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金黄色衣袂在夜色中消失,灰蓝色的瞳孔亦凝结满了星光:“江流,父皇,一切,都是你逼我的。”他将手伸到枕
下,掏出小心收藏的玉笛。
起身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知道自己这是一生一次的机会可以逃出生天,不敢有一丝怠慢。秋莲在小厅里见他出来
,将一个小包裹挂在他肩膀上,平日里就算是一个小小的物件,秋莲都不舍得让飞星来提,今天这一点点反常,因为
飞星的紧张被忽略了,成了飞星终身的懊悔。
“大殿下的人刚刚为了引走皇上,现在不知哪里去了。我们先去约定的地方等着。”秋莲整理着飞星的衣袖,让他身
不染尘,飞星抓紧秋莲的手说:“不用了,等安顿下来在整理,我们快走。”
两人走到院子中,一个小巧却灵活的身影从天而降,单膝跪下拜到:“奉大皇子之命前来接二位,速速随我来。”这
人的身形声音都同之前的人不同,秋莲立即起来疑心:“大皇子可曾派了其他人来?”
那个小身影摇了摇头:“只有在下一人。”说罢拿了个玉佩出来:“姑姑不信,可看这个。”秋莲接过那个玉佩,反
复核实一下,确实是皇涵修之物,冲着飞星点了点头,随着那人身后离开了生活十六年的小殿。
宫中的巡逻御前卫,本来是皇涵修负责,但是此事毕竟不可声张,为了掩人耳目,三人只好选择最远最静,鲜少人来
的一条路,要绕过大半个皇宫。秋莲腰刚刚扭伤,走不快路,三人速度照这个样子,怕是要走两个时辰,到时候天就
亮了,恐怕再难脱身,秋莲不由得眉头紧锁,心中另有了打算。
“姑姑莫要担心,向前面走,不久就有马车接应了。”仿佛看透了秋莲的心思,那个个子小巧的黑衣人说,“你这孩
子,倒是个心思细密的人,你可知此次事情败露,必然会满门抄斩。”秋莲眼波轻转,吐出一句试探的话来。
“是么?”那个黑衣人蒙着面,看不见表情,声音却波澜不惊:“只可惜,慕乔满门,也只是一人而已。”
飞星抓紧秋莲的手,平日里,秋莲虽然有心计,但是从来都是为了保护自己,不会随便怀疑别人,今天的秋莲看来的
确是有些怕了,所以才表现这么反常,如果自己能让她多些安心就好了。
三人行到一处荆棘丛边停下了,慕乔仰望着这片一直攀到宫墙外的荆棘说:“就是这里了。荆棘那边是冷宫,顺着这
荆棘上去,外面就有接应的人。”
秋莲挣脱了飞星的手,轻声在慕乔耳边低语几句,对着飞星说:“你先随他上去,我速速就来。”
“不行,”飞星抓紧秋莲的手:“要走一起走。”
秋莲刚想说什么,一个黑影从身后落下,正是刚才那位身材颀丽的黑衣人:“秋莲姑姑,皇上带了侍卫,正准备回转
。”
“你究竟是何人。”秋莲怒目而视,将飞星掩护在身后。
对面的身影犹豫了一下,还是摘下了掩在脸上的黑布。
“太子殿下。”三人几乎齐口惊呼,飞星不知自己为何居然脸上红霞翻飞。
月光下,太子武牡目含双星,炯炯有神,紧紧抿着双唇,看向飞星时一脸意味深长。
“太子你,”秋莲很快从诧异中恢复平静“好啊。”轻轻拜了一下。
“此刻不用那么多礼数了。”武牡挥挥手,哪知秋莲却移步走到他面前,用身子挡住飞星,唇语几句。武牡穿过秋莲
又去看飞星,飞星疑惑满满望着他。武牡不由得想,他果然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啊。
“我们一人背一个,快点。”武牡向慕乔示意,飞星却越发紧握秋莲的手。“你握着她的手也可以。”武牡轻声说:
“小孩子还是离不开娘亲啊。”说罢还咧嘴一笑。更是不容飞星辩解,揽住飞星的腰,同时,慕乔也揽住了秋莲的腰
,飞身上了高墙。
高墙下,果然一辆小马车停在那里等候,拉车的双马一看就知道是不凡宝马,马身高大,再加上太子和大皇子的保护
,飞星逃出去后,定然也可以没有后顾之忧了吧。慕乔坐上马夫的位置,武牡有几分不情愿的放下挣扎要下地自己走
的飞星。
秋莲解下身上的斗篷,披在飞星身上。她身上穿的正是飞星那日为她画的茉莉花素色衣衫,花朵栩栩如生,在她身上
开放。
“娘。”飞星温柔叫,他知道民间都是这么称呼母亲:“我不冷。”
秋莲感动得落泪:“哎,我的好孩子。快上车。”
飞星点点头,暂时松了秋莲的手,马车太高,只能双手向上爬。武牡伸出手去要拉飞星一把,飞星只是拍了下他的手
:“从此以后,我要靠我自己,保护我娘。”武牡一笑,饶有兴致的看他笨拙地爬上马车,又回身要去拉秋莲。
秋莲眼望着这个自己养育成人的孩子,他站在马车上,自己只能仰视他,月光在他发丝的轮廓上,画出一轮美好的弧
线。向着自己张开的手,满眼都是欣喜和期待。这样就够了,够了。
秋莲伸出手,趁着飞星不备,用力将飞星一推,飞星一个脚下不稳,差点跌倒,正正落到一个温暖的怀抱里,秋莲大
叫一声:“慕乔~。”慕乔将缰绳一抖,马车飞似的冲了出去。
“太子,飞星拜托了。”秋莲头也不回,向着反方向的冷宫跑去。
“秋莲,娘,为什么?”飞星大声呼喊想要跳下马车,武牡用大手掌紧紧捂住了飞星的嘴巴,任凭他如何使力也紧紧
将他禁锢在怀中,如同钢筋铁锁一般。
“别喊,这是姑姑的选择,皇上已经回转,如果没有人去拖延时间,一定会被追上。”
飞星紧紧咬住武牡的大手,腥甜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开来,眼泪顺着那大手落下,马车穿过最后的宫门,两边呼呼风声
,不绝于耳。
第二十一章:零落往事皆成尘
冷宫之中,即使是这般深夜,也有哀嚎不绝于耳,令人毛骨悚然。
心急如焚的秋莲,掩了双耳,想要快些走出这个地方。
“皇上,你何时来看臣妾。”不知哪一宫,一声声好凄烈。
反而是这一声,让秋莲停住了脚步,娥眉深锁,计上心头,将一块衣袂挂在一株枯草之上,对着冷宫里面喊了一声:
“皇上半个时辰后驾临这冷宫,尔等还不梳洗打扮,准备面圣。”说完后不等里面的女人们反应,又加快步子,跑了
出去。
这一回,也不用避人耳目,选了最近的路来走,不一会儿就回到了和飞星生活多年的无名小殿,星空下,狭小幽暗,
却透着回忆中的阵阵暖意。就算是黑暗中,凭着经验,秋莲很快找到了灯火的所在之处,燃了红色香烛,手里持稳了
,四下走走。
庭院里,小飞星扑蝶欢畅;书房中,那孩子下笔有神;床榻间,他曾合了眼儿假寐;小厅下,与秋日里飞旋误入的红
叶共舞。
“飞星殿下,能遇见你,太好了。”秋莲喃喃一句,随着烛火一起落地。
江流转回来御书房,本是怒不可遏,召集了众侍卫,呵斥他们玩忽职守一番。但是回头又一想,遇刺的地方时在飞星
住处,怕是飞星也会有危险,急匆匆带了人回转。
谁知还不等走上一半,就听得宫中人四处在喊:“走水了,走水了,东南方的那个小殿走水了。”
东南方的小殿,不正是飞星所住之处么?江流心头一紧,加快了脚步。
走到小殿之前,刚才还与飞星鱼水共欢之处,已成一片火海。不只是小殿本身,连殿外的宫墙都烧得旺盛,宫墙与小
殿之间,令人心惊的是,一个素衣老妇人还在当中,众人都看得到,却谁也救不到,只看得她被火团团围住,都想她
可能是惊吓过度,竟然立在当中,不为所动。
“秋莲。”江流一见到那个身影,马上大声呼喊起来,旁边的救火的太监们一听是皇上声音,又在呼唤姓名,都想这
可能不是凡人,救火更加卖力起来。只是江流此刻如何注意得了这些琐碎:“秋莲,飞星呢?飞星呢?”
秋莲回眸一笑,烈火中晃晃烟尘明亮耀眼,淡了她脸上的皱纹,恍惚了她有些发福的身子,仿佛三十余年前初入宫是
豆蔻年华,明艳动人。
秋莲透过那熊熊大火,望向江流。这个皇上,她是了解他的残忍和狡猾的,江流十三岁登基,面临的是一大群对着皇
位虎视眈眈的皇亲国戚,他只用三年,就肃清了先皇旧部,屠杀了一批大权在握的皇族,将天下掌握于股掌之中。
所以,出逃这样的小小计策,也应该瞒不过他。自己也只是在这里拖延时间而已。
见秋莲久久不肯回应,江流大怒:“秋莲,朕命令你说,飞星到底在哪里。”他向前冲了一步,却被飞舞的火舌逼退
了回来,还撩白了发梢。
秋莲还是不语,脸上是平淡如水的笑容,身上的茉莉花摇曳,她抬手向小殿中一指,自己便抬了步子,一步步稳稳走
向了烈火之中。
若是平生还有后悔之事,那便是,没有看到飞星找到自己的幸福了。
秋莲最后这样想。
熊熊大火之中,那身影湮没只是顷刻间。
“回来。”江流大声喊,撕心裂肺,一个太监急于谄媚,将一个棉被上淋了水盖在头上,蹭到江流身边:“奴才这就
去救人回来。”一抬眼看见江流血红的眼,吓得一哆嗦,不留意间江流一把抓过那个棉被,披在自己头上,飞似的冲
进了火海之中。
周围的宫人都吓呆了眼,片刻无言后,惊叫声四起:“快点,快点灭火,皇上,皇上冲进火里了。”
火气扑到脸上,是一阵阵焦灼的疼痛,浓烟中睁不开眼睛,只能如没头苍蝇般乱冲,每一次开口,都呛进大量的黑烟
,惹得喉咙生痛咳嗽。
“飞星,你在哪里,咳~咳~咳”江流一刻也不敢停地喊着,步伐凌乱,龙袍污浊。
几个大太监冲了进来,用湿布捂了嘴巴,欲强行将江流拉出,江流狠狠蹬开他们:“快找人,找不到朕要你们偿命。
”那几个人受了皇上的飞脚,自然也就摔在一步开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正是僵持之际,一个高大身影跃入火中,青竹色衣衫,这般时刻也记得单膝跪拜在江流之下,仿佛火焰都因他退去几
分,不是皇涵修是谁?
“禀告父皇。”他低头蹙眉,没想到飞星在父皇心中如此之重,居然身入火海在所不惜,当今之计,只好先救了父皇
,再从中拖延时间了:“有侍卫发现,冷宫那边有人趁夜出宫。按照身形描述,颇似那天小宴上的舞姬。”
“此话当真?咳~咳~咳~”江流努力在浓烟中想睁大眼睛看清涵修的表情:“是么?对了,涵修从不说谎。”无论
如何都睁不开,江流干脆放弃,伸手摸摸涵修的头。
涵修几分惭愧低着头不敢抬起。
“他没事,太好了。”烈火中,江流扔掉了被子,挺直了身板,恢复了平日里威严君王,嘴角一抹淡淡笑意:“速去
冷宫那边。”
那抹笑,更增添涵修心底寒意,他知道父皇与凡人不同,赐死人之前,都是这个微微淡笑的表情。只得表面不露声色
,心中暗暗祈祷,但愿慕乔可以将事情办得滴水不漏,不要伤及无辜。
一片黑暗的皇城,中间那个庞然大物般的皇宫忽然间起了一点火,再之后,如火势蔓延一般,宫中灯火次第亮起,从
疾驰的马车中窥去,如同猛兽醒来时目光犀利刺眼,蓄势待发,要吞噬周围的一切。
慕乔不敢有任何怠慢,又挥了一鞭,落在那马儿身上,马儿扬起前蹄,对天长嘶一声,更加快了步子,背后里烟尘一
片。
武牡低头看怀里的少年,目光紧紧盯着皇宫,晶亮的灰蓝色双眸中,满是绝望和悲伤,一时间,手里松了松力气,少
年的身子因为一直紧紧绷住,忽然失了支撑,差点跌落下马车。武牡一回神,马上将那个纤细的小身子更紧的抱在怀
中。
“星儿。”不知道该怎么办,第一次按照自己想叫他的方式呼唤他,但是飞星此刻的心,都随秋莲飞去,全然没有反
应。该如何安慰这颗受尽伤害的心?武牡第一次感觉到手足无措,将嘴凑近了飞星的耳朵,轻声说:“听我说,别多
想,秋莲姑姑会没事。”
飞星动了一下,回过头去看武牡,眼中有点点小小希望。
“我会保护你们。”武牡虽然知道希望渺茫,还是这样说了。有什么办法,自己一直看不得他受任何伤害,从第一次
见到他后,就已经知道,这是自己命定的情劫。
第二十二章:君不见冷宫冰阶寒
冷宫前,乱草横生,处处衰败,一如在这里老死不见天日的红颜。
皇江流的冷宫,是历朝历代中人数最多。皆因其登基之初,时局动乱,为了拉拢人心,对于当朝权贵所送入宫中的女
子来者不拒,待江山稳固,权贵失势,这些本来就带着政治目的进宫的女子,就通通被送入了这个冷宫。
对于皇江流不杀这些女子的猜测很多。但是皇涵修知道,这一举动完全是出于皇江流的于心不忍,毕竟那些女子们也
都是被人利用。
男人考虑事情,总是和女人不同的。殊不知在冷宫空等容颜老去的日子,远不及死去快活。
江流身上的龙袍破败不堪,发丝凌乱,却依然是满身帝王之气,行至冷宫门前,有一个先在此处等候的大太监,托着
个布片上来。江流接过来一看,正与刚才秋莲所穿的那件素服颜色相近,便紧紧攒在手中,紧跟在后的皇涵修沉默不
语,唇角有点点僵硬。带着一干侍卫紧随着江流一路入了冷宫。
空旷的冷宫中,不知多少时日无人打扫,墙面上厚厚的青苔,地面上一层浅浅的泥水,每一个脚步落地,都发出阴寒
的回声,寂静得全不似人间。
皇涵修对着周围的侍卫一个眼色,训练有素的侍卫们心领神会,四散开搜查各个房间。皇江流在宫里最中心的地方停
下脚步,皇涵修亦抬手,身后众人都停了脚步,只听得四周阴风阵阵,周围灯火忽明忽暗,让人脊背发凉。
一阵打着卷的大风横扫而来,皇涵修忙用身子挡住皇江流,一时紧张让他险些与江流鼻尖相触。宫殿中本就不多的灯
火约好了似得顷刻间全灭,似有若无的女子哭泣的声音传来,后面几个侍卫牙齿儿咯吱作响,黑暗中谁也不敢动,等
待着周围流动的空气中随时会出现什么。
“啊。”一个侍卫只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脚,脚上传来冰凉的触感惊得他一声惨叫。“有鬼啊。”几个侍卫乱
成一团,不成样子。皇涵修立即呵斥:“不要慌张,成何体统……”
话未说完,他自己也感觉到了脚上的冰凉,似乎一只手抓住了自己,身子一震,手紧紧盖在剑鞘之上,看不清周围,
却也不敢贸然出手。任凭那只手顺着他的脚入蛇一样慢慢上滑,一边缠绕,一边攀爬上他的身体,他闭了眼睛凝注心
神,感觉到耳边呼呼气喘,一个女人低沉哀怨,在他耳边说:“皇上,你终于来了。”皇涵修头皮一阵发麻,身上渗
出细密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