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心喂了他急缺的水,等他缓了气方才嘤嘤喜道:“小公子睡了这么久,奴婢都怕公子有个三长两短的,那样奴婢也不活了……现在可好了,小公子终于醒了,奴婢去叫太医去!”
她这一通嚷嚷,等在外间的太医早就闻声而动,一个个激灵过来,跑进来看。
其中一个资历最老,出身京城有名的杏林世家,如今也五六十了,属于太医院元老级的人物,非特殊时期轻易请不动,如今慕容辉却见着他迈步走过周围两列徒子徒孙的队伍走到自己床边,沉稳地道:“相爷,请伸出右手给老臣诊脉。”
慕容辉木愣愣地伸出手来,贾太医诊了片刻,捻着花白的胡子点了点头道:“相爷出生时极为凶险,当年老臣也曾给相爷出过方子,幸好后来锦衣玉食细心调养好了才能生养到现在,可相爷这些年一直忧愁多思,此次遭逢大悲才累得如此。以后可以好好调理了。”
慕容辉的生母原本不宜怀胎,却是个要荣华不要命的人,勾引了安国公慕容瞬怀了他,却在生产的时候遭了大难,差点一尸两命。
贾太医是宫中老人,慕容辉当年保全之后身体孱弱,丹阳长公主极得盛宠,便三五日不时召贾太医进府诊断,一颗心都操碎了般调养,这才渐渐好起来。
他看向面前须发花白的老太爷,顿觉满眼沧桑,带了些笑道:“贾公放心,我自己的命我不惦记,还有谁惦记?”
贾太医让徒孙给写了医嘱开了方子,又念叨了几句这才领着皇家杏林队伍浩浩荡荡回宫复命。
称心思忖着慕容辉病了那么几天,怕荤腥冲了肠胃,又怕太清淡的慕容辉吃不下,便让人在熬得稀烂的白粥里加了点菜叶儿再放点香菇,煮粥的水用的是上清鸡汤,最后还用荷叶包了几刻钟才呈上来。
慕容辉只觉入口香甜不腻、咽下去后还是满口留香,不觉赞叹。
称心在边儿看着他吃饭,不知想到了什么,不一会儿泪花都要涌出来了。
慕容辉忙问她怎么了。
称心自那日燕帝来过之后便对他二人之间情愫了解透彻了,心中有个想法一直不敢说,而今情绪外露,她擦了眼泪,忙笑道:“不过是想起些以前的事情,当年小姐小时候也是自胎里带着病痛,难以调理,这才接进宫去的。”
顿了顿,想起了什么,便走到外间书房拿了封信函进来,递给慕容辉。
“这是昨日送到府中的,送信的人说是洛阳府尹送来的,奴婢怕是什么机密的事儿,没敢动。”
慕容辉见封皮上面的确是江恩的字迹,觉着有些奇怪,最近没听说洛阳出什么事,怎么江恩会主动给自己写信?转念一想,也许是朋友之间嘘寒问暖也无不可,便轻松展开来看。
可信中所写,却并非那么简单。
称心在边儿上看慕容辉脸色剧变,不由问:“小公子,这信上写了什么?你怎么脸色差成这样?”
慕容辉没言语,他下意识抬眼,定定看着称心,看得称心满身不自在后又道:“无事。”
称心一再问他却又不透露半点,其中鬼鬼道道让称心大惑不解。
看了信,慕容辉便说自己困了要接着休息,称心怕他真的累了,也就没多追问,给他掩了被角加了香炉里的安神香和上门出去。
室内静谧无声,慕容辉缩在被子里,眉头大皱。
信中提及了一件极为重要却被他差不多遗忘了的人,此事本来他可以问称心,可当初问及时称心那般毫无掩饰做作的言语表明的称心也是被瞒在骨子里的。
攥着信件的手紧紧攥着,慕容辉在心中暗暗道:宸妃姑姑离世后,唐后究竟把影儿怎么样了?
他唐后恨慕容昭雪至极,若是燕清影当真落到了唐后手中那必定是九死无一生,可称心这般忠心护主的人竟然对那一套出家的谎言深信不疑,定然是有令她信服的人一起隐瞒。
那个人会是谁?
慕容辉越想越清醒,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都无眠。
不知柳循是如何应对燕帝的,也不知燕帝是怎么想的,竟然真的让他闭门思过三个月,扣了半年的俸禄。
来宣旨的蒋庆悄悄对慕容辉道:“相爷见谅,圣上原本不想怪罪相爷的,此事纠察出来,圣上也知道不是相爷的错。只是圣上考虑相爷病体未愈,想让相爷多休息。”
说着,命人抬上来两箱东西,说道:“这突厥使者提前到达京城,这一箱都是圣上特意挑出来送给的相爷的。后面一箱是滋补的药材,连百年难得一见的天山雪莲都有!”
慕容辉拦住抬进来的东西,对蒋庆道:“我现在是戴罪之身,圣上处罚的圣旨才颁下来,后脚又送东西给我,这天下人都是长着眼睛的,万一传出去就不像话。公公还是抬回去吧。”
蒋庆面露难色,他知道燕帝下这道圣旨时极不忍心,否则也不会巴巴送这么多东西来,若是慕容辉拒绝了,这主子不知道会怎么发脾气呢。
于是劝道:“圣上先前无意冷落了相爷,害得相爷病重,心里头一直有愧,这要是抬回去,圣上还以为相爷还在生气呢。”
慕容辉抿了抿唇,终究还是没忍住,冷冷道:“我就是在生气!”
说完,趁蒋庆还呆愣,转身就走。
称心看慕容辉拂袖离开,又见蒋庆错愕,忙迎上去说好话。她和蒋庆也算是老熟人了,蒋庆也没和她客套,对着慕容辉的方向大摇其头道:“相爷往日也是明事理的,怎么这次这般使性子,可知如今不比以前了!”
称心的脸一下子拉下来,哼了一声道:“这次分明就是因为圣上小公子才病得这样重,小公子不过耍一回性子,情人之间何妨?”
蒋庆重重叹息了一声,眉宇间无奈深重:“情人之间是无妨忍让,可圣上和相爷那是寻常人么?相爷如今独身,可圣上三宫六院的,我告诉你,如今可有一个蔡美人极得宠,圣上一连招宠数日了。相爷要是再不接圣上的台阶下,三个月后怕是情浓转薄啊!”
听他这么说,称心也不由担起心来,只是面上傲气依旧,等送走了蒋庆,她慢慢思量,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拍着手喊道:“有了!”
跟在她身后的丫鬟齐齐给惊了,问:“姑姑,有什么了?”
称心极隐秘的一笑,却不言语,脚下一转拐向大门,去忙活些什么谁人都不知。
慕容辉没有接燕帝的礼物,燕帝便不停的送,次次华贵非常次次不同花样。而且每次换着人来,到了后来冬风肃杀的时候,来的人便都固定是慕容辉比较熟悉的严淑君和蒋芸。
这一次慕容辉仍然让人推辞,自己在暖阁里看书写字。
三个月将近了,他就在再想推辞也没得推辞了,想到此次他不由眷恋起这三个月里的悠闲时光来。
在晨光微曦中醒来,看书写字,临画写信,和露华浓的清雅女儿朝中同道诗文唱和,虽然隔着重重府邸,倒也十分消磨耐性。
这三个月下来,性子被训练地更沉静。
而燕帝,他不接礼物,燕帝便竟然也没半夜偷来过,他每日望着屋檐,看屋檐上燕子纷飞,有时是想念,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他也未曾和燕帝如此生分,其实也不想如此,却又不知该如何劝服自己去接受。
为了和别的女人调情喝酒冷落自己,真的当自己是解闷的玩物吗?
他从来不抱怨,因为他只会用行动去表述情绪。
门扉在沉思中被轻轻叩响,恍然回神,喊了声进来便又垂下头去。
“相爷万安。”
慕容辉抬头,看着眼前雪青儒衫石榴长裙衬得肌肤胜雪眉目如画的女子微微笑,“是淑君啊,外面天挺冷的,你要不喝杯茶再走吧。”
说着便起身,像是真的要给她沏茶。
严淑君蹙着眉,在背后叫住他:“相爷,这回圣上送的礼物,你能不能不要在拒绝了?”
慕容辉回头一笑:“怎么,这一次礼物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严淑君慢慢走向他,很认真的道:“这是最后一次了,你要是再不接受就来不及了。”
慕容辉觉得她话中有话,问道:“什么来不及?”
严淑君别过脸想了想,犹豫了很久。
“是不是宫中出了什么事?”慕容辉问道。
严淑君低声说:“淑妃娘娘……”
慕容辉愣了一下,怎么会提起她?
“上个月,淑妃娘娘的八个月的胎落了,是个皇子。是凝香阁的潘才人把淑妃娘娘推入湖中所致。淑妃娘娘疯了,圣上大怒,把潘才人贬入冷宫,还降了监管后宫的杨昭容的位份……”
慕容辉听得心惊胆颤,他没想到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
严淑君悄悄看了看他,嗫嚅着唇道:“还有……圣上最近新宠的蔡美人,她、她有了身孕,两个月了,圣上封她为婕妤,升仪清宫主位,还说,要是蔡婕妤生下皇子就升她为昭仪……相爷?”
慕容辉的脸色青白,唇角让他咬得几乎出血,他几乎听不到其他的声音,就连严淑君摇晃着自己慌乱的呼喊都像是隔绝在一个世界之外。
严淑君一再叫他没反应,忙不迭让人去找称心来,只不过一瞬,只听身旁一声闷哼,慕容辉张口吐了一口血,嫣红的血渍溅落在她的裙摆上,吓得她惊叫一声。
第三十一章:一步错(中)
正月初一的大朝会慕容辉总算没有缺席,只是含元殿上的他仿若一尊木雕,面无表情也丝毫没有生气。
透过眼前阻碍视线的十二串流毓,间隙中窥见,每一眼,燕帝都觉得呼吸骤停,只是伊人目光不再自己身上,每一眼,又失落无比。
朝日这天下了大雪,鹅毛一般天下纷扬,气温又骤降,故而大家大朝会结束领了封赏之后都挤在含元殿的暖阁里休息一会儿,等风雪小些再回家去。
唯独慕容辉不曾停留,仆人撑了伞,独自踏雪而归。
他走得太快,快得连燕帝派去传召的蒋芸都没赶上,蒋芸遂让人去禀报燕帝一面自己去追。
燕帝已经起驾回紫宸殿,还特别迅速地换下了朝服,一身轻便地,在全身镜前整理了片刻,确保自己今天这一身贵气十足又不会让人产生压迫感。
三个月不见了,他虽然对慕容辉使气耍性不接自己台阶下的行为很是生气困恼,可今日一见到慕容辉便觉得积攒了三个月的思念一股脑涌了上来,其他都不重要,他如今只想见他。
等了片刻,严淑君躬身进来禀报:“圣上,蔡小主到了。”
燕帝拨弄着腰上杂佩,正思索是不是要换上一串有红玛瑙的那个好一些,乍一听严淑君的话不免有些愣,严淑君又重复了一遍。
燕帝皱起眉,有些嫌恶的道:“这么大雪天,她又是有身子的人,乱跑什么?”虽这样说,却不能真的将妃子拒之门外,往御案前一坐,摆了一副国事繁忙的样子才让人传进来。
蔡婕妤今日着了绣满并蒂牡丹的妃色高腰百褶裙,上身穿了靛青色窄袖儒衫,外罩一条鹅黄披帛,头上梳着翻天髻,左右各插了六对金镶玉镂花金钗,因怕累赘没选含珍珠流苏的,但一身气派怕是连宫中最大的主事者杨婕妤都还不如。
可如今她身怀龙嗣,又有谁敢说她不是?
蔡婕妤微微福身,燕帝免了她的礼,随口问道:“爱妃不在宫中好好休息,来这里做什么?”
蔡氏是个极标致的女子,和慕容辉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眉目间再抑制也会漏出来的夺人眼球的艳丽不同,她出身荆湘世家,身段柔婉气质温婉,瓜子脸柳叶眉,正如书中说的那般扶风弱柳之姿。
这样的女子宠幸起来,会十分令人满足。
这一点,也是燕帝喜欢她的原因,应该没有之一。
“妾身是想,圣上也忙了一早上,也该好好休息一会儿再处理国事才是。”蔡氏走到案前,温柔可人的笑笑,“这国事是处理不完的,可圣上只有一个,要是累坏了,天下臣民、妾身可是都要哭死的。所以圣上还是为了天下、为了妾身,还有妾身腹中的皇子,多多注意龙体才是。”
她这段话说得十分媚人,燕帝听了也觉得十分受用。因而挑了丝笑黏在嘴角,问:“那,爱妃准备了什么来给朕解乏?”
蔡氏走到燕帝身边,自袖中伸出水葱般的手,将燕帝的肩缓缓按到后面靠背上,站到椅背后面,轻轻给燕帝揉捏去肩膀来。
虽然肩上传来的重量宜人,燕帝感觉也十分舒服,却还是假意挑剔地说:“就这么简单?”
蔡氏口中传出银铃一般的笑声,她笑道:“圣上真是圣明。”
随即把自己准备好的人叫了上来,那是一个面纱蒙面的宫装女子,抱着琵琶进来。燕帝瞧了她一会儿,因看不清面纱后的脸容便只看得到光洁的额头、黛色双眉和一双形状较好的眼眸。
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从女子眉目间渗透出来,燕帝轻轻吸了一口气,蔡氏在耳畔笑着说:“圣上,这位平姚姑娘是宜春宫新近的歌伎,最善琵琶,妾身特地请她来为圣上弹曲解闷。”
平姚也细声道:“不知圣上喜欢什么曲子?”
燕帝想了想,道:“子衿,你会吗?”
平姚点了点头,坐下来试了试音,指尖灵动,有轻灵缠绵的滚珠之音传来。
燕帝在这曲音中闲闲哼唱起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来,子宁不嗣音……”
像是困了一般,他合上眼,再不说话。
蔡氏把双手放下,轻移莲步走到平姚身边,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退了出去。
等候在外的蔡氏的近身宫女十分不解地小声对主子道:“小主,你将平姚献给圣上是不是太冒险?奴婢可瞧着这个歌伎不是个省油的灯呢。”
蔡氏漫不经心地道:“怕什么,本宫腹中有这块肉,还怕她翻了天不成?再说,一个歌伎!”轻蔑地往殿阁里觑了一眼,“圣上的心不会再任何人身上,本宫也没本事让圣心常驻,既然不可,不如博一个大度的美名,本宫要的,是清宁宫的位置!”
殿阁里曲音随着宫漏滴落而渐消渐沉,被唤作平姚的歌伎一双闪亮的眼睛紧紧盯着靠着椅背闭着双眸的天子,手上拨弹摇摁也慢了下来。
就在她以为燕帝已经睡过去的时候,御案后的天子低沉着声音道:“你把淑君叫进来,顺便看看蒋芸回来了没有?”
平姚踟蹰在原地,燕帝说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该如何去找?
不过很明显燕帝没有在叫她,殿中当值的一个宫女躬身出去,燕帝睁开眼看向平姚道:“你的琵琶怎么样?”
平姚不知他问的是琴艺还是物件,但也无暇管,只道:“略能解闷罢了。”
燕帝支楞着下颔,忽然提笔在笺纸上写了三五行字,抬头对平姚说:“弹凤求凰。”
平姚一愣,却听燕帝嘀咕:“许久不唱了,要是找不到调不是要给他笑死?”
正思索着这个“他”是谁,竟敢笑话当今天子,又听燕帝笑着叹息:“罢了,能博他一笑就好。”
随即催促平姚起音,平姚起了音,燕帝听了一遭,待第二遍的时候就开始唱,只是就连开头的几个字都没找着调,甭说是平姚,就连墙角门帘边儿站着当值的宫女都扭头抿嘴笑。
燕帝恼羞成怒的低斥了一声,正逢严淑君和蒋芸一前一后走进来,后面却没见着慕容辉的影子,不由站起身来向后张望。
一面问:“丞相呢?”
严淑君和蒋芸对视了一眼,齐齐跪地俯身道:“相爷有急事回家去了,恳请圣上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