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调 下+番外——楚枫岚
楚枫岚  发于:2012年08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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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身乍寒,忙掩住衣襟自地上爬起,与伎乐内侍们一起仓惶退下了。

一时喧嚣尽散,只余清寒月色洒了满庭,默默照觑着一地色相狼藉,两处情恨悲辛。

最终还是景王一声凉笑,击碎两人间雪埋冰封也似沉默:“看不得了?怎的一般的戏,自己演得,换别人做你便看不得?

”林迁瞧定了他,低声道:“因我最知做戏的辛苦,便不能看着你也做。”

景王道:“如此卿还是为我好!”他恶意地笑着,一字一句道:“卿道自家最知做戏的苦……也罢,眼前做戏是戏子,枕

旁做戏是娼妓——呵,卿与我周旋的这场戏,果然甚苦!”

林迁默然。他低促一笑,胸口酒意上涌,便合目又缓缓躺落。方才与优伶狎戏时衣袍已解了大半,发着低热的赤裸肩背直

贴上凉地,好比燎伤的皮肉埋进冰雪,一时分不真冷热痛爽。晕眩混沌里却觉得一只微凉的手伸来,又听林迁轻轻道:“

起来——太凉了。”

依稀还是旧时的殷勤体贴,此刻听来,却教人辛酸之后,接着便恨怒欲狂。他猛地拉住手臂将人扯落在地,翻身把他压下

,一手捏住他下颌,狠狠逼视着他眼睛:“又哄我……到如今你还在欺我哄我!莫再做这惺惺假态……你是怕我杀了你,

还是不欺我到死便不甘心?”

林迁脸色还是波澜不惊,只伸手抚上他捏在脸侧的手:“阿圳,莫这般……”未待说完,景王便重重吻落下来,却是一丝

柔情也无,只发泄般地凶狠啃咬他口唇,仿佛要溺死他也似。直到几丝血味在交缠的唇舌间弥漫散开,林迁咳喘着推阻挣

扎,他才放脱开,唇上染着血,低低狞笑道:“你我都不必做戏了……告诉你也无妨,一个时辰前,君父的旨意已叫司礼

监用印了,严世蕃流放雷州,胡宗宪就地卸职,押赴京城待审——”

林迁不觉止了咳呛,定睛望着他;景王挑起眉峰,玩味地审视着他脸色:“卿快意了罢?严世蕃祸害除了,胡宗宪十年抗

倭心血,也功败垂成……一代名将陨落,东南三省再沦于倭奴,皆是拜卿所赐。”

林迁怔了怔,便道:“未必只有一个胡宗宪,才能力挽狂澜——他又害杀了多少人?他,还有你们,甚或连个婴孩也不放

过!”景王森然道:“与大明的万世清平基业相比,那些人命又算得什么?”

“不算得什么?”林迁身上蓦地浮起一层愤怒的灼热,在他身下微微打着颤,口中话语却是字字笃定:“在你眼中,除了

权势功业,万人之身家性命都是草芥,随你予夺戮杀——什么万世基业,清平盛世,于你不过是帝王的英名功业,容不得

黎民的安身立命!”

“可笑我还自觉有负于你,负了你情份,妨了你大业……可想来林某真该问心无愧——负你又如何?你不但无情残忍,更

不配为君!”

仿佛是烈火上泼洒了一锅油,景王登时全身血脉沸腾欲燃,急怒下抬掌便向他脸上砸落下去;林迁给他一掌打得发鬓散落

,唇角绽开血痕缕缕,却只抬手缓缓拭去,冷眼瞧着他。

景王居高临下逼视着他,眼底跃动着几簇危险的寒光;他阴沉地压低脸庞,沉重的呼吸直烙在林迁脸上,一手慢慢握紧他

肩膀,似乎立时便要将他剜心挫骨,攥在掌心揉为齑粉。

然而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霎,他终是缓缓放开了手,起身冷冷晙着地上的人:“似你这般人,也配与我谈什么清平

基业,国政大计!林迁,我以往最不该之处,不是无情,却是太滥情,太拿你当做个人——你不过是个器物,玩弄过便丢

开了手,也不会掀起今日风浪。”

“朱载圳配为君否,你说又有何用?莫以为你们已逼我到山穷水尽……你且看着,天不许我为君,我便换一重天,地不准

为我君,我便彻一层地。朝堂衮衮百官,天下悠悠万民,敢有不奉我为君者,必诛之杀之,再造一个朝堂天下!”

41.且尽生平一场醉(中)

所谓“诏狱”,乃指皇帝亲诏系狱的案件,亦指皇权直接掌管的监狱。国朝自太祖之后,诏狱便由锦衣卫掌管,设于北镇

抚司内,因此又称“锦衣卫狱”或“镇抚司狱”。与刑部大牢、顺天府监狱等刑狱不同,诏狱直接听命于皇帝,凡诏狱之

内的刑案,锦衣卫可不经三法司裁断自行刑绝,俨然凌驾于国家律法之上,最令朝野官民谈之色变。偏英宗、宪宗之后,

为巩固皇权、遏制大臣,历任皇帝愈加爱重这一私权,乃至嘉靖帝一朝,凡牵涉到六部九卿、封疆大吏,或是有涉宗室内

廷的刑案,尽数交由诏狱审处,四十年来,沉冤北镇抚司内的公卿将相不知凡几,正可谓是“朝为殿上臣,夕为狱中魂”

了。

胡宗宪位至三孤,官居一品,一旦获罪,自然该当下入诏狱。由锦衣卫自台州一路押解入京后,便被径直送至北镇抚司。

他早闻听诏狱便设于北镇抚司地下,阴湿如窖,暗无天日,其间满溢刑讯呻吟与腐尸恶臭;因此自做好下一番无间地狱的

打算。孰知却被带入北镇抚司堂后一进颇为安适的小院内,当下便对“送”自己过来的锦衣卫头目疑惑道:“尊驾想是将

胡某引错了路?”

“卑职不敢。此处正是吕公公特意嘱咐过,专为胡部堂安排的。”那头目使个眼色,教下属都退去,复又对胡宗宪行了一

礼,恭声道:“在下镇抚杜炳良,久慕部堂高名;往后大人但有事务,只管吩咐炳良便是。”

胡宗宪微一苦笑,拱手还礼道:“多谢杜大人盛情,胡宗宪感激不尽。只是今日已为阶下之囚,‘部堂’二字,再不敢当

。”犹豫了下,才问:“方才杜大人言道,这是吕公公吩咐的?”杜炳良道:“是。昨儿吕公公教人传出话,说当日圣上

下了将部堂送京待审的旨意,一头还说,‘功是功,过是过,胡宗宪十年抗倭不易,纵可罪之,不可辱之’。”

胡宗宪目光沉了沉,便抬头望着檐间透出的那角青灰色天空,默默不语。杜炳良抬目瞭了眼他脸色,便又道:“还有一句

话,是宁安公主教下官转告部堂的。”

胡宗宪眉锋一动,转眼定定望着他;杜炳良低声道:“公主只说,梧桐雨之诺,她不曾忘,必然报偿部堂。”

——我胡宗宪为你,水火愿往,九死无悔。。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几缕凉风透窗而过,似是又送上那晚秋雨清凉,桂子幽香。

默立良久,他才重又睁睛望着眼前已昏漠下来的天色,低沉道:“多谢公主。”

“多谢公主。”

莹白指尖冰雕玉碾也似,捧起只鎏金缠枝杯,盛着一泓琥珀郁香,堪堪送至他眼前。待张居正伸手接过,她便又自斟一杯

,擎在手中细细把玩,忽而淡声道:“大人休言谢。可还记当年太祖曾道:‘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张居正默默看她一眼,便举杯饮尽。瑾菡却将杯子放下,只冷眼瞧着他:“却不知现下徐阁老与张大人高举白刃,是要杀

谁?”

张居正伸手拿起她放落的酒杯,也一口饮了,才道:“这与公主不相干。”瑾菡冷笑道:“与不我相干?陆凤仪已闯到我

府里要拿人,还道与我不相干?”张居正道:“你只要不再插手严世蕃的事,自然与你无碍。”

瑾菡道:“那我王兄呢?胡宗宪呢?”张居正将酒杯重重扣在桌上,沉声道:“他们亦与你无干!”

四目相对,眼色灼灼,仿佛立时要在空中激起阵疾风劲雨;然而相望移时,到底一分分郁结暗沉下去,终化做团僵冷冻云

缭绕心头。瑾菡寒然一笑,道:“那么王兄手里攥的那个夏言之子,怕是与徐阁老极是相干了?胡宗宪现在诏狱里,若是

他熬刑不过,说出那日有人伪了他手令,妄图借此逼杀亲王……这惊天阴私事一旦揭出,倒不知又会与谁相干?”她放低

声色,听来近乎温存轻柔,却是杀意暗伏:“是裕王,高拱,或者便是张大人?”

张居正只定定看着她,须臾,才缓缓道:“公主以为呢?当日我早便知你去了胡宗宪营中。你信不信我会设计逼杀景王,

也一道害了你?”

瑾菡厉声喝道:“莫问我,我不知!”她蓦地转过头再不看他,声音却微微打着颤:“再莫问我这般的话,我什么都不敢

信了……你既能教林迁去欺四王兄,我怎知你不会自己来欺我?”

他默了默,便缓缓握起她放在案上的手,温声道:“瑾菡,你得信。林迁不曾欺他,我也不曾欺你。”瑾菡回目注视着他

,半晌方轻轻一笑,道:“那便好,与你无干便好。”

说罢将手一撤,起身决然道:“既与大人无干,便烦请转告徐阁老,若真要将胡宗宪赶尽杀绝,大家也只有拼着鱼死网破

,那一纸假手令足以给胡宗宪寻个大人物陪葬。王兄有言在先:徐阁老这局棋下到今日,只算赢得一隅,离灭国杀盘却尚

早。莫要急着赶尽杀绝,反做了场收拾不起的大败局!”至此一顿,又看了他一眼,便道:“要务在身,张大人告辞。”

张居正疾问道:“你去作甚?”瑾菡淡然道:“进宫面君,给胡宗宪求生路。”张居正豁然起身挡在她面前,怒道:“荒

唐!——这当口儿你还要去御前招惹他?分明是引祸上身!”

瑾菡微一冷笑:“是福是祸,劳君动问?让开!”说罢推开他便要走,张居正一把扯住她,合臂抱住,低喝道:“不许去

!这是没下场的事!”瑾菡只极力挣扎,怒道:“我乐意找死,你放开!”他闻言更缚紧她身子,死死扣在怀中,气恨道

:“你还道这一生只许我!怎的你肯为他们去死,也不肯为我好好儿活!”

话才说罢,便觉手臂猛地传来阵刻骨疼痛,却是她切齿咬在血肉上,深深啃噬,似乎恨意刺心,必要见血透骨。

他绷住身体,紧紧搂抱着她,让她的身体整个贴实自己,细品那痕尖刻的痛苦透入骨髓,销魂噬魄。

齿间渗入咸腥的血味,未几便被一缕苦涩冲淡,却是自己眼中泪水滑落,掺着他的血一并流进唇角,最终酿成一股绵沉的

酸楚苦辛——原来这便是血泪交合的滋味。

她缓缓松开口,唇上血痕泪迹宛然,残花落红也似的怵目惊心,似诉似求:“我恁般为你活了七年,可算够了?七年来只

如夸父追日,你可知这滋味已生不如死?到了今日,我这般活不动了,也再信不过了。你放了我罢……”

他心底一酸,手臂更收紧了几分,贴在她耳畔低低道:“瑾菡,之前我一个错失,便害了你七年……七年里你受的罪,遇

的劫,作的错,皆是因我……七年历尽辛苦,你我好容易才到今日,我还敢再错么?我又怎能再放你去犯傻……你不过是

个女人,裕王景王也罢,严嵩徐相也好,成败恩怨你何必去管?以后你我好好儿的……”

瑾菡回脸望着他,泪水泠泠而下,最后却还是凄然一笑:“你又哄我了……即便我不牵扯,你又怎能置身事外?何况到今

日,我还回头有路么?使君功成之日,四王兄事败,我断难独善其身——你我又怎能好好儿的?”

前因后缘两相悖。他的成,注定是她的败;若是她得了好,他,便只得落了歹。

心事成灰,鸳梦易散。意中人反做了生死对,到底不能两相顾全。

他忽然低下头去,重重吻上她的口唇,就着未褪的血泪辗转揉吮。滚热手掌捉紧她肩头,一丝缝隙不留地将她深深扣锁怀

里——仿佛只要此刻抱紧不放,即便转眼便是天翻地覆,山崩海啸,也不能将这个人从身边夺去似的。

然而再紧的拥抱,也必然有放开的时候,更何况,又是两个走在相悖路上的人。可明知挽留不了,阻拦不住,还是不能放

脱双手,只紧紧握持着,良久才说出一句:“……你要保重。”

她唇角微微笑着,凝望他的眸子泪影已消,明镜也似映满他的影子:“放心,我自会保重。”她垂下眼睛,十指从他紧扣

的手掌中一寸寸脱出,“想来此番是必见生死了。若到那日,白刃在手,你切莫对我心慈……”

“此生得死君手,妾愿足矣。”

尽管在他面前如此决绝固执,她那日最终也并未入宫面圣,却并非是为情所制;而是回府才换上服章,便收到景王府内侍

司砚传来的消息,登时惊得金簪脱手,凤衔明珠滚落一地:“怎会出如此事?!”

嘉靖四十年的九月,果然是多事之秋。朝堂上才掀起“倒严”之汹汹风潮,景王府中又现惊天骇浪——二十七日晚,景王

府中乍现魇镇邪物,王府长史遂急报司礼监,听候圣裁。

此事的起端亦极是诡异:当日太医院接到景王府急召,说是景王侍妾何氏有滑胎之兆;因事关天家子胤,太医院院使不敢

怠慢,亲自带着最善产育一科的两名御医,一并急匆匆赶到王府。然而才见了病人情状,就知胎婴必然不保,果然手忙脚

乱一阵,便接下个已成男形的死胎。这三人正在忐忑景王迁怒发作,何氏却忽然呻吟一声,身下的殷红粘血便决堤也似涌

出,匆促间急用药石也止歇不住。未几那何氏便血枯力尽,气息奄奄地现出弥留光景,一缕气息却始终不绝,只气若游丝

地唤道:“王爷……”

她这般一连唤了数声,守在榻旁的老嬷嬷觉得委实可怜,便出去禀报。待景王进到屋里,只见她面白如纸,身下血污狼籍

,好似个漂在血海中的枯尸,却仍眼睁睁看着自己,口唇微微翕动。他还以为她有家人后事托付,便俯身下去,却听得她

微弱道:“王爷……奴婢无用……”

他心头微动,便抚上她一只冰冷的手,温声道:“无事。”何氏噙泪凝望着他,忽而急抽了口气,一时不知哪来的力气,

竟绞紧了他的手,指甲深深刺进他掌心,挣扎道:“奴婢名——雪梅……”说罢手指一松,泪水顺着眼角蓦地滑下,目色

便黯淡僵冷下去,已是溘然长逝了。

虽一向只当她是生育的器物,甚至连她的名儿也未动问过;但眼见她为自己流干了血,到死痴心至此,难免也生出几分酸

楚怜悯。景王站在榻旁看了她片刻,便对左右吩咐道:“收拾干净罢。”说罢竟不顾血污遍体,亲手将她抱了起来。孰知

方才挣命半日,她一緺青丝散落,缠在镂花青玉枕上,这一抱扯得玉枕当啷落地,在他脚下跌做数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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