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调 下+番外——楚枫岚
楚枫岚  发于:2012年08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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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才道:“她只说,等我带她去封国。”

瑾菡一怔,只探究地望着他;景王低声道:“其实昨夜里,我已写就了自请去国的奏本。”瑾菡不禁低唤了声:“王兄!

”景王似是轻叹了口气:“徐阶此番也是算无遗策了!我若不教他如愿,他决计不能放过——放过巫蛊案的。”

瑾菡默然无语,少顷却忽而问道:“王兄……其实是怕他们放不过林迁罢?”景王转眼看着她,最终微一苦笑:“瑾菡,

你说得是,我到底也是为了他……我虽几次恨不能要杀了他,但真见他那般……我才知我不能教他死。”

生恨容易了恨难。纵是痛恨入骨,几番下了狠绝的心,岂知眼见他命悬一线,到底不能忍心一了百了。

原来在自己心底,从未真想过与他断绝,一切的折磨蹉跎,不是因为真恨他,而是为了教他全心待他。

就如曹妃,盼了七年、怨了七年、恨了七年,却到底不忍看他十年心血付之东流——她愿意以性命成全他。

“这是夙敏去之前写的自供状。”他将几页纸笺递了过去,瑾菡展开看觑,只见其上历历写着她如何暗请神婆做法、又如

何致使侍女将魇镇邪器与堕胎药物放入何氏枕中的一应经过,结尾写的却是:“……弥天大错,万死莫赎;然罪在妾一身

也,今一身抵之,勿累及王爷千岁,亦勿祸连他人。”瑾菡心头绞痛,眼底酸泪又泛起,忙收了素笺,问道:“王兄可是

打算——将它交上去?”

“瑾菡,真当我如此凉薄?”景王接过供状,便将其凑到烛上,直到袅袅火焰舔到手指,才放手任其坠落在地:“我怎能

教她死后再受辱?我答应以后要好好待她的。”

“参与其间的神婆、侍女,所有人等一律密捕,埋杀;府中凡看到夙敏下世的,皆殉葬。”他淡淡望着地下那段焦灰,声

音已恢复平静:“可我也不能再上那道疏了。她这一去,我若再自请离京去国,反而惹得父皇生疑,落人把柄。”瑾菡道

:“如此王兄是不救他了?”景王不答,反问道:“瑾菡,你说父皇若知道林迁是夏言之子,又当如何?”

瑾菡愕然望着他,还未开口,忽听得外间一声禀报,却是司砚进来,将一函书呈了上来。景王拆开一看,脸色登时僵凝住

,半晌才将其递到瑾菡手中——

“父皇……才将林迁传入西苑了。”

周围似有人声浮动。林迁略一睁睛,立时又被一片强烈白光刺得紧阖上眼,鼻端嗅到的亦非那死亡般的阴森恶臭,反隐隐

缭绕着一缕似兰麝又似松烟的异香;飘忽的心绪丝丝凝聚,只勾勒出一个念头来:“怎的不是在诏狱?莫非又到堂上?”

原来又是一场炼狱煎熬。他自嘲地略微一笑,挣了挣想要起身,却听得旁边一声尖促声气:“快去禀报主子爷和吕公公,

他醒了!”

他一怔,竭力张开眼,炫目的白光散去后,落到眼底的却是一片朱红金花泥帐,以及一张出奇白皙的男人脸,正挡在跟前

,微微低下探看自己。

这不是诏狱。也不是北镇抚司的公堂。

他茫然又向四周望了望:空落落的大殿,纬帐低垂,檀香缥缈,铜漏泠泠——莫非是……

两簇身影缓缓进得殿中,跟前的男人立时跪低下去。林迁预感到了什么似的,居然使劲力气坐起身来;走在前面的中年男

人见此竟是一笑,对身后跟来的无须老者道:“那李时珍果真医术通神!不过几天功夫,一个半死人也能被救回性命。”

那老者略一低头,恭声道:“主子爷说的是。”一壁却对林迁肃然道:“林迁,见了圣上,还不行礼?”

林迁只怔怔看着那中年男子:一袭玄色缘金道袍,满头浓发已略染了霜色,也不带网巾冠带,只用个白玉簪挽了一半,余

下的流水般披在肩上——若不是这一身袭人的尊贵恣横之气,倒真似个游方道士。然而真教林迁失神的,非是这位九五之

尊不伦不类的服章,而是那形容气质……委实太像一个人了。

他正在神思,却听得嘉靖帝又是一声低笑:“真好个‘谪仙’!敢用这般眼色打量朕的,你倒是第一个。”林迁回过神色

,忙道:“陛下恕罪……”一壁勉力想要下地行礼。嘉靖帝只把手一摆:“免了罢——朕将你召入西苑,要的并非是你这

一跪。”他冷眼瞭着他,忽而寒声问:“你是夏言之子?”

林迁蓦地抬头望着他。对面却是一双冰冷无情的眼睛,好像冻水里浸的乌金石,湛澈精明,却看不出什么情绪,只平白教

人心生寒意。他只一默,便决然道:“不是。夏言生前从未认我。”

嘉靖帝似是轻笑了一霎,顿了顿,又问:“你还是景王的嬖爱?”

听来仍是漫不经心的淡然语气。林迁却直觉,那双无情无色的眼中闪烁过一道犀利寒芒,像要直刺人心底也似。

“不是。”林迁声音虽低,却如水银泄地般笃定沉实,“景王爷与我……是两厢情愿。”

嘉靖帝一怔,对无须老者笑道:“吕芳,听听罢,这‘两厢情愿’四个字,便哄得永泰那痴儿私潜南海,偷入诏狱!”笑

罢却转眼看定了林迁,眼色也渐冷了下来:“朕要夏言一颗头颅,你坏朕一个儿子,算来他也未输。”

林迁默然无语。嘉靖帝却又道:“你既是夏言之子,又闹出恁般风波,真算得是祸害,本该杀了你。然而你这般的人……

”他眯着眼望着林迁,少顷才道:“杀了也太可惜。”

说罢便转身而去,最后两句却是抛与那吕芳的:“治好了伤,就教他去朝天观。借得三清上君仙灵,怕还能消得他身上这

妖祸气。”

林迁垂着双眼,不曾答话,亦不曾抬头。其余众人却肃静恭送,偌大殿中,一时只闻天子足音在耳边低沉回旋;待到殿中

重新静了下来,林迁才抬起目,却正迎上吕芳那双幽深的眼色:“林仙人,此番死里逃生,要知恩,要惜福。”

林迁静静看着他,吕芳又道:“殿下要咱家转告八个字——好自为之,下不为例。”林迁目光一动,低问道:“这是……

他说的?”吕芳摇头道:“不,不是景王爷,是宁安公主。”说罢轻叹了口气,却又道:“林仙人可知?此番为了救你,

景王爷险些要上疏离京去国。此外——景王妃薨了。”

48.报答平生未展眉(下)

嘉靖四十年的这场牵涉了严徐党争和太子名位的巫蛊案,终因种种不可言说的缘故,被一道将嫌犯收入西苑的圣旨打止,

次日刑部便在司礼监的示意下将此案盖棺定论:所谓巫蛊,不过是王府侍女不满何氏苛待,私自诅咒以泄愤。于是数十名

仆妇家奴的淋漓鲜血,化作了一场及时雨,暂时浇熄了朝廷内廷中的争斗火。

未几司礼监又接连发出旨意:严党干将鄢懋卿、万采二人革职戍边;徐阶心腹林润、陆凤仪则明升暗贬,一个离京巡察江

南江防,一个赴浙江金华任知府。加上之前折戟沉沙的杜玉晟、严世蕃、胡宗宪等人,一时搅起这浩然“倒严”明斗,又

触及皇权神器暗争的诸位风云人物,皆被雨打风吹去,煌然朝堂顿觉寂寥空旷。内阁值房依然相对安置着严嵩、徐阶两把

交椅,而诸官对圣意的猜测也渐渐达成一致:“圣上……怕还未割舍严阁老二十年辛劳!”

严徐的龙虎斗既然一时还难分胜负,裕景二王的嫡位争便更费人猜疑;待到景王妃死讯骤然传来,朝野登时又暗流涌动:

莫非这场恰逢其时的丧礼,便是看出君心的好时机?

按皇家礼制,亲王元妃丧仪,规制等同皇妃,需皇帝御祭一坛,皇太后、中宫、东宫、公主各祭一坛。然嘉靖帝多年玄修

服丹,性情乖戾,年来渐觉暮气,越加忌讳妃妾晚辈病丧,以为不祥。嘉靖三十六年,裕王元妃李氏薨逝,请旨按规制筹

备丧仪,便引得嘉靖不快,下旨斥责裕王,最终李妃只得简薄入葬;今年五月,裕王生母杜康妃的丧事风波更是近在眼前

。许是有了裕王前鉴,景王竟先上疏自请简办丧事,言道“儿臣何敢以家难惊动天听,以恸君父慈心!此诚男之不孝,亦

亡妇生前之所不忍也。”言辞恳切,意境体贴,直教嘉靖心下大悦,反降旨温言抚慰景王,赞其“仁孝”,下令礼部及宫

中所司,将曹妃丧仪稍简办理,只省了御祭之礼;因景王府已无主事女眷,又从宫里遣了太监两名、女官一名,协理丧仪

因此,虽无皇帝祭仪,但与杜康妃、李妃相比,曹妃丧仪实在已算隆重风光;从停灵到大殓,宫里也几次遣使慰问,颁布

赏赐。人心风头草,世情水上泡。原本巫蛊案未了,王妃又不明暴毙,内外皆已有看淡景王的意思,今细品嘉靖对二王态

度,顿又觉景王势盛,一时踏门吊唁致意者络绎不绝。待出殡之日,景王素服抚棺,一路银山压地白幡蔽日,却将灵柩送

至西苑之北的朝天观。

这却又是另一项为难处——按礼法,藩王及其妃妾陵墓筑于王城;而景王尚未之国,王陵未筑,哪有先将亡妻灵柩千里迢

迢送去藩国的道理?更何况太子名位未定,若嘉靖属意景王,就不能将其元妃先葬异乡;若裕王才是天心所向,多半会趁

机下旨,命景王抚棺之国。于是满朝的眼睛都巴巴盯着曹妃落葬的去向。然而大殓后停棺十余日,嘉靖却全无动静;景王

不便刺探,负责丧仪的礼部却按捺不住,先上折子旁敲侧击,数日后才传来中旨,着曹妃棺椁先寄于朝天观。

旨意一出,犹在揣疑期待的众臣顿时大失所望:将棺椁暂寄,“待陵寝落定再行入葬”,既可是待景王之国后归葬藩国,

也可是景王继大位后,以元配身份合葬地宫皇陵。嘉靖轻巧巧一记顺水推舟,便教众人所愿落了空,太子名位所属仍是不

明。然而君心如此晦暗,臣意又何其难耐?于是那些原本满心指着一具棺椁敲出真实圣意的人,跪在初冬寒风里临街拜祭

时,满肚皮的失望腌臜气无处发泄,难免腹中暗骂棺里曹妃一句:“竟是白死了——忒也没用!”

然而别家的失落愤懑,到了自家身上,却又是怎样的凄凉悲辛?这般一路喧嚷哭拜,棺椁送至朝天观时,已是日暮时分。

按道家经义,寄棺入殿必须血亲。曹氏一门已绝,曹妃上无父兄,下无子女,待仆役将棺椁送入殿内后退出,此间便余景

王一人。

他在昏暗冰冷的大殿里木然立了半晌,才走上前点起案上香烛,又手持银簪,剔亮棺前昏黄的长明灯。微红的火苗一跳跳

地,恍然映照出眼前那具巨大的楠木棺上精细奢豪的纹饰,祥云攀凤。

他手抚上去,忽然只觉大梦醒彻——原来这便是这一世,她用尽痴心,从他手中换回的全部相待!生不得夫妻合欢,他便

自认可用万人之上的荣华补偿;而最终给她的,却又是怎样的“荣华”?纵一路风光声势无限,到头来盖棺落定,不得入

土,只落得空殿孤魂,寒灯残照……这一生虚恍恍的荣华富贵,收场竟如此荒唐,又如此凄冷。

七载夫妻,一场情殇。他早就给她备就了这口冰冷风光的巨大棺椁,自嫁与他那日起,就把她花蕊初绽的青春和痴情都活

生生葬了进去。

冰冷的手指一寸寸抚过棺木,雕凤剔花的纹路锋利似刀,透过指尖直传胸臆,割得心痛如绞。然而不论心中如何悲苦,眼

底酸泪始终没有掉落;就如不管今日如何追悔,棺里人到底不能活转,教他好好相待。

他自袖中掏出那只合欢结子,缓缓就上长明灯,眼睁睁看着那重重缠绕盘结被火焰舔尽,化为了一团死寂焦灰,就如这一

世的恩怨纠缠,唯有在死亡的炽焰灼烧下,才能销蚀解开。

“我曾应许隽呈,要让你执掌中宫,帮他重振曹家,我未能做到。”

“我曾应许你,带你去封国,好好相待到老,我也未能做到。”

他抚上棺首,隔着层层棺板,对斯人轻轻道:“这一生我负你兄妹如此……倘有来世,你与隽呈尽可恨我,毁我,负我—

—朱载圳必偿尽此生怨债。”

出得殿宇,天已黑透,且飘起纷纷细霰。候在外面的随从早备好暖轿大氅,他却沉着脸挥手摒下众人,只留了司砚一个挑

了琉璃灯,随着他身后步行出观。

朝天观和西苑一墙之隔,中间夹了条狭迫甬道。殷红宫墙森森挟持两侧,无数细小冰粒从天簌簌而下,袭上头颈,刺如寒

针;身后那缕灯光把眼前的一团昏暗掏出个飘摇的洞,一脚踩出去,总怕落不实似的。景王默然走在这无声无边的死寂黑

暗里,心里亦是一片空茫,直到甬道那头一融灯火缓缓而近,忽明忽暗,竟扑朔映照出林迁的脸。

林迁亦未想到能这般与他遇见。曹妃出殡他自是知晓,然而自进诏狱,便当此情已绝;甚或当吕芳告之他为救自己活命自

请之国,心头生竟徒然升起无限悲辛,而无一丝安慰温情,只宁愿永世不再重逢——却要如何相见?恩已空负,情已弃绝

,就如人死灯灭,纵痴爱眷恋尚余幽魂,甚至仍可为对方抛却所有,但那背叛与伤害毕竟不能弥补,昔日情好再难回复。

因此义绝之后,得知对方为己做了越多,便越知那被轻弃的情分之深重,更不能容自己回顾丧失的惨痛。

不患得,唯患失。犹患失后不可复得。

宁愿思念以终老,不肯怨疑而相守。

然而不愿相见,却到底相见。就在这静深狭路,凄冷雪夜,生死关前。无可回避。

远远就只望见他一身惨白;待得近了,才看清他身着齐衰,头上也换了素银冠,簌簌冰霰洒上肩头白麻,竟像落在雪地,

莹莹不化。眼神亦是冰石般苍冷,空旷旷掠过林迁脸上,便默然滑落在地,激不起一丝微澜。林迁看得胸口一紧,霎时竟

如窒息般抑塞慌闷,眼见擦肩而过,不由一手拦捉住他手,掌心微微握了握。

他手冷得触肤生痛,似乎还有干硬伤痕,握住掌中仿佛是把寒刀;林迁见他脸色微动,转眼淡淡看了自己一霎,便从他掌

心抽出了手,决然而去。

林迁在原地站了半晌。直到身后脚步渐低,夹在寒风里再难辨别,才继续行向朝天观。

也曾持手相望,却终于擦肩错过,各自向前,不得回头。脚下一步步踏的都是对方来时路,怎奈相背而往,渐行渐远。前

路漆黑无底,风雪茫茫,再无那眼神殷勤期望,亦无那双手温存相待。

49.等闲变却故人心(上)

位于京城西便门旁侧的朝天观,始建于元朝初年,传说便是为安厝全真教始祖丘处机灵柩所修,后毁于连年战火,直到成

祖迁都北京之后,才重新加以修葺。嘉靖三年,龙虎山上清宫的道士邵元节被征入京,深得皇帝宠信,便长留朝天观,总

领天下道教。而嘉靖帝为得近上仙灵气,乃紧依朝天观修建西苑,朝夕驾临召幸。依仗天子雨露,朝天观中各方道长方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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