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上雪 上——匿名君
匿名君  发于:2012年09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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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郎起身迎上来笑道:“先生不要再发呆了,三十板子转眼就完,要赶紧上妆换衣服。”

“上妆?”

那两个少年早拉着奚吾坐下,打开桌上的梳妆匣子,挑铅粉在手上匀了,二话不说就望他脸上扑。

奚吾狼狈不堪地逃开,绕到椅子后面蹙眉道:“这是作甚?”

“当然是涂个惨白脸儿换件血衣,到堂上走个过场混事,还能是作甚。”

奚吾惊疑不定,回头看差役竟关了门守在外面,屋内只有他们四人,他低声道:“即便是疏通了府尊大人,这样明着弄鬼也是不妥。小可认罪伏法,这顿板子宁愿如实挨了,请小官人放小可出去罢。”

平安郎笑道:“先生糊涂了么,叔叔怎可能让先生挨板子,真要伤了你半根毫毛,叔叔倒要先打我一顿解气,先生还是莫要难为我了吧。何况通盘已安排妥当,万事俱备,只差最后走个过场,事情已到如此地步你还坚持出去,不但叔叔面子上难过,薏仁更是白白替你挨了三十板子,岂不冤枉。”

“薏仁?”奚吾大惊,“为甚要薏仁替我去挨板子?”

平安郎柔声道:“不管先生要问甚么,都回府去问叔叔,平安不过奉命行事,先生不信我,总要信叔叔罢。”说着,一把拉过奚吾按在椅子上,示意那两个少年上前弄妆。

奚吾还在犹疑,那两个少年已手脚极快地动作起来,傅粉勾唇,描眉画眼,片刻间一张惨白若死的脸出现在铜镜中,容色极是憔悴,真仿佛刚刚被打了一顿板子,苦痛不堪,已将晕厥。

平安郎嘱道:“先生待会到了堂上,身子放软不要动,随他们拖去,问甚么都闭着眼不理,一切便妥妥当当了。”

说话间,两少年又从脚边藤箱中取出了一件血渍斑斑的白色中衣,伺候奚吾换上。

堪堪换好,外面差役已在叩门了:“快点!”

平安郎走过去拉开门,塞个小银锭到差役手里,笑道:“多谢大哥帮忙,改日小弟再请大哥吃茶。”

那差役看也不看,将小银锭塞进了袖筒,不耐烦道:“快点快点,前面板子已经快打完了!”

奚吾身不由己,被两个少年拉拉扯扯换好衣服,交在差役手上。

那差役上上下下望了奚吾一眼,蹙眉对平安郎道:“这位官人看着就是个不会做戏的,只怕混不过堂外众多眼睛去,这个……”

平安郎一笑:“随大哥安排吧。”

那差役扯了扯嘴角权作回答,转身对奚吾一抱拳,道:“得罪!”

奚吾还不曾明白,一个醋钵大的拳头已猝然到了眼前,只觉一阵剧痛,就此人事不知。

这一拳好重,竟打得他晕厥良久,及至醒来,咬牙扶着嗡嗡作响的头环顾四周,已然离了府衙大堂,盖着薄毯躺在马车上,车窗旁一个小小的书架,平安郎斜靠车壁,就着窗外斜阳,正在吃茶看书。

奚吾吃力地坐了起来,平安郎抬头笑道:“先生醒了?可要吃杯茶压压惊?”

奚吾摇摇头,挣扎着坐直,忍住头痛问道:“官司的事……”

平安郎截口道:“先生休要问我,回府见了叔叔,你问他去。”

奚吾叹口气,不再做声。

马车碾着青石板路,微微有些颠簸,平日不觉得甚么,今日不知怎的,奚吾坐在车里难受异常,竟觉得有些要作呕,强忍着恶心望向窗外,却看不清走到了哪里。正张望,车轮大约轧到了一块石头,整个车身大力颠簸了一下,他忍不住低低呻吟一声,闭上眼又躺了下去。

平安郎抬眼望着奚吾一张被画得惨白的脸,笑道:“我不是叔叔,心疼不起来,先生勾引我,实在是半点用处也无。”

奚吾没力气与他分辨,半晌,挣出一句:“不要这样说。”

“驾车的是甘松,你害羞给谁看?先生刚了了人命官司,便有如此闲心卖俏,平安自愧不如,佩服佩服。”

奚吾用力按揉自家头上几处穴道,头脑渐渐清明起来,也不忙起身,躺在那里闭着眼低声道:“心中有佛,望见的就是佛。心中一派龌龊,望出去,人人便都是龌龊的。”

平安郎“啪”一声合起书本,定定望了奚吾片刻,将书缓缓放回书架上,慢慢道:“那,先生看平安,是龌龊呢,还是不龌龊?”

“龌龊不龌龊,小官人心中自有定论,不消小可置喙。”

“先生素日韬光养晦,竟不知原长着这样一张利口。只是你望着我龌龊,我望着你龌龊,咱俩倒成了天生一对儿,不如先生离开叔叔跟了我,也让我试试先生的手段,如何?”

奚吾低声回道:“我与子文如何,与小官人全不相干。我走,是我的事,我留,还是我的事,请小官人不要再枉费心机。夜路走多了,迟早有一天会撞鬼。”

平安郎再也忍不住,扬手将手边的茶盏摔到了奚吾脸上,泼得奚吾脸上妆花了一片,怒道:“你不过一个小小娈宠,仗着叔叔爱你便无法无天,待有一日色衰爱弛,看你如何来求我!”

奚吾伸出手,就着面上的茶水用袖子慢慢抹了把脸,微笑道:“谢小官人赐洗面汤。”

马车一路进了施府大门,小厮们掀开帘子将平安郎和奚吾迎进了偏厅。子文正在

偏厅中与两个客人吃茶谈笑,散发宽袍,很是悠闲。

见到奚吾进来,子文第一个笑出来:“怎么一张脸被涂成这样,快去好生洗洗,吓死人了。”

奚吾视线中却全然无有他的影子,眼中含泪,语带哽咽,推开扶着他的小厮,扑通一声望上便拜:“师父!”

被拜的那人捻须微笑道:“几年不见,师父已老了许多,阿吾还能一眼认出来,倒也难得。起来吧,下去洗把脸,然后过来见见你师叔祖。”

奚吾这一惊非同小可,顾不得和师父叙旧,抬眼向厅中的第三人望过去。

但见上首位坐着一人,年过半百,身穿半旧的白布袍子,盛夏时节还笼着两只手,双眼似睁非睁,目光扫在奚吾身上却如有实质,看得他后背一阵发紧,不由自主地绷直身体,小心翼翼地应了声“是”,退到厅外,由小厮们伺候着速速洗脸更衣,绾好了头发重新进门,对着那人重重叩下头去,口称:“徒孙韦奚吾,见过师叔组。”

那人眼皮不抬,淡淡道:“你虽随着洪景学了几年,毕竟不曾正式行过拜师礼,算不得我门中人,这一声师叔祖我当不起。”

子文笑道:“李叔叔不要这么凶巴巴地吓人,阿景不敢正式收徒,还不是怕你说他?今儿左右都在,索性一遭弄,我让他们准备好香案,这就正式拜师罢。”

那人眼皮一翻,瞥了子文一眼:“小猴子不要顺杆爬,你拿着你老子的玉带巴巴来求我,就为了这么个小子,只怕日后下去见了你老子,会被打到不能投胎。我李继周早已不问世事,这次来一趟,纯是还你老子人情,其他的休提。”

原来,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儿竟是当代名医,杏林国手,一代奇人李继周。

李继周是前朝后裔,因医术高明,朝廷曾破格下诏,召请他到朝中任尚药局奉御,他却不领情,先婉言谢绝,后以死相辞,竟是抵死不受。无故抗旨不遵,又被怀疑他心念故国,闹到御前,险险就被砍了一颗大好头颅。好在先帝惜才,念他一身本领来之不易,竟准了他终生不仕,还赐了一条绯银鱼袋以示恩宠,不想,当夜李继周便高挂鱼袋弃家出走,从此以铃医为生,再也不回故里。先帝宽宏,竟也任他去,尚药局奉御的俸禄却半文不少,每月都有人送到李家府上。此事一出,固然人人称颂先帝的皇恩浩荡,李继周的名头却也传开来,东京内外从此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洪景当年受子文之托,刚来为奚吾授业之时,奚吾还懵懂不知,待知晓自家师门还有如此人物,着实憧憬了许多年,只盼着有朝一日能亲眼见上一见,拜上一拜。却不曾想,今日居然在如此尴尬的情形下见到他本人,多少年来胸中藏下的千言万语,竟不晓得从何说起,一时已有些哽咽。

子文离座走过来,轻轻拍拍他头顶,望着李继周笑道:“今日阿吾经的事太多,你这样凶,更是吓坏了他,我还是带他先下去休息罢。我房里有几块石头,虽非名种,模样倒也别致,李叔叔若有空,帮我去品评品评,如何?”

李继周先前一直懒洋洋提不起精神,听得“石头”二字,却陡然精神大振,笑骂道:“小鬼头倒知道我的心头肉是甚么,去吧去吧,有洪景带我过去就好,左右我瞅着你这个小猴子也心烦。”说着,拖起洪景头也不回出了偏厅而去,却连看,也不曾看奚吾一眼。

奚吾难掩失望,慢慢站起身,子文伸手揽住他,温言道:“今日累得狠了罢,我已着人备好了你爱吃的几样小菜,我亲陪你去用饭。”

奚吾望了子文一眼,摇头道:“我不饿,吃不下。”顿了顿,终于忍不住道,“子文,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

14.相依

子文拍拍他额头,微笑道:“我午饭未用等你到现在,你不看看时辰,未时早过,日头都要偏西,你不饿,官人可快要饿死了。”

奚吾握住子文手,低声求道:“那,可否把饭菜端到我房中用,我想与你两个说话。”

子文眉毛一挑:“好啊。”随口打发了平安郎和众小厮,拉起奚吾的手便走。

一路行行走走,到坐定,望着一桌饭菜,奚吾满腹心事,千头万绪,竟不知如何开口。

子文握住他手,从手指到手心,慢慢捏揉,也不说话,只微笑望着他。

左思右想了良久,奚吾总算想起子文还饿着肚子,叹了口气,道:“先用饭吧。”

子文噗嗤一声笑出来:“等了你偌大功夫,就等出这样一句话?”他握住奚吾的手轻轻往怀里拉,环住他腰身,附在耳边轻道:“有甚么心事要与官人说?今日在堂上受委屈了?”

奚吾偏过头,躲开耳边的热气:“不要这样,很痒。”

子文一笑,忽然重重一口咬在了他耳朵上。

奚吾吃痛,“啊”一声叫出来,不等他逃开,子文双手一紧,已抱定他在怀中,牢牢按住他头,从耳廓,耳垂,脸颊,双目,额头,鼻梁,直到口唇,一路舔吻下去,如蜻蜓点水,轻柔,细碎。

忽然子文口中一咸,他一怔,稍稍离开少许,凝视奚吾的泪眼,柔声问:“阿吾为甚么要哭?”

奚吾扑入子文怀中,勉强收住泪,断续道:“子文……我杀了人……”

子文恍然大悟,搂住奚吾轻轻拍他后背:“阿吾不哭,不怕的,你也非有意,此事经官府定谳,赔了钱,也打了板子,就算了了,日后不会再有人来计较。”

“李氏总是因我而死……左右是我学艺不精。虽然……虽然官府轻判,苦主也不计较,我心中总是不安,今后……又怎有脸面再去行医……”

“不行医便不行医,关了一苇堂,要卖要留都随你,搬回府里与我一同住,烦了随平安郎做做药材生意,也是使得的。”

奚吾全身一抖,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只怕……小官人不乐与我共事……”

子文拍了拍他手,叹了口气道:“平安郎……他兄妹爹妈都没了,在这里可依靠的也只有我一个,福娘又是个女子,平安郎素日里恋我多些也属寻常。我与你这等亲近,他还是小孩子,难免争宠吃醋,倒也无有甚么坏心,若做下了甚么淘气事,阿吾看在我面子上,只当没看见罢。”

淘气事……奚吾心中一声长叹。

但子文难得如此软语,有些话越发说不出口,握住子文的手沉思片刻,他忽道:“师叔祖这等世外高人,你是如何请来的?”

子文一笑,掣出手竟去摸起筷子吃饭,边吃边赞道:“这盆鸡汁冷淘是厨下掐着时辰做出来的,柔韧冰凉,很是爽口,金钩菘菜汤冷了腥气就重,趁热喝却鲜甜无比,阿吾不来吃一口么?”

看他咂嘴舔舌,故意做出这一副馋痨样,饶是奚吾满腹心事,也不由微微扯了扯嘴角:“你一冷一热杂着吃,不怕吃炸了牙。”

子文叼着一条面凑过来,鼻子顶着鼻子眼睛对着眼睛,笑眯眯要喂他。奚吾强不过,张嘴接了过去,却被子文趁势伸过舌头肆意亲了一轮,只亲得他气喘吁吁,好容易推开子文,刚要说话,不成想又被塞了一勺子鱼羹进来,满嘴鲜香。

子文笑道:“阿吾乖乖吃饭罢,吃完早些歇了,明日一早李继周就要走,你我总要送他一程。送完了他,我带你去城南桑家瓦子看杂技,那里的莲花棚近日来个胡女,传说柔技惊人,我好容易定到了前排座位,正好与你去散散心。”

奚吾慢慢咽下口中鱼羹,只觉心中沉甸甸的,勉强吃了两筷子冷淘,心口越发堵得慌,犹豫许久,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子文……我想离开江宁城。”

子文喝了一口汤,随口答道:“再过两个月福娘就要及笄,总要成了礼,我才有空带你出去玩。”

“不是你与我一同去。”奚吾定定望住子文,一字一顿续道,“我自己走。离开这个江宁城。”

子文的手定在菜碟上方一动不动,抬眼看着奚吾,眼神变幻,许久不做声,奚吾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去,藏在袖中的手用力交握,还是忍不住发抖,后背的汗又已湿得透了,面上居然可以神色不动,自家也有些惊讶。

子文望着他良久,忽然一笑,道:“我请到李继周,借的是我爹的老面子,若没这层情分,便是我求他,他也是万万不肯来的,倘若只凭你自己,更是千难万难。不要想他会带你走,绝无可能。”

奚吾低声道:“我……也并非定要靠着甚么人才能活,本来……也不曾指望过他。”

“哦?”子文轻轻放下筷子,“原来这许多年我帮你都是自讨没趣,你不靠我,反而更快活,是不是?”

奚吾素知子文的脾气,情知他这样说话已是有了不小的怒气。先前千想万想,不晓得与子文挑明他会如何雷霆震怒,如今当真走到这一步,再也后退不得,将心一横,索性将心底的话统统倒出来:“你帮我许多年,我感激你,谢你,敬你,爱你,可是,从不知你爱我甚么。容貌,不过尔尔;才情,更无甚么可说;我亦不是那等温柔细致的人,学不来添香伴读。你我这样关系,还能有几年?我年岁已长,早不复少年容貌,如今还能勉强入你眼,只怕终有一日你会看得我厌,到那时,我又向何处去?总不成在你府中养老,做一辈子米虫——即便你容得,我活着也没甚么趣味。凭你的家世手段,多少美貌少年不能有,便放我走了罢。”

子文眯起眼睛:“若我说,一辈子不放你,你又如何?”

奚吾勉强抑制住全身的颤抖,答道:“多年来承你关爱,我才能苟活至今,你想要回这条命,我便以这条命报你。”

“我要你命作甚?”子文慢慢靠在椅背上,捏着个酒盏在手上玩味着,“原来你心中,一直是这个心思。报恩么?”他一声冷笑,“这许多年我对你的好,你都当做市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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