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调 下+番外——楚枫岚
楚枫岚  发于:2012年08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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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梦中时时错问君(上)

晨曦淡薄,风雨初收。枕榻间余温犹未散,镜台前人影已成单。

瑾菡默默坐在铜镜前,一头青丝半散,肩上只披了件天水碧绫子单衫,容色皎如皓月,眸子沉似静水,似是对着镜底倒影

出神,又似是昨夜迷梦尚未醒。

那是怎样久违了的梦境呵——灵幡素帐漫天席地,棺中人血肉模糊。悲惊交兼之际,她哭泣着脱开身侧的内侍养娘,一路

跑出王府后院,堪堪便落到那袭深绿官服之前。年轻的翰林似是吃惊,又似是怜惜地望着她,终于轻声问:“可是迷了路

么?”

那是他辞官回乡那日罢?她似看到当年的自己牵住他袖角,含泪切切恳求:“你带了我一道走罢……天涯海角,我不做什

么帝女公主,只愿做你妻子!”而他却只拥起她,轻轻摇头,苦涩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我又能走到哪里去?”

金册已下,赐婚恩旨公诸四海,远在湖北江陵的他想是已得知?婚仪前夕,终收到他寄来的一笺短词:“燕子分南回,无

计留汝住。今夕梦里来,奈何东风又吹去?怜羁旅,惜薄命。两意茫茫坠晓烟,门外乌啼忽如雨。”便为一句“无计留汝

”,她笃定了心思,他无计留的,她决计要为他留下。

一转眼魂回梦醒,却又回来眼下,正是他的脸贴上自己肩胛,伴了耳畔低语一道轻轻摩挲:“我带了你去——就现在,天

明城门一开便出去。等他们知觉,我们已在千里以外……去他们再找不到的地方,瑾菡,我带你去山水之间,游历四海,

找一处桃源……我给你写一辈子的词!”

这承诺迟了数年,抛落光阴,错过机缘,便再难如当年那般应允,只换得一声无奈涩然的淡笑:“怎么走得脱?普天之下

,莫非王土。何况到今日,你我都已回身无路了。”

这一句,到底是还给了他。情逢冤家,报应不爽,真比甚人伦天道也公平。

许是看出她神色扑朔迷离,守在门外的小内侍迟疑顷刻,咬了咬牙,才入室低声禀报:“殿下恕罪……刑部主事陆凤仪在

外候见。”

瑾菡蓦地一惊,才从沉思中省来,转眼盯着小内侍,疑道:“他来作甚?”小内侍道:“奴婢方才听那陆大人说,是为昨

夜严世蕃逼抢那戏子的事。”瑾菡冷笑道:“告诉他,不见请回——这姓陆的可是失心疯了?严世蕃不过弄个戏子,芝麻

大的事儿,他一个刑部主事也要管,还要寻到我头上来!即便身后有徐阶给撑硬腰罢,陆大人也不嫌自家手太长!”

内侍飞快地抬目望她一眼,低声道:“殿下,昨夜事已大了……奴婢当时按殿下吩咐进严府要人,谁知也迟了,那戏子已

……已死在严大人内室了。严家把尸首抛出来,那个哥子连夜便到顺天府去击鸣冤鼓,顺天府一见是严府的案子,哪里敢

接,反把苦主打将出去。那哥子见伸冤无望,便抱了妹子尸首,当场碰死在顺天府门口了。”

瑾菡只目光一闪,便示意小内侍继续说下去——“想是那班主不甘心,索性拼死到底,又告到了刑部,正撞见这陆凤仪手

里。因此……”此时瑾菡已是心中透亮:陆凤仪正是徐阶门生心腹,整日寻严嵩父子的把柄尚不迭,这等良机从天而降,

焉能放脱了手?少不得要趁机闹大,借棍打虎。她豁然站起身,扯过一旁衣袍披上,一壁疾步出阁,一壁寒声怒斥道:“

该死的无用奴才!事发了才说,你昨夜为何不报?”

小内侍只低着腰随她往外走,不敢出声;瑾菡话甫脱口,便省过来其间尴尬缘故:昨夜事起时恰是张居正在此,却教内侍

如何进前禀报?一时心头羞恼不已,又隐隐浮上层莫名的怀疑,分外焦躁不安。待到正堂里见了等待的陆凤仪,却也只能

故作镇静,隔了层障幕,听他将案情又陈述一遍,便教小内侍传语道:“陆大人真也辛苦!只这出苦情儿戏和本宫何干,

劳动大人登门?”

陆凤仪道:“下官何敢搅扰公主,此来乃是讨教殿下:据那鸣冤的班主说,当时有个贵介公子曾教人入严府,试图救出那

女子。”说罢又自袖中掏出一物,递与障幕外侍女:“这是那公子留下的,请殿下过目。”

原来是自己抛下的那纸宝钞。只被雨水泥淖污了半边,一角更隐隐染着抹黏红——莫非是浓血溅落,又被雨泪冲散?

瑾菡指尖一僵,便将那页纸抛落案上,仍自不动声色:“陆大人这是何意?”陆凤仪略一默,断然道:“请殿下指点,那

公子现在何处,下官要请他去做个人证!”瑾菡低促一笑,道:“本宫哪知这类不清白人物?陆大人可真拜错了庙门。”

“殿下!”陆凤仪原本一直坐在椅上,至此却豁然站起,往障幕前进了半步,低沉道:“当时公子手下,便自称是宁安公

主府的人;殿下也请细看,这宝钞加了玉熙宫朱印,乃是圣上赏赐亲贵所用,寻常人家怎见?”

瑾菡闻言,不觉暗悔:“一时任性莽撞,却留下这般把柄!”脸上却徒地一寒,辩道:“听陆大人意思,竟是疑心到本宫

身上了?真好不荒唐!——莫非随便甚的人说一句‘宁安公主府’,便该是本宫的干系?至于圣上赐的宝钞,一年之中凡

宫中妃嫔,亲贵藩镇,也不知得了多少,又随手赏了人,能做的什么准?真亏得陆大人捏着这两样‘死证’,便直入这公

主府与本宫对质讨人!陆大人,您可真是好壮胆色!”

正是因心虚,这一通发作虽内荏却委实色厉;偏生陆凤仪是言官出身,做惯了的强梁固执,此刻怎会吃落她以势压人?未

待那小内侍传语完毕,便挺腰立眉,亢声道:“民有覆盆之冤,官须秦镜之照!陆某身负重任,职掌刑名,唯知尽忠为公

,岂敢避趋权贵,昧心枉法?”

瑾菡原本就心绪不善,给他如此冲言顶撞,登时气得心慌脸白,豁地自座中站起,行动间衣袂擦得障幕微荡,便连内侍传

语也不用,径直对了幕外人寒声道:“好个‘不敢避趋权贵,昧心枉法’!本宫真也有幸,倒见识了本朝一个‘强项令’

!若是今日不奉陪陆大人做这一场,怎能成就大人美名?”说罢厉声喝令左右:“教侍卫进来,伺候陆大人出去,抛去街

上!”

陆凤仪疾然道:“陆某亦是天子门生,朝廷官身,殿下怎能轻辱!”瑾菡只咬牙冷笑:“本宫今日偏就要仗势凌人,辱定

你这官身了!先把你打将出去,再去君父跟前领过,这点子罪大概本宫还担得起!”

此时府中侍卫已进来堂中,只是见陆凤仪一身官服,迟疑着还未动手;瑾菡气恼下又连声严促,正在揪扯尴尬时,猛听得

旁边抛下一声低笑:“怎的大清起的,公主这里就闹得沸反盈天?”

话才落地,就见景王手持折扇,摇摇地从一侧暖阁里踱步进来,瞥了眼陆凤仪,便径直走到堂中靠了障幕坐下,似笑非笑

道:“陆大人免礼——方才倒与舍妹打的什么官司?不妨说来小王听听。”

瑾菡搁帘瞥见他脸色,便知他过来已久,怕是方才一番热闹都听入耳内,眼见得自己撕掠不清才现身;她原本甚是气苦,

此时待见景王出面相护,又觉得分外委屈,一时只静了不再说话。陆凤仪却站在下头,又将案情过往详细说了一遍,最后

道:“那公子声言是公主府的人,留下的东西又显见是宗室所出,因此下官只得搅扰殿下,寻那公子做个人证。”

景王凉然一笑道:“陆大人真错了!小王倒看不出那公子有何要紧……他也没见严世蕃当真抢了人去,也没见那戏子如何

死的,能做得什么见证?亏陆大人倒在这上头大费周章!再者,此人与公主何干?世上欺世盗名之徒不知凡几,何况公主

自幼受天家教训,谨守闺范,自驸马故去后,阖府门上下除了粗仆婢女便是宦奴,再无一个少壮男子。偏大人这般大清早

喧嚷上门,非要找甚的年轻公子——”他脸上笑意未退,唇角却浮上丝冰冷寒意:“大人倒是何意?宗室声名所系,难怨

公主动怒,便是小王也难以干休了!”

陆凤仪给他堵得一窒:他其实并不怕景王不与自己善罢甘休。他一早便猜测那“公子”便是宁安公主,虽不知这骄纵金枝

当时为何突发情肠要救那戏子,但却也料定她必然不会承认,更休提做作证审劾严世蕃。之所以还昂然登门,出言顶撞,

为的便是要演一出“骂金枝”的直臣为民雪冤戏,一来沽名造势,二来也威慑严世蕃,教其有所顾忌。谁知给景王横插进

来一撇清,倒成了自己居心叵测,毁谤皇女,玷污宗室仪范——一盆腌臜水全浇到陆凤仪身上,倒把瑾菡折辱命官一节出

脱得干净。他气得闷了半晌,才两眼望地,涩然道:“下官万死不敢!然依殿下所言,那公子果是假借公主府之名,事关

公主殿下清誉,则更须详查拿住了。”

景王淡声道:“这就不劳陆大人操心了。太祖有成法,宗室皇亲若非谋逆,一应事务自有宗人府管辖。大人职司所在,只

管为民申冤,扫好门前雪便罢。”待到最后一句,目中寒光如剑,森森逼在陆凤仪脸上;陆凤仪已一脸铁青,定着眼睛与

他对视,少顷才沉沉吐落一句:“陆某受教。也回敬殿下一句:天道有好还,民心不可负!”

说罢也不行礼,仰头直腰而去。景王瞥着他背影,嗤了一声:“好条徐阶养的狗!”便微转了脸,使扇柄子撩起障幕,含

笑道:“我替你打发了这讨嫌的去,却该如何谢我?”

瑾菡只放沉脸色,垂目不答。他索性移身坐到她身侧,一拉她袖口,低低道:“怎的方才发作起旁人好爽利口齿,跟哥哥

便没话说?”瑾菡眉尖一动,冷笑道:“我何敢发作‘教训’殿下!”景王笑道:“真好大气性儿!往日里千好万好都不

记,一句重话儿便受落不得。平素算白疼你了。”少停了停,便又温声道:“好了,莫再气了。昨日是我不对,不合该失

了手;也懊恼得一夜睡不实,大清起就赶过来赔罪——丫头,你便恕了哥哥的罪罢?”

瑾菡给他惹得没法儿,再也板不住脸儿,不觉转眼了瞥他一霎;景王便扳过她脸颊,细细看觑:“教我瞧瞧,着相了没?

——怎的脸色这般难看?委屈得哭了半宿?”

她心头一虚,蓦地站起身子,避开他审视眼光,只道:“不相干。是给那陆凤仪呕的。”景王道:“那厮也能气得你到这

地步!恁般聪明伶俐人,就这点克制功夫怎么也教不会你——你方才和他争执作甚?白落到人家盘算里。两句冷话打发了

他去,刑部的事教鄢懋卿压住,还怕他一个小小主事做得什么耗?”瑾菡道:“可严世蕃此次祸患非轻。”景王也起来站

在她身后,道:“你放心,严世蕃更大的恶都做过,逼杀两个贱流戏子算什么?只是这小阁老太不收敛,如此贪虐浅薄,

失尽人望,真不堪与之谋——可我们一时偏又少他不得。”他沉沉吐出一口气,叹道:“真费煞取舍!”

瑾菡瞭他一眼,幽然道:“原来王兄也知取舍甚难。”景王瞧着她轻笑了声,道:“你不必处处试我机锋。想教我‘舍’

了他入朝天观,断不能的。”瑾菡低嗤道:“我如今何敢再教王兄舍他入朝天观?我只巴望王兄割舍点私情蜜意,别为此

人误了大事。”景王笑道:“他一个淡泊方外人,半点不通是非窝里的勾当,如何能误大事?”

瑾菡凝目望着他,道:“王兄便如此信他?”景王只含笑不答。瑾菡蹙眉道:“偏我就不信——此人越觉得是个祸根。”

景王不觉收敛了笑意,沉沉看定她,正色道:“丫头,你莫碰他——我不准。”略一顿,又道,“他若有闪失,难免伤及

你我骨肉情分。”

瑾菡不语,只和他目光对视着,少顷,才凉然道:“我倒忘了,王兄是为那人舍生忘死过的,自然看得比骨肉重。”景王

眉目间笑意又浮,却道:“原来还是吃他的味儿!呵,我也向你担保,你若万一遇到那情境,四哥自也会舍身护你。”

瑾菡默了默,便道:“我亦是为哥哥好。”景王笑笑,低声道:“我知。可他毕竟是我的人。”他伸手轻抚了下瑾菡鬓发

,口气也是淡淡的:“自然好歹都该由我发落。即便哪日他真欺我罢,也必得我亲手杀他。”

35.梦中时时错问君(中)

正如景王所言,自夏言以始,被严氏父子害杀的玉带朱袍者尚不知凡几,两个贱流戏子的草芥性命,如何打落得小阁老那

倾国倾城的气焰权柄?那陆凤仪虽揣着烈火心思,持了雷霆手段,立心要以此为机整治严党;奈何自家的顶头上司,刑部

右侍郎鄢懋卿便是严家心腹,一再就中掣肘压制,使尽矸格招数。陆凤仪夙夜匪懈,亲审了半月之久,却越发如坠云雾:

仵作尸格含混,人证物证两无,严世蕃管家来过了一次堂,反言之凿凿是那班主唆使戏子泼命讹诈。

眼见到此地步,那苦主班头已然望绝势穷,亦不知是悲愤忧惧过甚,还是给谁人下药暗害,居然某日在堂上当场疯癫——

九泉下厉魂沉冤未雪,人世间又多了个活死人,简单单一个“逼奸致死”,至此已是彻底的无头案,直给陆凤仪恨得咬牙

倒仰,却又无可奈何。

然而刑案之卷宗便封,朝堂上硝烟才起:即便如严家所宣称,戏子之死仍是讹诈;但严世蕃在为母守制期间便招戏乐入府

,却是不能抵赖。一时言官科臣蜂拥而上,弹劾奏章纷如乱雪,皆是攻诘严世蕃“乃母坟土未干,邃拥姬狎客,日纵淫乐

于家,致人死命”,“丧心病狂,全无人伦孝道!”

这一把杀人剑森森刺来,向来在朝堂舆论战中打不输擂台的严世蕃,也登时慌了手脚:本朝一贯“以孝治天下”,自太祖

开国以来,便钦定“孝乃风化之本,古今之通义,帝王之先务”,诏谕后世子孙臣民要大兴孝道;因此民间举贤首推孝道

,朝堂为官更要谨守忠孝,任凭你功盖庙堂,权倾朝野,但凡于孝道上有亏,轻则人望尽失,重则下野治罪,何况似他这

般热孝在身,便肆意寻欢作乐?这罪名自己狡辩不得,严嵩回护不得,诸党羽亦化解分讥不得。无奈之下,唯寄托景王能

设法在嘉靖帝前替自己缓颊,孰知景王却只淡笑道:“且不说君父最忌讳我兄弟干政,况且‘忠孝’二字历来为上所重,

严大人此番‘不孝’罪过,倒教我这做儿子的如何跟君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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