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上雪 上——匿名君
匿名君  发于:2012年09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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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抖着手掀开封皮,见扉页上写着:腊月初八,阶下朱砂含雪盛开,与修合谱《梅上雪》,是为快事。

墨迹酣畅淋漓,飘逸飞动,有二王之风。

这字体何等的熟悉,自小常见,再怎样,也不会认错。

“啪嗒”一声,册子掉落在地上,奚吾呆呆地望着面前摊开的字画曲谱,浑身无力。

这字,这画,这曲谱,子文的自语,那缕曲致缠绵的笛音,桩桩件件都在把事实血淋淋揭开来与他看个清楚。

原来,子文心心念念刻骨铭心相思的,便是他亲生的大哥,同胞的骨血,一母所生的兄弟,为个胡姬远走高昌,气死亲生老父,被宗族改了族谱正式除名的施家长子,施伯修。

原来,平安郎今日的谋划,不过是让他韦奚吾明白,子文真心所爱的,绝不是他,即便有几分爱恋,也不过是寻个替身,聊以解相思。

如此,而已。

10.命案

日升日落,月隐月现,日子一天天过去,奚吾也不知自己是怎样懵懂地过了这一日又一日,每日清晨依旧与子文共进早餐,每日晨午依旧在书房阁楼中坐上两个时辰,每日晚间仍是睡在他的小屋,偶尔子文过来坐一会,每次都是匆匆的,神色疲惫,似乎忽然有了忙不完的事体。

奚吾从没有问过子文究竟在忙些甚么。

那些,都不是一个以色事人的娈童该过问的,他已经懂得自己的身份,自当谨守本分。

一日午后,烈日高悬,树枝软垂,蝉鸣无力,外面无有一丝风、一片云,正是可以热杀人的天气,奚吾坐在房中搂着医书,正望着窗外孤直竹影发呆,甘松匆匆来门口报,说道大官人请他到前厅会客。

奚吾在施府身份尴尬,现今虽自立门户,名义上亦是平安郎兄妹的先生,但总避不开在施家的十年仆童身份,难免无颜见人,因此从不曾去过前厅,更不曾会过甚么客人,今日子文究竟是为了何事,竟召他去前厅会客?

心下迷惑,他还是绾了头发整肃衣衫束好腰带,随着甘松走去前厅。

天气闷热,前院小池塘中的荷叶俱没精打采地软垂着,池中的小鱼静静趴在荷叶下的阴影中,一动也懒得动。前厅正门和两侧的窗户尽数打开,挂了虾须竹帘,碧莹莹的新竹颜色总算带来一丝凉意。

甘松领奚吾到门口朗声道:“报大官人,先生到了。”

“进来罢。”

甘松高高挑起帘子,奚吾举步进了厅,但见厅口两侧放了几大盆冰,有小厮站在旁边持着大蒲扇望厅里扇着风,站在门口,周遭一团凉气,很是舒适,厅中两排黄梨木圈椅,子文与一个白白胖胖气色红润、着绯色官服的官儿坐在上首,侧面坐着一个高瘦男子,头戴漆纱幞头,身穿交领皂黑长袍,颌下三缕长髯,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正是严太守的内弟,回春堂掌柜,大夫陈恭。几位差役按着刀虎着脸立在两边,目光炯炯,都望着奚吾。

奚吾略有些心惊,走上前撩起袍角跪下去,叩头道:“草民韦奚吾,见过府尊大人。”

那官儿笑起来,和颜悦色道:“现今不在堂上,韦大夫不消行这样大礼,站起来说话罢。”

奚吾应了声,站起来退到一边垂着手侍立。

子文柔声道:“严大人今日到此,只是问你几句话,你不用紧张,照实回答就好。”

严正笑道:“正是,不用拘谨,坐下说话罢。”

奚吾谢了座,在下首拣了张椅子浅浅坐了,眼皮低垂,等他问话。

严正抚了抚胡须,温言道:“韦大夫高义,值此大旱之年,时疫横行之际,仗义舍药,救了无数黎民,实是我江宁府之福啊。”

奚吾偷眼望了望子文,见他口角含笑面色如常,遂恭谨答道:“回府尊大人,草民也不过是做了分内事罢了,大人谬赞。”

“只不知,韦大夫舍的都是甚么药?可有甚么用药的禁忌?”

奚吾心中一凛,答道:“刻下的时疫,患者皆头痛口渴,身热目胀,盘骨疼痛,恶心怯寒,脉息洪数,发病急剧,证情险恶,我切过数十患者之脉,观其症状望其变化,试了几种方药之后得了一方,用紫苏、葛根、羌活各四两,苍术、赤芍、香附、花粉、元参各三两,陈皮、生地、白芷、防风、川芎、黄芩、浓朴各二两,甘草、细辛各一两,共研为末,新荷梗、荷叶煎水为丸,每丸重二钱半。大人一丸,小儿减半,温开水服下。外加藜芦散做香囊随身携带辟瘟。只要用药及时,绝大多数患者皆可痊愈。所禁忌者,月事先期者及阴虚气弱者禁服。不过时疫横行日久,当已生了些变化,因草民卧病几日,不知现如今的状况如何。”

严正注目陈恭,示意他出来回话,陈恭离座先抖抖衣衫,端端正正向上行了一礼,又对奚吾拱了拱手,慢吞吞道:“韦大夫此方,与小可和其他药局用的方子大同小异,对刻下的时疫倒是对症的,若方药属实,即便是月事先期者或阴虚气弱者服了,也断不至出人命,只怕另有别情。”

奚吾的脸都惊得白了,人命?

严正咳嗽一声,正色道:“城南石井沟大杂院里有人于四日前发病,到药局就医,确诊时疫,药局开了药,他却不肯买,返家去吃韦大夫舍的药,不料病人服药不久,竟面目紫涨吐息艰难,再送到药局已针药罔救,当晚便死了。苦主抬尸到我府衙大堂,告你庸医杀人,不知韦大夫对此有何解释?”

“四日?”奚吾勉强按捺住惊慌,悉心回忆,自家已在施府住了将近半月,四日前服药至死,这药当是以前舍出去的。虽说天时酷热,制好的水丸也不至半月就生甚么变化,何况自家方子自家晓得,这种丸药多放段时日,药味发散药效更好。他蹙眉问道:“不知此人服药后的症状详情如何?”

陈恭答道:“患者乃老年女子,平素体弱多病,但并无甚么大碍。此次患了时疫,也不过是头痛发热,口渴心烦,服药后不久症状却生了变化,患者家人将之抬到了先前就诊的善济堂求医,接诊的大夫说道,彼时患者面色紫涨,痰鸣气急,张口抬肩,不能平卧,脉象浮紧,似为哮症,针太冲穴饮麻黄汤均无效,听说是吃了韦大夫的药所致,连夜至一苇堂相请,不料大门紧闭,问了邻里,原来韦大夫早已卧病多日,无奈请了其他药局几位大夫会诊,换小青龙汤、厚朴麻黄汤均告无效,取大杼、风门、肺俞下针,补炙灵台,患者喘息稍定,本拟已有所好转,不料转眼面部十指现紫绀,呼吸竟渐浅渐弱,再用针用药,都如泥牛入海,全无甚么效果,脉象细弱终至无有,几个大夫使出浑身解数,也无力回天,终于……”他叹了口气,没有说下去。

痰鸣,紫绀,脉滑数,这三个词在奚吾嗡嗡作响的头颅中盘旋环绕,这该是哮症之征没错,那几位大夫的针药也没错,只不知自家开的辟瘟药为甚么会引致哮症,更不知这哮症为甚么来势汹汹,竟针药罔救,以至死亡。他皱眉苦思,却始终不得其解。

严正道:“本来苦主告官,早该宣韦大夫上堂对质,一苇堂却大门紧锁,原来大夫有恙,被接到了施大人府上将养,下官着人来了几次,均被告知大夫病重,无力回话,今日总算病好了,不知明日升堂问案,身体可尚有妨碍?”

奚吾一怔,正要回话,子文已笑着接口道:“韦大夫此次操劳过度,病势沉重,今晨还头晕脚软来着,若上了堂,在堂上昏倒不免失仪,还请府尊大人再宽限几日。”

“韦大夫是施大人知己,下官也不好不给施大人这个面子,既如此,就三日后升堂罢。”严正站起来整整衣冠,拱手道,“下官要问的都问过了,因府中还有些事体,先行告辞。”

子文起身自甘松手中拿过一个匣子,微笑着递到陈恭手上:“天气炎热,府尊大人诸多劳累,提防不要染了病症,我这里有一匣子极是有效的避暑丸赠与大人,不成敬意,还望收下。”

陈恭接过,手微微一沉,双手捧住望着严正。

严正笑道:“那就生受了。”说罢拱拱手,转身出门。甘松抢过去挑起帘子恭送,陈恭对他点点头,与众差役都跟了出去。

子文见奚吾有些怔忪,安抚道:“不用怕,天大的事情有我在,何况只是死个老乞婆。这几日我早已上下打点好了,本来不欲他们扰你,还是平安郎提醒,倒要你早知案情早做准备才好,因此今日让你来见他们一见。严正收了我恁多好处,不会当真难为你,只是你无有功名在身,到了堂上,只怕小亏还是要吃些。”

奚吾一惊,抬头望着子文,忽然无端端冒出一句话:“这几日,你都在忙这件事?”

子文懒洋洋歪倒圈椅里笑道:“怪不得这几日你对我不冷不热,原来是怨我这阵子陪你的时候太少,左右今日别无他事,我便陪你好了。”

奚吾脸色阵红阵白,终于低头道:“你去忙你的罢,我要查查医书,为甚那个时疫药的方子竟会引发哮症。”

子文板起脸:“说起这个,你过来。”

奚吾偷眼望一眼子文,不晓得为甚么他忽然变了脸色,却也不敢迟疑,只得忐忑不安走过去站在圈椅旁立定。

子文蹙眉凝目盯着奚吾半晌,终于耐不住笑出声来,长指勾起他下巴,扬眉笑道:“怕甚么?我手里又没有刀枪。”

奚吾的脸炸红,恼道:“我还以为有甚么正事!”

“官人我要歇晌,不算正事么?”子文笑着,手指轻轻滑动,沿着奚吾细白的脖颈慢慢一路向下。

奚吾忙不迭去抓他的手,适才的满腹心事忽然被丢得无影无踪,匆忙四顾,惊觉前厅内的一众小厮竟早已走了个精光。

子文一手抽掉他的腰带,另一手已挑开衣襟滑了进去,抓住他的腰腹细细揉捏,喃喃道:“这里凉爽的很,只是缺个宽榻……”

他的手指冰凉,所过之处却带起一路火焰,奚吾微微颤抖,竟不想推拒。他握住子文的手,以脸相就轻轻上下摩挲,低声道:“我房中……有榻……”

子文的眼神炽热起来,手指一紧,抓住奚吾的腰身将他带过来,按住他的头,慢慢舔吮啃咬,自唇而颈,自颈而胸,在胸口流连良久,听得奚吾胸中如小鹿乱撞,呼吸已乱成一片,便抬头轻轻咬住他耳朵,慢条斯理舔着,却再没有其他的动作。

奚吾浑身发抖,腿脚无力,闭上眼睛软软贴进子文的怀里,双手紧紧揪住他的衫子,颤声道:“抱抱我……子文……求你,抱抱我……”

子文不轻不重地在他耳垂上咬了一口,笑道:“求得不够诚心,官人不满意。”话音未落,忽觉胸前一热,奚吾竟蹭开了他的衣襟,埋首在他胸口轻轻亲吻。

奚吾向来拘谨腼腆,只有初入府那几年才有这般索抱的光景,主动求欢却是首次,今日这般,大约是被人命官司吓破了胆罢。

子文心中柔软一片,直起身揽住奚吾,贴在他耳畔轻声安抚道:“阿吾,阿吾……不怕,有官人在,甚么都不用怕。”

奚吾将脸死死埋入他胸口,竟忍不住泪流满面,无声无息地点了点头,任由他一把打横抱起走了出去。

身上的命案如何应对?

路上会否有人见到?

如此白日宣淫是否大违礼教?

甚么都抛开了,此刻,满心渴求的,便是子文灼热的口唇,有力的怀抱,和那短暂的热情如火。

11.审案(上)

外面艳阳高照,暑热蒸人,府衙大堂上虽无有日头晒得人眼花,但密密层层几十人挤在门口听审,堵得一丝风也吹不进来,奚吾只觉得憋闷异常,汗一层一层地出,衣服早已湿得透了,粘腻腻贴在身上,膝下的青砖却是一片冰凉,冷热交加,分外难受。

“……自时疫初起至今,我一苇堂制辟瘟药共计四万八千余丸,用此药者已有千余,服药后发哮症的却只李妈妈一人。所有药丸都依一方,生药也均是统一采买,若是我方药有误,死者不该只有一人。草民学艺不精,至今不明为甚李妈妈服药后会引发哮症致死,据说李妈妈素日有鼻鼽,肺经开窍于鼻,合于皮毛,肺气虚者易患此病,因此草民想,大约是李妈妈气虚体弱,不堪药效,因此诱发哮症,乃至身亡。”

“说来说去,都是猜猜猜!”跪在奚吾旁边一个红黑脸膛身穿重孝的壮汉满脸愤慨道,“一条命,你一句‘不堪药效’就能了结的么!本来我婶娘只是患了时疫,倘若吃了别家药局的时疫药,肯定可以很快痊愈,你偏偏舍个什么滥药,人家一服药要两百文,你免费发的还能是甚么好药!还不知是不是拿粉面团团糊弄人来!你这里博个舍药的好名声,却害了我婶娘性命,庸医偿命来!”

严正在堂上脸一板,便有差役在旁边大喝一声:“不得咆哮公堂!”

壮汉吃了一吓,呐呐不敢做声,奚吾辩道:“辟瘟丸至今尚有几百粒未及散发出去,取来我药局中剩下的丸药验过便知真假。我学医六年,从业二载,深知医者责任,愿以性命担保一苇堂从未制过卖过用过假药次药,此事,通江宁府百姓可以为我作证。”

堂外百姓中有人大声应和道:“对!我们作证!”

严正慢慢道:“哪个要作证的,上堂来说话,不要在堂外喧嚷。”

堂外百姓推推搡搡了半天,推出一个白须老者,进门来跪倒磕了个头,朗声道:“小老儿孙立人,本地人氏,愿为韦大夫作证。”

“说罢。”

“一苇堂开张记得是在壬子年春,与小老儿的家在一条街上,那年恰好小老儿的长孙出生,故而记得分外清楚。平日里韦大夫坐堂应诊舍药,小老儿都是常见的。平心而论,韦大夫从业未久,医术是好的,却也未必多么高明,许多疑难杂症都只得转诊他处,但只要是一苇堂所出的药,倒当真从没有哪次为人诟病过,这一点,大家都是认可的。此次时疫,两百文一服的特效药价格不低,家中患病的人多了,药钱便难以为继,韦大夫仗义舍药,着实造福不少百姓。小老儿家上下十几口人,倒有七人用了韦大夫的辟瘟丸,都是药到病除,周遭也有不少邻里用了这药,同样见效,这就证明那药绝不是甚么粉面团团,确是良药,还请大人明察。”

严正点点头,道:“你下去罢。”他注目下首喝一声,“程力。”

那壮汉应道:“小的在。”

“你家可尚有一苇堂所发的辟瘟丸剩下?”

“没了,我婶娘发病时,床头纸匣子里本来还剩了十几粒药丸子,都带去善济堂给高大夫他们了。”

严正掷了一根令签,吩咐道:“去善济堂和一苇堂,各取些一苇堂所制辟瘟丸回来。”

奚吾叩头道:“草民药局中丸药收得妥当,只有施府小厮茭白曾来药局帮忙,知道所在。”

“传茭白。”

差役回道:“茭白早在堂外候了多时。”

“很好,着这个茭白随你一同去,快去快回。”

江宁府衙在城中偏北,善济堂在城南,一苇堂在城东,即便是快马加鞭,路上全无耽搁,两处跑回来也要个多时辰,早有差役奉了茶给严正,他坐在上面捧了细细品,品了茶,又取帕子拭了拭手,方慢悠悠道:“不知他们取药要过多久,不如取来之后再行问案,先退堂罢。”说罢,拂袖先回了后堂。

官儿先走了,恩还是要谢的,照规矩叩头谢了恩,奚吾才要站起来,却发觉双腿麻木不堪,竟已没了知觉,程力倒是站起来就走,没半分不适之像,临走还恨恨啐了他一口。他暗暗叹口气,扶着地小心爬起来,慢慢挪到门口,人丛中挤出一个青衣少年抢过来一把扶住,定睛一看,是甘松,遂任由他扶到门外小凉棚下坐定,矮几上早备好了凉茶热手巾,喝了两碗茶下肚之后,暑热之感总算解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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