虚掩的门乍一推开,凄清月色便流泻进来,掠过他肩头,在地上投下个单薄影子,寂寥如一袭被弃的空衣。

景王缓缓走进屋里,到案旁点燃烛台上灯火。一阵夜风恰便透门而入,拂得那豆暖红摇摇欲熄,又撩起几页素笺扑落脚下

——正是他那日临去时,用来为自己写下夺命帖的。

他垂目望着那煞白信笺,在原地僵立了片刻,便走到榻前合身倒下。一时全身力气都似已销尽,四肢冰凉,只剩下腔子里

那口气热得烫人。他阖上眼睛,翻身把脸埋进褥枕间,深深吸了进去——人才不过去了三天,那缕熟悉气息依稀尚在,却

也越来越淡薄,只余浅浅一线。

就像那个人,也只剩了最后一缕生机,薄烟般缭绕自己手边,待要握住,却又散去。

这分把握不住的焦灼与恐慌,教他不由得紧紧抓住榻上枕被,合臂抱死在怀里,仿佛便是抱紧了那个人。

最后一次抱紧他,便是在这里——彼时自己因愤恨失了本性,他则是被毒药迷了神智。不甘与灰心,怀疑与绝望,在狂热

悖乱的情潮里撕掠冲撞,教他一时恨得想立时杀了他,挫骨扬灰;一时又想把他揉进身上,将骨肉血脉都化成一团,再不

会与自己背离。而他横陈自己身下,周身都与自己交缠在一处,唯有眼神是空的,死的。

真个是,情比火热,心如冰冷。

柔暖的枕被间,忽然有一点凉硬刺上手指。他木然翻出一看,却是个白瓷小瓶,微薄烛火映照下,隐约可见瓶身上布满细

纹——是碎裂之后,又重新拼合修补的。

还记得当日摔得粉碎,要一片片捡起,又一分分弥合,要费多少心力?

原来为了补救与挽回,他是如此尽心竭力。

只是自己一直不视,一直不懂,一直不信——一直不肯回头。

他合手把那瓷瓶死死握实。修过的瓷器经不得重力,未几便又碎开,片片刀刃也似刺进掌心。他犹嫌不足,一味收紧手掌

,硬把碎片生生按死在血肉里,教那疼痛真个钻心蚀骨。

才知圆后的破镜如此易碎,碎了又如此伤人。就如本以为痊愈的旧伤一触便撕开,痛楚反变本加厉;就如被那份真情要作

践如此轻易,要挽回却恁般艰辛。

就如他那个人,要弃绝这般容易,要忘记却是万难。

身心都沉痛到近乎麻木时,他只听见自己冷淡地笑了一声:“好,好——我就教你们称心。”

经营时费尽十年沉重苦心,放弃时不过一纸轻巧奏疏。

只是这封奏疏写来却如此艰难,字字艰辛,直教他心力枯涩,连曹妃进来屋中都未能觉察。直待到她走近跟前,髻形钗影

投落纸上,他才惊觉抬头,见她正凝神看着自己写下的奏文:

“……为臣者,当为君分谤;为子者,当为父减忧。今朝野不安,君父生忧,皆儿臣之不忠不孝!扪心自省,愧怍无地,

乃自请去京之国……”

她秀眉一颤,抬眼怔怔望着他,颤声道:“殿下您……竟要自请离京?”才说着,眼中泪珠欲坠,残霜风露般凄清羸弱,

全无平素忿恚之气,反显得极是体贴可怜。

他心头一软,回想这些年待她诸多薄幸冷淡,惭愧间便生出几分怜惜,因此对她温颜一笑:“怎的反哭了,你不是一直怨

我只顾折腾外头的事,太冷待了你么?上了这道疏,我便带你去德安封国,过清闲日子去。”说着站起身,伸手给她轻轻

拭去泪水,曹妃瞥见他手上缠了几道白纱,还隐隐渗着血,忙捧了他手:“殿下!这是——”

“小伤口,不相干。”他微一摇头,望着她少默了默,竟轻叹道:“……只可惜,你们曹门,到底是与翚翟凤章无份!”

二人结发七年,倒是相对怨怼时候最多,一直备受冷落的曹妃怎受得住他骤然间如此温存?哽咽了一声“殿下”,便倾身

俯倒在他肩上,泪水泠泠而下。景王一手温抚着她的背,一壁似是自叹,又似是安慰道:“想不到,我朱载圳亦落到今日

这地步!这几日又是巫蛊,又是抄家,想必也吓坏你了……你从跟了我,还未受过这般委屈罢?只怕日后到了封国……”

他话还未说完,就听得曹妃在耳侧泣道:“殿下,妾实没到会闹到这地步……贱妾对您不住……”

景王顿时肩头一僵,一把将她从身上推开,扯着手臂逼问道:“你再说一遍——那个魇镇真是你弄的?!”

他背对烛火而立,形容全掩进阴影里,曹妃看不真他神色,却依然能直觉那双眼睛寒刃般逼来,似要把她生生剖做两半。

一时惧意油生,退了半步,只哭道:“……妾太愚昧,当日只想诅咒何氏落胎……怎知会连累殿下至此!”

确信不是林迁所为之后,他便对曹妃生了三分疑心,方才一番温存也不无试探诱哄的意味,但一旦证实真是曹妃所为,心

里徒然冒出个念头:“连她也叛我!”一时又是愤怒又是心寒,甩手撂开她的手臂,狞笑道:“好,好得很!我冷待你数

年,你暗捅我一刀!——呵,想不到机关算尽,我却最后都栽在枕边人身上!”

曹妃只觉心如刀绞,双腿一软跪落地上,抱膝哭道:“不是的!——殿下!我怎会是想害你?我怎么能是去害你!”

他一脚将她踢开,怒喝道:“住嘴!你久在宫禁,难道不知巫蛊是什么罪?自己找死不说,还要累我满门?你竟蠢到如此

地步!——不过就为了谋害一个还在胎里的孩子!”他逼近曹妃一步,沉声喝问道,“那总归是我的骨血,你怎能下得这

般毒手!”

曹妃蓦地抬头,雪亮的双眼似怒似狂,只盯住他嘶声道:“那我的骨血呢?你说,我的孩子又是谁害死的?!”

仿佛冰雪就火,重重愤怒责问立时销融,再难冰冷生硬——他们之间,也是有过一个孩子的。

那时正是新婚燕尔,锦瑟初调。他对这个娇憨温柔,又有着和情人相似面孔与相通血脉的小妻子,虽未太过迷恋,到底还

有几分喜爱。闺房恩爱之后,当她把滚烫的脸儿埋在他胸口,羞涩低语道“要多来个小人儿”时,心头也曾流过几许温存

甜意。若是那样的日子能一直持续,她为他生儿育女,他对她宠爱呵护,天长地久,或也未必不能真成一对倾心相爱的夫

妻——若是,曹晗廷未有那般惨死的话。

惨烈的尸首噩梦般横亘眼前,她惊痛之下昏厥过去,又在死亡般的剧痛中失掉了腹里胎儿。

“我当时只以为要随哥哥一起死了……床前围满了人,我痛得拼命地喊,使劲挣扎,可就是喊不来你……”她的眼泪簌簌

而落,“直到我又活了过来,又好起来,而你,你却再不肯多看我一眼了!”

——结发恩爱,从此断绝。

他一言未发,只留她凄苦的声音絮絮低语,仿佛是暗夜里游荡的幽灵:“我嫁了你七年,可我只做了你三个月的妻子……

每到夜里,偌大的屋里只剩我一个人,阴冷地仿佛到处都藏着鬼,静地能听见自己头发指甲长出来……一夜一夜的,我快

被逼疯了……”她苍白消瘦的双手抚在胸口上,似是在拥抱那个逝去的婴儿,“初时我只当你是因那孩子怪我,于是我便

盼着再要个孩子……可太医说我再难了,我拼命地求医喝药,喝到整个人都是药味儿,连腔子里的这口气都是苦的!可又

能怎样?你从不曾来看我……”

一股又热又酸的潮水蓦地涌上胸口,他俯身下去,伸臂抱住她,低声道:“那不怪你,是我不是,是我对你不住,”他顿

了顿,终于道,“我不见你,不是怪你,是我不敢——”

“是为了哥哥?”她凝视他的眼睛,轻声问道。他目光黯了黯,却毕竟没有否认。曹妃只望着他凄冷一笑,道:“其实我

也想到了……你觉得哥哥因你惨死,所以你不敢看我,看我就像见到他的魂……呵,原来,这些年,我在你眼里,不过是

个在你身边日日折磨你的活着的鬼!”

他神色一片惨淡,伸手轻抚着她的脸,许久才道:“夙敏,可怜的夙敏!是我误了你,你不该嫁给我……”

她喃喃道:“可我喜欢你啊……我从小就喜欢你,一直就痴想嫁给你……其实我早知你和哥哥——可我那时太傻,我以为

哥哥是男儿,你都能喜爱他,我与他容貌性情那般像,你自然也会喜欢我的……想不到,偏偏就是毁在这一处!”

一行滚烫的泪水从她眼里夺眶而出,重重打在他的手上,“就为这一点,你永世不能爱我!我也认了……你数年不纳妾媵

,我心里其实安慰,觉得你虽不能爱我,却也不能爱别人,名分上我还是你妻子,是和你最亲近的人——可你到底又纳了

何氏,还让她为你生子……你知我有多恨!我已不能有你的孩子了,她凭什么能有?所以我要咒死她……”

她冲着他冷冷一笑,又道:“瑾菡劝我说,那不过是为了大计,无关情爱。我也只能信了——可你却又为何恁般对那个林

迁?”她瞪大眼睛,逼向他的眼神不留半分余地:“你既对哥哥那般抱愧,那般不能释怀,你怎么能再……难道你看见他

,就不会想到哥哥么?”

他苦涩地摇摇头:“不——我之所以能与他亲近,就是因这些年只有他教我见了,心里只想到他,想不到隽呈……”

曹晗廷的死,才像是他人生中最固执恶毒的巫蛊,诅咒他生生世世不得再尝爱恋情欲,囚陷他无时无刻不受悔疚与孤独的

凌迟。就这般过了七年,委实受够了——活人受多久的刑才足以抵偿逝者的恨,又怎堪未来长路也如此走下去?

其实皆是因他,不经意抛了那一笑,似花半开,似酒半醉,便教懵懂少年拾起万种思量。孰知待这孽缘生根发芽,抽枝拔

蔓,却误缠到另一人身上——原来正是因了当年的林迁,才会有后来的曹晗廷。

解铃还须系铃人。于是也只有他能解开他身上的盅,这可教他如何能错过?

又或是天道好还,曹晗廷既是痴心恋他如命,他便是狠心欺他叛他——这才是公平罢?冥冥间轮回报应,只有受落林迁给

他这一劫,才能真正填平那无尽痛悔,才能再获重生,恣意地爱,痛快地恨,安心地活。

可如此隐秘的症结,便是自己也不愿全然正视,又怎能细细说与她听?又何必?他唯有一遍遍低声道:“你莫问了……都

过去的事了,再不会了……”

“都过去了么?”她失神的眸子对上他的眼,嘶哑的声音低低问着,“十年心血付之东流,你怎甘心?你要之国,不就是

为了救他么?你心里……怕永世也忘不了他了。”

“我知道,我也不会教自己忘了他。”他伸臂轻轻拥起她,口吻竟也温柔:“可那都过去了,我和他……缘分尽了——我

会带你去封国,从此好好对你……”

久违的怀抱,依稀还是当年温度;她却觉得自己像块寒冰,困在其中被灼烧得要化掉,要焦死——他说“好好对你”,却

是心里永远装着另一个人,空壳子似的和自己相守到老!原来苍天酷爱这般弄人:在手时不珍惜,丧失了又痛悔;钟情的

,分离天涯空挂念;怕见的,却注定要相依为命……人生还能有多荒谬多痛苦?以至他都只得无奈妥协。她想,那么,自

己怕是更没心力熬下去了。

“好,我便等你带我去封国。”放任自己在他肩头留恋片刻,又凑唇在他脸颊轻轻一吻,她便从他怀里站起身,走到门口

,回身望着他,含泪的眼睛在烛火下粲然生辉,唇角犹自带了一丝笑,柔声道:“那奏本不是还未完?殿下先写完,妾先

回去……等你。”

临去时一句“等你”,宛如春风细雨般温存。就如初婚时他的温柔怜惜;就如,当他还喜欢她,还能去爱她时,她对未来

抱有的所有温暖期许。

然而最终,一生温柔痴爱错抛与,都付了镜花水月泡影。

曹妃去后,他收敛起心神,继续写那纸奏疏,却再也无丝毫凝滞,只是完成搁笔之时,才觉得心力枯竭,倦得脑中空茫一

片。不觉合了眼,就坐在椅中迷蒙入睡,再醒来时却是被一声凄厉的哭喊惊起:“——王爷,是王妃她……”

他心头一震,几步奔出屋子,径直往人声杂乱处跑去。天色已明,晚秋的晨曦柔柔洒了半湖,而她正静静躺在水榭亭中,

几缕湿透的散发贴在惨白的脸上,像是素玉上沁出的墨色裂痕。

那是新婚时他与她彻夜缠绵的地方,那是七年后他痛责怒斥她的地方。

47.报答平生未展眉(中)

鎏金银丝鬏髻、羊脂玉童子钗、金镶宝珠挑心、大衫霞帔、妆花锦云肩袄、八幅湘水裙……金玉首饰与锦绣绫罗煌煌然铺

落半壁,却是要一件件敛入棺木,随逝者而去。

生而凄苦,死而堂皇,人生之大荒唐大悲哀,无过如此。

瑾菡默默将曹妃生前的衣物妆奁一一清点收拾,待理到床上枕间,伸手触到一条软柔事物,却原来是个未打完的团锦合欢

同心结,蜜合色散金丝绦已微微褪色,好似已经恁久指间摩挲。她把这结子捧在手里,蓦地心底一酸,想起最后一次过来

探看曹妃,也曾见过此物,却是含笑戏道:“真越见拖沓了!一个结子也顽了小半年了,哪日才做得好?”只换来曹妃凄

清一笑:“今夜打成了,到明晚睡不着又拆散了重做……但还有一夜睡不着,这结子便少不得再多打一遍。”

一点泪珠孤零零坠落在掌中结子上。她忙拭干了,转身把结子递到景王眼前:“可要留做个念想儿?若不要,便一起搁到

棺里罢。”

景王接过来,轻轻摩挲着,并不说话。瑾菡怔怔看着那个结子,蓦地又是一行清泪滑落,颤声道:“四哥,怪我多事……

我不该送何氏进来的……”景王道:“不怨你。是我误了她了——我害了他们兄妹俩。”

他把那结子拢进袖里,抬眼注视着瑾菡,忽而问道:“曹家,曹家真毁在我手上……瑾菡,你怨我不怨?”瑾菡轻轻一摇

头,接着却又点了点头,眼泪已走珠般滚落。半晌才稍止了泪,哑声问道:“阿姊……之前可说过什么话?”景王默了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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