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浓烈的香气在血腥扑鼻的房中弥散开来。众人一惊,便见那跌碎的玉枕间隐隐露出个薄纱囊袋。景王怔了怔,将何氏
又放落榻上,捡起那纱囊扯开,自里头掉出一丸核桃大的团子,另有一个桃木小人,身躯上还以朱砂刺着符咒,血淋淋地
怵目惊心。
屋中众人已呆如木鸡,三个太医更是煞白脸色,噤若寒蝉。景王缓缓将那丸事物凑到鼻下,那香氛登时直刺肺腑,透骨钻
心。
——是麝香。
42.且尽生平一场醉(下)
景王进去水云阁的时候,林迁正在熟睡。榻旁只燃着一根细烛,昏惶惶地映得他脸色扑朔,浓密的眉睫在脸侧投了重重暗
影,形容看似比几日前又黯淡了许多,垂在身侧的一只手臂已清削见骨。快到十月,夜间已有些凉,一袭单被却只盖到腰
际,景王坐在榻前看了会儿,便伸手把锦被往上扯了扯,孰知这一动他人便转醒,睁眼看见他在跟前,也瞧不出吃惊,只
坐起身淡然问了句:“……几时来的?”
景王道:“来了会儿了。司砚说你这几日气色不好,瞧瞧你。”林迁略一笑,道:“多谢殿下了。”
景王不再说话,眼色沉沉地看了他片刻,便伸手去抚他脸,温声道:“怎的几天不见就脱了形?自己也不知爱惜些儿?”
林迁眉间微蹙,脸一侧避开他的手:“……不相干。”景王笑笑便收了手,低声道:“还生我气?要我如何赔不是才成?
”
那声色极度温存,依稀还是情好亲昵时的态度;可眼底一点寒光跃动,烛光下宛如针尖也似,刺得人隐隐不安。他含笑瞧
着林迁,合掌一拍,司砚便捧了一只食盒进来,轻轻放落案上:“……我特意教你们扬州的厨子做的,给你补养。”
说罢亲手打开食盒,取出一只热气氤氲的青花瓷盅,拿汤匙略一搅,又仔细吹了吹,方送至林迁唇边:“好久未尝这家乡
风味了罢?趁热吃。”林迁瞥了眼瓷盅,脸色微动:“……河豚?”
“是,河豚。”他把汤匙复又放下,垂目打量玩味着盅内物,淡声道:“你们扬州人不是有句话,叫冒死吃河豚?据说此
物虽剧毒,却极味美,教人拼了一死也要饱此口福。可我却从未试过——宫禁有规矩,这般冷僻毒邪之物一律不食,何况
我也觉为了口腹之欲便不计身家,是小人见识,太过不值。”
他抬眼望着林迁,温存一笑,道:“可待遇见你,我便明白了,为何要‘冒死吃河豚’——原来至毒至险之物,向来是至
美极乐,教人宁愿抵死一尝。”说至此处一顿,便凝目锁定他眼睛,低沉道:“林迁,这一盅河豚,便是未去毒的。”
林迁默默与他对视须臾,便轻轻笑了:“我欺你一场违心誓,你还我一盅极乐毒,该当的。”说罢便举手要去接那瓷盅,
景王却挡了他手,温声道:“听话,教我喂你。”
“可还记得我的话?你便不要这条命,也得我亲手杀了你。我不像你,从不负悻食言,我许你的,必然句句做到。”他将
匙举到他唇边,待他张口咽下,又道:“你可知?何氏死了,是小产。人死了也罢了,偏在她枕中发现了魇镇邪物,还有
麝香。”
他停下手,冷湛湛一笑,道:“卿‘枕边盗盒’的手段,果然越加高明了!”林迁眉峰一颤,盯着他道:“阿圳,你真当
是我做的?”景王寒声道:“除卿之外,无人有此手段,亦无人有此愿心……呵,不见那东西我还不知,原来卿看我如此
之重,不但要绝我子嗣,还要致我一门于死地。”林迁却又低声重复了一遍:“阿圳,你真认定这是我做的?是我这般害
你?”
景王阴沉沉地望着他,半晌不答,只又将一匙羹汤送上,淡淡道:“现下计较这个已无用。魇镇历来是宫廷大忌,又有太
医在场,此番是决计瞒不过的,因此我已教长史上报宫里。以君父秉性,此番必然追查到底,我若不交出个罪魁,自家便
过不了这一关。”林迁咽下羹汤,微笑道:“因此殿下便认定是我做的。”
景王瞥他一眼,手上喂食不停,柔声道:“因此我才要这般。原本最好是将你直接送给锦衣卫,诏狱里惯用脑箍、烙铁、
一封书、鼠弹筝、燕儿飞这般酷刑,不怕你不招认,甚至到时攀出徐阁老指使,则与我更好。可我如何舍得你去受那等苦
楚?因此只能亲手送你,到时只说你是畏罪自尽的,总好过教你活受罪。”林迁只轻声道:“如此甚好,多谢你……你一
向对我很好。”
一盅毒药饮尽,此生情肠便似也诉完,两人只默默对望着,可未几林迁便觉心悸气浮,眼前也慢慢模糊起来,便伸手扯着
景王衣袖,道:“阿圳……你近前些儿,我看不清你了……”景王便起身坐到榻上,把他上身抱在怀里,一手抚着他脸颊
,下颌抵在他额角,轻轻道:“……过得片刻便好了。”
林迁只觉得全身瘫软如绵,神思飘忽不定,明明被他踏实拥在怀里,却如浮在云端也似地虚空,便挣扎着握住他的手,低
促道:“抱得紧些……”景王依言收紧手臂,低头在他额角轻吻了下,便听得林迁又断续道:“阿圳……以后莫做刻毒事
了,恶业多了……总没的好了局。”
他凉笑一声,道:“我对你何曾做一丝刻毒事,又得了什么好下场?”说罢微侧过林迁脸颊,瞧着他低声道:“人之将死
,其言也善。到此我只想听你句实心话——你跟我,可曾有过一时片刻,是全心全意的?”
何止是一时片刻?厮守的分分刻刻,有太多时候,是全然忘了自己是谁,他又是谁。但奈何此生际遇如此,纵全心全意又
如何?身不由己,心更不由己。
只庆幸此生须臾便要过了,再无需受这身心双重的凌迟折磨。他忽而笑了,凝目竭力想再看清他一眼,低低道:“阿圳,
若有来世……不管你是谁,我是谁,都要好好相待。”
景王不再说话,只默默抱着他。林迁眼前彻底昏暗下去,便阖上眼,静待那彻底的死寂。孰知昏天暗地里飘忽了半晌,忽
觉得心跳越加急促,全身血脉烧沸也似,连腔子里的那口气也灼烫起来,身上却暗暗涌起一股怪异情潮,心思一动,喘息
道:“你……那究竟是什么?真也龌龊……”
景王低促一笑,声色中透着股恶意的辛凉:“林迁,你真以为我会教你死?我早说过,你欠我的,并非一条性命。”他把
怀中人放落榻上,缓缓扯落他衣带,一字一句道:“你欠我的,是这一世真心。因此你负我越多,我便越不会轻易教你死
,我要你好好活着,一丝一毫偿我。”
“你吃下的不是毒,却也不是那种邪药,是君父炼丹用的阿芙蓉。”单薄衣物已被剥尽,那具熟稔的身体又坦露眼前,苍
白的肌肤上已泛了层往常情动极处时才见的靡红,“生情造意只是附效,你知它最大的好处是什么?”他低头吻上他耳际
,阴森又炽热的气息透过耳中直入肺腑:“用久了,便能夺魂勾魄,能教卿万念俱灰,只剩这副身子给我,慢慢偿债。”
他一壁解开自己衣襟,一壁俯身慢慢沿着他肩头颈子辗转吻下,待到心口那伤痕处,却狠狠啃咬一口,嗤笑道:“要不到
你的心,我便不要了,索性杀了它;我只要日日看着你,抱着你,哪怕是具行尸走肉……这般你才不会再欺我,叛我。”
“必等到我死那日,才会真教你死。这才是有我一日,便有你一日。我许你的,必然做到。”
他的话切切响在耳边,他的体温熔浆般浇了自己一身,林迁却只觉自己整颗心都是空的,冷的,在周身汹涌挡起的欲海情
潮里如泡沫般飘忽而上,游魂似浮动虚空里,冷眼看着自己的身体横陈他身下,宛转承应他的每分抚弄动作,眼中的欲念
潮涌也似泛滥,欢愉又苦楚的呻吟碎落一地,片片都刺心镂骨……却是无能无力。
却原来,人生至苦至辱,不是身不由己,亦非心不由己,而是身心相悖,心不附体。
然而未几,他便会连这颗无能为力的心也丧失,连此刻的痛苦耻辱也不能体知,只余下一具空洞的身躯,无知无念地活着
,活在他手里……活死人。
这才真个儿是天诛地灭,魂飞魄散。
注:这里所谓的“阿芙蓉”,便是鸦片,呵呵。其实这东西并非像我们以往误解的,是清朝中后期才从海外大量舶来,祸
害国民;实际上,根据文献记载,六朝时期鸦片就从西亚传入我国;宋代已经把“阿芙蓉”作为治疗腹泻和镇痛的特效药
材;至明代,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详实记载了鸦片的药效,以及生产、制作的工艺流程。
而关于鸦片的非药用消费,似乎在元朝便有人服食鸦片为消遣,而中医也已认识到食用鸦片的巨大危害,说它坏人神智,
“杀人如剑”。至明代,据《明会典》记载,东南亚之暹罗(泰国)、爪哇、榜葛赖(马六甲)等地多产乌香(即鸦片)
,并不时作为“贡品”药材贡献给明朝皇帝,如泰国即一次入贡300斤鸦片。在郑杨文的《中国鸦片社会生活史》等专著
中,还大胆猜测明朝一些皇帝贵族实际上已有吸食鸦片的嗜好,这其中比较确定的便是身体多病,又四十多年不上朝的万
历。至于酷爱各类仙丹,同样的多年不朝的嘉靖帝有没有吸食,尚在争论中,本文就当他也是吃的……相信也不会太冤枉
他。汗……
43.一世痴心错付与(上)
景王道“巫蛊灭门”,委实不是危言耸听:汉武帝晚年的巫蛊之祸,殃及皇亲贵胄并丞相高官三百余口,前后诛杀十万人
,堪称大汉朝第一惨案。自此天家宫廷每现巫蛊,多难免一场血雨腥风、人伦惨变。嘉靖帝一生沉溺道教,于巫术邪方最
为迷信,如今皇子府中突现巫蛊,如何能善罢甘休?何况现下皇嗣未立,严徐两党水火交战,这当口儿即便君上不究,臣
下也不能轻易放脱手。果然事一揭出,徐阶、高拱麾下一班言官蜂拥而上,有的义愤填膺,要求有司彻查,以“肃妖氛,
靖宫掖”,为皇子安全负责;有的痛心疾首,恳求人主圣鉴,早明元凶首恶,以免殃及无辜震动朝局,伤了明君之德。你
方唱罢我登场,嘴脸声色不一,内里心肠却都是咬死不放,要趁着这巫蛊案做场大文章,索性将景王与严嵩这对攻守同盟
一起扯下台。
虽明知对方祸心,但严嵩此时自顾不暇,也委实难以援手难友。景王倒摆出一派高标姿态,不但毫不遮掩,事发便教王府
长史上报宫里,未几又主动上表向嘉靖帝请罪陈情:先痛责儿臣不孝,累得君父忧心;再自悔治家不严,使得奸恶宵小趁
虚而入;最后剖明忠心,一切侦勘责罚听凭圣裁。字里行间既满溢坦荡荡的问心无愧,又透出戚恻恻的忧谗畏讥,言下之
意此番正是他人趁机陷害,不动声色便将祸水引到徐阶一派身上。一时两党对决成了三国混战,各自剑拔弩张,杀气森森
。
正在朝堂局势一触即发之时,一纸圣旨从天而降,倒给三方兵马当头倾下一桶冰雪水:“……遍览史册,巫蛊魇镇为祸,
致宫闱骨肉惨变之前鉴不绝于书,武帝思望台犹在望耶。朕多年潜心静修,通天人之际,洞幽明之变,岂惑于如许魑魅伎
俩?然倘不彻究其故,终使清者不得其白,奸者不得其罪也。今令刑部右侍郎陆凤仪主审此案,大理寺卿万采督办,锦衣
卫指挥使朱希忠、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黄锦协理。钦此!”
这道意味悠长的圣旨一下,严、徐、景王这三路人马都不由浑身打了个激灵——不过短短百字,起承转合间竟是一篇绝大
文章:既说了要警惕的前车之鉴,言下之意对景王决然回护,“武帝思望台”五字更是耐人寻味:当初是江冲构陷太子,
嘉靖帝借古喻今,莫非暗示景王便是圣心默定的储君?那谁又是设计景王的奸佞?徐阶一派难免忐忑。然而既然回护,何
不干脆葫芦提结案,不了了之?却又要“深究”,使“奸者得其罪”,似乎对景王也未完全信任。更耐人寻味的是钦点的
审案官员——主审陆凤仪是徐阶心腹,督审万采却是严嵩死党,锦衣卫与东厂又听命于吕芳,一时朝中三方诸侯风云际会
,显见嘉靖端的是等看一出好戏。眼见天意偏倚难测,局势暗昧难明,原是沸油也似的朝堂倒一时都静住,不敢再有何大
动作。
似乎是嫌这冷局太不够热闹,次日司礼监又传出一道口谕——“着锦衣卫北镇府司二十人查验景王府,以清未起魇物!”
从来只有获罪官宦抄家,哪见过在爵王侯清户?俨然是动了真格。圣旨中对景王的些许回护偏袒之意,给这口谕一冲,似
乎又若有若无,难寻痕迹。然而已是斗得乌眼鸡一般的言官科臣们却不免腹诽:即是要清抄王府,为何又偏偏叫一向与景
王沆瀣一气的锦衣卫去呢!可见不过是走个别致过场,反更洗白了景王。唯独陆凤仪却深觉机会难得:口谕中并未明限谁
带领锦衣卫去查景王府,自己既然是主审,与之同去,亦是名正言顺。
可乍一进王府见了景王的面,陆凤仪便更笃信:这场捡抄王府,怕真是景王和吕芳联手演的障眼戏。自己和锦衣卫还没到
,朱漆嵌金的王府大门便已豁然大开,一溜儿仆从扫地清阶,早把府内打扫得片尘不留,一个个垂手立在房前道边,恭迎
敬候。景王自己着了件天青色杭锻圆领袍,半敞着天水碧素纱单罩衣,正坐在后花园水榭亭里悠悠然钓鱼观景。水上凉风
习习拂来,只见他衣袂曳动袖袍翻飞,怡然自得,洒脱若仙。见陆凤仪带人进来,也不起身,只微一转脸,晒道:“今年
天儿邪,这时节也不见清爽,陆大人奔波一趟真也辛苦!偏抄家这活儿最苦累繁琐,大人这差事也真不易!”
陆凤仪一拱手算行了礼,干巴巴道:“下官不敢。奉旨意行事而已。”北镇府司此次带头的正是镇抚杜秉良——来之前陆
凤仪也曾和朱希忠打了照会,后者却托故“圣上无旨”不肯来,想是刻意避嫌,反被陆凤仪背转身冷嗤一声“此地无银”
——这杜秉良原是陆柄带出来的人,和景王一向厮混熟了,当下便瞥了陆凤仪一眼,冷冷道:“卑职倒不知有什么‘抄家
’的旨意!圣上口谕传的是令我等‘查验’景王府,为的是怕歹人还留了魇物,害了王爷,也是慈心呵护的意思——王爷
天潢贵胄,堂堂亲王,谁敢冒犯捡抄?!”
景王起身,爽然笑道:“老杜这话明白!不过今儿我倒就当是被抄家了的。我知兄弟们素有‘抄家财’一说,但此番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