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上雪 上——匿名君
匿名君  发于:2012年09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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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吾思忖停当,直起身,将患儿付与妇人,道:“你且不用慌,若我看得不错,孩儿乃是患了奶麻,也叫奶疹。烧得虽高,并无危险,这两日内热就会退下,退热后周身出疹,疹消日,便全好了。”

妇人半信半疑,回道:“我孩儿周身全无异处,哪来甚么奶疹?纵是奶疹,如今热得厥了,怎生是好?”

“我开些洗剂与你,煎了给孩儿周身擦洗,洗后换身衣物,切切不可穿得过暖,谨记多进些汤水。高大夫的方子,我着青竹抓几服你带回去。待疹子出了,当即停药,遣人来知会我,我再开新方。不要亲来,提防孩儿遭风。”

妇人千恩万谢,抱了孩子又要叩头,奚吾避开不肯受。妇人无奈,取了药红着眼转回家去。

门外议论纷纷,奚吾不睬,管自就着油灯写病案。

忽听人群中有人低声笑道:“果然慈悲。通江宁府,再没第二家肯舍这样贵药!施家养的好郎中!好名医!”

奚吾执灯的手一颤,灯油泼了些须在左手上,转眼红了一片,鼓出大大小小数点水泡。青竹慌忙抢过油灯放到案上,捧着他手,一叠声喊着:“这怎生好?这怎生好?”一时间,只急得眼泪直流。

奚吾低低道:“不慌,你去取些水线草煎汤,洗洗就好。”

青竹抹了眼泪,依言去了。

奚吾拱手对门外众人道:“今日已晚,诸位如无有就医抓药者,小可要上板了。”

妇人已走,众无赖没了看头,奚吾伤手,众人也有些心惊,闹哄哄借坡下驴,纷纷喊道:“走了走了,有甚好看,不如回家看婆娘去!”说着,四散而去。

外面天色越发暗了,奚吾关上门剔亮油灯,取软布拭了手,坐定下来慢慢收拾纸笔。

街上隐约更鼓声响,人声车声渐渐平寂下去,夜风顺着门缝钻将进来,吹得手一抽一抽地痛。不晓得从哪里来的一只飞蛾,一头撞上了灯火,烧焦了翅儿,落在他手中的册子上。

奚吾端平册子,用力吹一口气,飞蛾飘飘摇摇落到地上,尤自挣扎翻动,终于掉进青石缝中,再也挣扎不出。

他怔怔盯着飞蛾,正出神间,忽听后堂脚步踢踢踏踏,青竹肩上搭着条素巾转过堂前,喘吁吁道:“先生,药煎得了!”

奚吾点点头,道:“上了门板,你自去睡吧,不用管我。”

青竹扯袖子抹了把汗,道:“小的不敢。今儿先生烫了手,大官人晓得了虽会恼怒,至多赏我一顿板子。若我放着先生烫伤不管,自去睡,大官人还不揭了我的皮?”

奚吾轻轻放下病案册子,悠悠长长吐出一口气,道:“罢了,你上好门板,把这里收拾齐整再到后院寻我。”说罢,立起身整整衣衫,管自转去后堂。

青竹不敢再说,仔细上好门板,各处收拾齐整,擦拭干净,地亦洒扫一遍,方执灯向后院寻过去。

堂后一个小小院落,月色当空,满园梨花香洌,墙角一株老梅,花已落尽,虬枝横空,奚吾正站在梅树下,袖着手发呆。

青竹凑上去,殷勤问道:“先生手伤怎样了?”

奚吾一惊,转头看看青竹,手又望袖中缩了缩,道:“不妨事。”顿了顿,忽道,“今日菱角来取过衫子。”

青竹双眼圆睁,大惑不解。

奚吾加重语气,又道:“今日菱角来取过衫子。你亲用青布包了与他,内有白色里衣中衣一套,天青色茧绸春衫一领,驼色团花织锦缎外袍一领。”他望住青竹双眼,缓缓道,“你牢牢记下,一字,也不能错。”

青竹呆呆望着奚吾半晌,忽然恍然大悟,骇得手抖脚软,语不成句:“若是……若是大官人晓得了……”

奚吾闭上眼轻叹一声:“此事到此为止,再也休提。”

青竹神色惨然,恨声道:“头发长,见识短!大官人当初就不该领那两个回来!私养子,没家教!”

奚吾淡淡道:“他兄妹两个是拜了宗祠,记入宗谱,名正言顺的施家嫡出子孙。私养子一说,又是从何谈起?”

青竹方说完已有些悔了,此时听奚吾一问,慌忙抢上一步跪将下去,自批耳光道:“小的该打!小的说错了!”

奚吾背转身,道:“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教子文听到,又是一场大祸。”停了停,又道,“不用怕,你不说,子文绝不会知晓。且去睡罢,谨记慎言。”

青竹应了,把灯放在石桌上,起身退下。

奚吾静静立了良久,慢慢踱至青竹窗下,听得青竹呼吸细致绵长,想是睡得熟了。他返回梅树下,吹熄了油灯,轻道:“出来罢。”

03.夜访

一条人影自树后的阴影中站出来,身量未足,低眉顺眼,神态恭谨。

却是菱角。

奚吾注目他片刻,道:“此刻四下里无人,你且细说端详。”

菱角低声道:“小的从头说与先生。”

“日间先生吩咐小的做事,小的不合贪先生那几件衣服值钱,谎说去河边小树林烧衫子,抄小路先回了府里,想着藏好了衣服再去药局也来得及。不想在府中撞见了薏仁,一时慌张,失手将衣服掉在地上。薏仁逼问,小的不得已如实招了,求他掩饰则个,不想他却将小的带去了小官人房内。小官人听说,命小的候在偏厢,自行转到后进取了个青布包裹,着小的转交先生。并言道,只消小的照做了,就不将此事告知大官人。小的无奈,只得遵命照办,但总是心神恍惚,故未曾多想,直通通原路转回来,因而被芋艿看出蹊跷,争吵时喧嚷出来,被人听到。”

“芋艿说了甚么?”

“芋艿只道:‘不知哪个跑林子里烧个衫子,就能烧出一包衣服来。’”

奚吾沉吟片刻,道:“不用慌,他不过有些猜疑,大约别无甚么证据。你权当不曾有过争吵,平日里一切如常。如大官人或者别的甚么人问起,就咬定是怕我受凉,故抄小路快去快归。青竹我已经吩咐好了。小官人那里……你与我带个口信,问他几时有空,我要与他详谈。”

菱角应了。

奚吾又问:“我那几件衣服呢?”

菱角答道:“小官人收去了。”

奚吾叹口气:“你先回去罢,此事,我来处置。”

菱角领命,唯唯而出。

奚吾袖手在树下立了良久,夜风吹拂,周身俱寒。

他摊开右手,掌中一幅锦帕柔柔垂落,冷月清辉,洒在帕子上,朵朵山花竟恍如瓣瓣盛开。

杜鹃。

子归,子归,胡不归。

斯人绝裾而去,可知这杜鹃泣血,子归夜啼?

自奚吾记事起,阿娘便总是披发跣足衣衫不整,终日里或哭或笑,握紧了这幅帕子枯坐庭中,对着梨树低低絮语。

所说的,颠来倒去无非当年那些事。

三郎各样好,三郎诸般情,三郎春日里手植梨树,携着如花美眷诗酒唱和,对天盟誓,但愿年年如今日,白首不相离。

不曾想,三郎去书院读书四载,家中竟遭恶盗,资财卷尽,她更为贼所持。苦挨年余,幸得官兵荡寇,方得以还家。劫后重生,面对的,却是千夫所指。

失身于贼非她所愿,忍辱偷生竟为人所不齿,怀中小儿更是她荡涤不去的污秽。

奚吾,奚吾,早在族叔给阿吾这个名字的时候,就该想到,失贞,不容于天,不容于地,也将不容于他的眼。可怜她尚怀着一线希望,苦苦等待三郎救她于水火。

好容易候得秋闱放榜,三郎荣归,志得意满春风面,见到娘子的瞬间,立时化作冷面阎罗,转身拂袖而去。

几年恩爱,一朝义绝,经年苦候盼来的,却是一纸休书。

同那幅他求学时一直贴身携带的,她精心绣就的帕子。

满园梨花今已亭亭如盖,可笑却成了谶语。曾经高高在上精心呵护的娇花,一朝零落,唯有任人践踏成泥。

从此癫狂。

小小的阿吾不晓得阿娘为甚性情大变,只知阿娘再没有了温软的笑容,没有了如花的容颜,再不肯拉着他的小手,唤他一声阿吾。

邻居阿婆怜他,时常周济他些须旧衣麦饭,还教他拿家中器物典些柴米度日,阿吾才得以平安长大,得以活到那一日。

终此生,奚吾再忘不掉那日,癫狂数载的阿娘忽然没了诸般恶态,束了衣襟洗了头脸,起身洒扫庭除,还摸出压在箱底的那人衣物将去市集,换了些柴米吃食,煮了绵软软一钵赤豆粥,煎了香馥馥一盏桂花汤。吃罢早饭,又扯阿吾到河边,细心与他周身搓洗干净。

阿吾欢喜地如在梦中,捉住阿娘衣襟不肯放,不住口唤着:“阿娘!阿娘!你好了!你好了!”

阿娘抚了抚阿吾头发,不说话,笑容温软。

是夜,阿吾累极不肯睡,小手牢牢捉定阿娘衣襟,痴痴望着阿娘缝补他几件小褂。眼见得灯火摇曳,丝线来去,忍不住眼皮沉重,几番挣扎,终于沉沉睡去。

朦胧间只听阿娘一声唤:“阿吾!”

遽然惊醒,张皇四顾,只见灯火冰灭,月影西斜,阿娘衫角犹在掌中。床头,几件缝补干净的小褂叠得整整齐齐,恍似犹有余温。

人,却已不见。

半夜里不要命般敲响了邻里的大门,哀哀苦求好心人帮他找寻,天明时,终于在河边寻到了阿娘冷冰冰一具尸首。

任他哭,任他叫,再不会应他一句,再不会看他一眼,再不会回他一笑。

从此世间只得奚吾一人,以耻辱之名,置身这红尘十丈。

邻里怜他年幼,寻个牙郎,助他典宅葬母。葬了阿娘,烧罢纸钱,奚吾两手空空举目无亲,只想将身赴水,随阿娘而去,若非子文适时施以援手,他大约早已重入轮回,落得一个干净。

子文虽性情暴戾,对他却着实是千般好。助他读书,助他学医,为他赎回老宅,还出资助他开了一苇堂……林林总总,何以为报?

子文所求,无非他一个身子。

惜不得,爱不得,生也由他,死也由他,爱也由他,弃也由他,只以此身付与他便罢。

奚吾望着掌中锦帕,思虑百转,或悲或喜,竟似痴了。

风寒露重衣衫薄,耳听得五更鼓响,隐约鸡鸣,又是一个未眠夜。

青竹一向鸡鸣即起,奚吾已听得他房内响动,约莫将醒,正犹豫回房假寐,还是只做早起,忽听角门外有声剥啄。

似此清晨,又是何人来访?又为何自角门而来?

奚吾轻声问:“哪个?”

“求医之人。”

奚吾一呆,一抹笑意悄然爬上嘴角:“有何症状?”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请问先生,这病,该用何药?”

只听“吱呀”一声,门户洞开,一人懒洋洋倚在门首,凤目修眉,口角含笑,一把乌沉沉头发未束。

正是子文。

鼻端飘过一阵冲天酒气,奚吾忍不住蹙眉道:“你莫不是吃酒吃了整整一宵?”

子文笑道:“医者父母心,见我病酒,不心疼,还要责我不成?”

奚吾走过去伸手扶他:“且进来躺躺,我煎醒酒汤与你……”

话音未落,忽然手腕一紧,子文已趁势靠将过来,执了奚吾的手柔声问道:“如何醒得这般早?莫不是……等我通宵?”

奚吾甩不开,无奈答道:“哪个等你。天将大亮,莫要在这里胡闹。”

子文大笑:“好好好,我不胡闹。我走不动,阿吾扶我。”

奚吾拿他无法,拼全力支撑,半扶半抱将子文架到石桌边坐下,旋身去关门。将回身,忽然一阵酒气扑面,眼前一暗,两片滚热的唇凶猛覆将上来。

唇舌柔软,津液交缠,馥郁酒气中人欲醉。

奚吾被牢牢按定在门板上,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只得由他肆意妄为。

子文情热如沸,伸手去解奚吾衣衫,奚吾按住子文手,央求道:“青竹已将醒了,不要这样。”

子文反手握住,轻轻摩挲他修长手指,望定奚吾双眼,声音暗哑:“我病深沉,唯有先生能救。阿吾,阿吾,救我。”

奚吾避开他双眼,轻声道:“先放开我。”

子文轻笑:“阿吾,阿吾,我最爱你这般羞赧。”

奚吾轻轻推他:“子文,放开我。”

子文凝视奚吾脸上红晕,酒气激荡,再也把持不住,伸手将他打横抱起,大踏步撞入药局后堂,寻了张书案,扫落案上什物,放下奚吾,不管不顾埋头亲将下去。

奚吾慌张张去推,哪里推得开。只得一叠声求他:“子文,子文!不要胡闹,仔细被人听到!”

子文忙中回他一句:“青竹是自家奴仆,晓事得很,不用怕。”

奚吾侧头不语,子文停住手,望着他低声道:“昨夜酒酣耳热,任吴生引去宿在周诗诗处,花魁绝色,佳人多情,我满心却皆是阿吾,一宿无眠,无论如何耐不得,起早过来寻你。旁人与我,无异红粉骷髅,唯有阿吾可以解我相思。阿吾,阿吾,就依了我罢。”

他双手搂定奚吾,声声唤:“阿吾,阿吾!”

奚吾听得心惊,刚要开口,子文却不肯听了,随手扯下奚吾一片中衣,团了塞入他口中,又自袖中掣出五尺多长一条白绫汗巾,将他双手固定在头顶,扯落奚吾下衫,不由分说,挺身撞了进去。

奚吾闷哼一声,唯有闭目承受。

他自小从了子文,周身上下各处关键无不为子文熟知。起初虽满心不愿,被子文加意挑引,弄得久了,也不由情动,进退之间,若合符节。子文得了趣,越发兴起,偌大一个后堂,只听一片云雨之声。

待到云散雨收,书案上已然一片狼藉。子文略有些歉意,解开奚吾,掏出他口内碎布,且扶且道:“小心些,不要扭了腰。”

奚吾扶着他手,勉强站落地面,道:“子文若酒醒了,就便回府吧,教人看到你在这里,于节有亏。”

子文有些不悦,道:“我匆匆寻你,早饭未用,此时腹中空空一片,你连碗茶也不叫我吃,就忙不迭赶我回去?“

奚吾还待再说,子文忽然兴冲冲道:“兴业街上宋家老铺卖的好鱼羹,你换身衣服,随我去吃吃看!”说着,伸手去抓奚吾,竟端端正正抓到了昨夜被烫伤的一片,奚吾忍痛不言,子文却已发觉不对,低头细看,不由勃然大怒,大喝一声:“青竹!”

青竹应声自门后出,躬身行礼,道:“大官人。”

子文问道:“先生手伤,你可知道?”

青竹两股战战,应声道:“小的知道,昨儿已煎了药草与先生洗了。”

子文双目圆睁,便要发火,奚吾牵住子文手,低声道:“子文,我身上粘腻,可否着青竹与我烧些热水来?”

子文回顾奚吾,目光渐渐柔软下来,轻轻抚摸奚吾伤手,对青竹道:“事主不力,本该打你二十板子,但恐打伤了伺候不了先生。这顿板子姑且记下,如有再犯,加倍罚你。”

青竹连连叩头,谢恩不迭。

子文温言向奚吾问道:“阿吾有伤,怎不早说?”

奚吾摇摇头,微笑道:“小伤不妨事,你不说,我早忘完了。不过,却不能与你去吃宋家好鱼羹了,恐伤口有变。”

“鱼羹吃不得,总有得可吃。”子文轻击一下手掌,笑道,“兴业街上美食众多,羹饼粥汤,应有尽有。你总吃家厨,难免寡淡,今日就随我换换口味,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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