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府衙大牢,宽敞,气派,粗大的柱子上点着铜灯,长长一溜监牢几乎一眼望不到头。大一点的隔间还能有一扇极小的窗子。牢里虽然潮湿,却无有积水,虽然有刺鼻的臭气,总算没有熏天,仔细望过去稻草也算干燥。
脚步声一路响起,带着回音和热腾腾的饭菜香气,一些人耐不住诱惑,趴在门上盯着,悄悄猜测这个身穿带帽长袍,头脸包得严严的人是甚么身份,来给哪个人送饭。
奚吾正面朝着墙壁假寐,听到狱卒叫他,翻身起来道了声谢,接过饭篮放在一边。
不晓得那狱卒吃了甚么好处,午时甘松来送饭,他还三催四赶,现下竟然任由那人跟进了监牢,自家却避了出去。
奚吾略有些诧异,只是室内昏暗,来者又兜帽低垂,委实是半点脸也看不到。
“你……是哪个?”
在江宁城正北的驿站内,净室熏香,茶烟袅袅,一个身穿浅紫长袍的人斜倚在美人榻上,手中一串葡萄晶莹如碧,颗颗蒙着水雾,正是极品醉金香。他却不吃,一粒一粒摘了,懒洋洋望不远处的投壶丢过去。窗外树影摇曳,午后的阳光被分解得支离破碎,照得他脸上或明或暗。
旁边侍立着一个中年书生,面色焦黄,颌下一缕长须,青衫外面罩了一袭同色的背子,手中捧着个册子,语音平静地说道:“……庚子年秋,施伯修弃家出走,与那个胡姬去了高昌,施存孝一病不起,施仲嘉遂告丁忧,至今未曾起复。”
“只爱在家中做个团团富家翁么,也是个没甚大出息的,不要也罢。”
“不然。”那中年文士略抬了抬眼,“施仲嘉此人颇有些狂才,施存孝因伤致仕,他本可直接荫补,却不肯,自家一路考上去,乡试会试都是第一,春闱更取了探花,彼时刚刚一十六岁,是我朝史上最年轻的探花郎。琼林宴上一曲《文王操》举座惊艳,先帝爱他少年俊美、文采风流,亲封了从六品礼部员外郎,知泉州。这在本朝是绝无仅有的恩宠……”
紫衫人有了些兴趣,略直了直身,截口问道:“他就是那个施桐语?”
“正是。先帝赞他‘清音桐语’,因此人称施桐语。”
紫衫人想了想,又道:“此人我倒也听说过,坊间传说,二姐彼时新寡,父皇有意于他,着公公魏盛探他口风,他回说其母临终遗言只要他择个‘才貌相当’的,父皇听了,摇头笑道:‘才貌相当,这四字说来简单,其实却难,便安阳也输他一段文采。’此事遂罢。可有这一说?”
那中年文士颔首道:“确有此事。这段话自宫中一经传出,一时间沸沸扬扬,朝野上下,还有哪个敢去施家求亲抢婿。后来安阳帝姬再嫁,施仲嘉还是没有娶妻,一路蹉跎至今。”
“除了弹琴,他还有甚么本事?”
“他还有甚么本事,晚生不清楚,晚生只知道,他区区一封信便将隐居民间多年的李傥李继周请到家中。且他丁忧三年期满之时先帝还在位,若自请起复,官复原职不是问题,甚或可以左迁,他却赋闲在家,恰恰躲过了丁未年到壬子年间的五年党祸,只怕,也是早得了甚么消息。”
18.游山
“你……是甚么人?”
来人没有做声,小步上前,用身子挡住牢中其他人的目光,自袖中掣出了一条小小的皮筒塞入他手中,低声嘱咐道:“小心保重。”
近了,奚吾才发现此人个子比自己略低,身上带着难以遮掩的脂粉香气,声音压得再低也挡不住娇柔之意,竟是个女子!
他还要再问,那女子的手却极快地拂过他的手心,在他指尖眷恋片刻,便转身匆忙出去了。
她的手温热滑软,带着说不尽的柔情,似曾相识。
奚吾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柱子后面,蹙眉思索了片刻,回到墙角坐下。
袖中那个皮筒紧紧贴着他的肌肤,似乎还有余香从袖中丝丝缕缕飘出来。
是福娘。
身形,语音,香气,绝不会错。
她今日来此,是平安郎所遣,还是擅自为之?奚吾不知。
袖中这条皮筒是否又是一个陷阱,奚吾还是不知。
同监牢的另外一个汉子试探着挪了过来,咧开嘴笑出满口黄牙:“刚才那个,是你相好?”
奚吾看他一眼:“要吃饭只管拿去,别的不要说。”
“啧。”那汉子缩了缩脖子,到底是忍不住拖过了篮子,摸出个蒸饼张口就咬。余下两个人也涎着脸凑过来,七手八脚地抢吃。
一人嘴里嚼着一大块肉,含含糊糊地劝奚吾:“就是要砍头,也要做个饱死鬼,你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只怕等不到上堂就先饿死了,黄泉路上也不安稳呐。”
先前那汉子用力捅了捅他,不安地看了一眼奚吾,低声道:“肉也堵不住你嘴!说甚么呢!”
奚吾淡淡一笑,回身面向墙壁躺下,像是怕吵,把袍袖掩在了头脸上,不理他们。
过了几日,府衙那边传来消息,奚吾在狱中旧疾复发,夜半吐血不止,药石不灵,自言在施府中有他惯吃的补心丹可治此疾,太守开恩,派了几个差役来取药回去。
子文着人去奚吾房里找,没有找到,却在他那段时间养病的厢房内寻到了几个匣子,妥妥当当收在个药箱子里,匣子外面有红色封皮,封皮上写着“补心丹”,正是奚吾的手笔。
子文取了最上面一匣子交予差役,其他几个捧回了自家房中,关上门依次拆了细看,连丸药都挨个掰开,却找不到甚么特别之处,只得一股脑又堆了回去。偏偏他又拆坏了个匣子,三匣子的药只得望两个纸匣子里堆,眼见得匣子被撑得变了形,红封皮都撑开了,露出反面浅浅的墨迹来。
子文心中一动,从桌上取了壶热茶,用壶嘴对准了小心烘着,一点点将那个红封皮揭了下来,只见反面写着个“铺”字。还是奚吾的笔迹,却很淡,仿佛是很久以前写错的字纸,反过来再用以免浪费。
其他两个揭开的红封皮,反面写的还是这个“铺”字。
子文托着这几片字纸凝神思索了一会,走到帐子边捉起铃索拽了几下,便安安心心靠在桌边吃茶看书。
到傍晚,天色渐渐暗下来,他也不叫掌灯,把小厮们都打发开,独个坐在房中。
卧房里静悄悄的,窗扇被晚风吹得吱呀吱呀微响,谁也不曾注意到,有一条人影翻墙过户,轻巧地没入子文房中,半跪在地上低声道:“大官人。”
子文招手叫他过来,轻声吩咐了甚么,那人又无声无息地穿窗走了。翌日凌晨,那人悄悄送了个字条在子文手中,便隐没在晨雾中。
天光大亮时,子文叫了平安郎过来,只说天气好,想出门去走走,要平安郎陪他去西山万寿寺,言语间很是轻松,似乎已将奚吾的事情丢开在一边,不予介怀。
天气确实很好,湛蓝的天仿佛水洗过一般,一丝云彩也没有。子文与平安郎骑马同行,一路上谈天说地,兴致颇为高昂。
子文忽然问道:“你最近,在忙甚么?”
“回叔叔的话,小侄近日寻到了一批极好的苏合香,正想着买下来与叔叔合酒。”
“苏合香酒么……”子文微微怔了怔,“亏你还记得……”
平安郎笑道:“叔叔说这酒好,小侄其实也想尝尝的。这点子私心,叔叔不要怪我。”
子文眯起眼睛望他。
平安郎在太阳下骑了这许久的马,额头鬓角颇有些汗,脸色明艳,鲜活灵动,恍惚间,竟仿佛是那人活生生在面前对他微笑。
“平安,你今年,有十七了罢。”
平安郎回道:“是,小侄已虚度十七载光阴。”
“可有了意中人?”
平安郎的脸刷地红到耳根:“叔叔取笑了。”
“男大当婚,你若有了心仪的女子,也是一件好事,告诉我,我定为你做主。”
平安郎匆忙摆手道:“当真没有。小侄能力不足,镇日里忙这个药材生意便弄得焦头烂额,哪有闲心想这些。“
“那前些日子你去万寿寺做甚么,难道不是求姻缘么?”
平安郎遽然望过去,却见子文神色如常,管自催着马前行,似乎是随口问的。
他笑着答道:“叔叔当真神通广大,连这样小事都瞒不过。没错,小侄是有了心仪之人,也去万寿寺求过姻缘,不想却求了个下下签。解签的长老送我一句‘莫把辰光虚掷了’,小侄想大概与那个女子无缘,遂把这段心事放下了。”
“心仪的是究竟哪个?”
“小侄已不想了,多说无益。”
说话间,西山已在眼前,二人骑马沿山路曲曲折折向上走。山路难行,对骑手要求极高,子文自小走惯,自然不在话下,平安郎居然也不曾落下多少。子文微笑道:“不想平安郎骑术这样好,只怕弓箭也了得,改日可以随我一同去打猎,试试身手。”
平安郎擦了把汗,笑着应了。
他二人乘兴而来,不等进万寿寺的山门,却被告知寺中近日有高僧圆寂,今日在为他做法事,恕不接待香客。
子文很是扫兴,问道:“是哪位高僧圆寂?”
守门的小沙弥合十诵了句佛号,答道:“长老法号慧应。”
平安郎一脸惊奇之色:“前些日子我来烧香求签,还见到长老来着,那时长老身体好得很,怎么忽然便去了?”
“长老年事已高,于梦中往生,去得倒也安详。”
子文叹息道:“真是不巧,慧应长老的外甥张金海本来还托我代致问候来着,如今……唉。”
“这位施主认识张施主么?刚好长老禅房里有一个小箱子,上面写了张施主的名字,想是要留给他的,还要烦请施主带个口信,请他来取一趟才好。”
子文一口应承了,二人与小沙弥道了别,转身下山。
山中较山外许多不同,深林蔽日,长草幽幽,树叶沙沙作响,隐约泉水叮咚,脚下的石阶处处苔滑。子文没有上马,握着缰绳在山道上缓缓走着,平安郎在一旁默默相随,只听马蹄得得,敲在石板上,带着微微的回声。
子文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你还记得你爹爹的名字么?”
平安郎一怔,垂首黯然道:“我只晓得爹爹的名字唤做麻坎,意为……故乡。”
“他的本名呢?”
“……叔叔说过,爹爹本名施伯修。”
“字?”
平安郎立定在那里,只低着头不做声。
“你爹爹本名施伯修,字子远,是我亲生的大哥。”子文轻声续道,“这些,其实你早就晓得,对不对?”
“你自小师从你爹爹,举凡他会的,礼、乐、射、御、书、数,他都教过你,对不对?”
“那幅《游青柏山》,你早见过的,笔法也临摹过许多次,对不对?”
“你爹爹并未如你所说那般毁容吞炭,你早知画中人是你爹爹与我,对不对?”
平安郎还是低着头,没有甚么反应,只是宽大的袖子在那里微微颤动,可以看出他心神激荡。
“你小名平安,你爹爹又为你取名承宁,字永和,你可知是甚么意思?”
平安郎终于开口答道:“……爹爹望我,一生顺遂,安宁和喜。”
子文的目光滑过平安郎的鬓发额角,低垂的眼睫,林间一缕阳光落在他脸上,照得面颊上细小绒毛根根分明,茸茸可爱。子文的神色间微微有些落寞:“福娘及笄,我已许了徽州王圹之子元威,婚期定在下月初六,过几天你便启程送她去。你经商日久,手中当有不少闲钱,此去便在徽州住上一段时日罢——我不叫你,不要回来。”
平安郎猛抬头盯住子文,大声问道:“为甚么?”
子文竟然笑了出来:“你居然来问我为甚么。我今日带你过来,竟是白忙了一场,你全不懂得。平安平安,你爹爹要你平安,我为此已竭尽所能,让你入族,认你做施家谪子,与你多多本钱去经商,日后借以立业。你头脑精明,手段狠辣,族中其他人比你不过,我又无妻无子,这份家业原本会尽入你手。只是,你不该动他。”
平安郎也笑了:“他?哪个他?韦奚吾么?叔叔对我千好万好,我动他作甚。”
他的笑容充满讥讽:“叔叔让我入族,我头顶光光的挂在那里,做个凭空冒出来的施家谪子,好生快活。”
“叔叔与我多多本钱经商,叔叔是德阀,我却做个贱者,免科举,免入仕,少了多少麻烦,好生快活。”
“叔叔怕我久处边荒不通文墨,特意请个先生来教我。还怕老先生迂腐,所以这先生只大我五岁,年少风流,煞是美貌。是不是叔叔还担心先生不尽心竭力,所以与先生镇日相守,形影不离?”
19.对手(上)
“啪!”平安郎已挨了重重一掌,脸上登时高高肿起五条指印。
子文怒极喝道:“你也知你头顶光光。你爹爹被族中除名,让你入族,千难万难!若不是绝了你入仕的路,让他们相信你的身世绝不至广为人知,怎能容你!我这样做也是为你着想,迫于无奈,难道你会不知!”
平安郎笑道:“是啊,小侄知晓的,叔叔做的都是为了我好,那个劳什子的功名也没甚么有趣,只是我不知好歹。”他的笑容忽然转冷,“只是小侄不知好歹,与福娘何干!为甚么将她嫁个生人?叔叔明知道福娘容貌大异常人,嫁过去定遭非议,为甚么推她入火坑?”
子文冷笑:“还道你是聪明人,原来这样糊涂。你做下这等事,难道还等着官府来抓不成?趁着尚未开堂,事情还不曾败露,尽早找个由头远走高飞不是好?”
平安郎一躬到地,微笑道:“多谢叔叔关心。小侄既然做了,便知早晚有此一天,自有应对的法子,倒不用逃走那么下乘。还请叔叔放过福娘,退了这门亲事罢。”
“便没有这等事,福娘迟早也是要嫁的,我意已决。何况……”子文眯起眼睛,“你以为,你做的当真天衣无缝,官府便查不出?”
平安郎笑容柔软:“自乌梅尸首当日被发,我已经晓得出了纰漏,如今惠应已死,丧子的那一家前儿刚刚遭了火,无一生还,那张金海想来也死在了叔叔手上,这一条线已断得干干净净,我还怕甚么?”
“好,好,好。那个香椽,想来也已经死了?”
“她一不该在后府撞见我,二不该晓得那么多事还想一走了之。她不死,便是我死,叔叔认为小侄应当怎样选?”
子文盯着他问道:“此事是我唯一不曾查出的,你究竟如何时常进出后府,还不为人知?”
平安郎伸手把风吹乱的发尾理了理,回眸一笑:“这个,要感谢你施家人天生的好容貌,后府还放着一个久旷之人。”
子文的脸色变了:“是她!”
平安郎歪着头看他,神态天真无比:“很吃惊么?说起来,盈莲虽然徐娘半老,却着实柔媚多情,最妙的是,从我那日她元红才破,叔叔不觉得很有趣么?”
子文脸色铁青:“她名义上,是你的太婆!”
“太婆怎的,你可曾当过她是真正的长辈?关在后府,只拿吃喝去喂她,比之笼鸟尚且不如,你养只鸟都要着人每日扫扫笼子,不会任她自生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