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帝在御座上沉吟了许久,底下鲁泰的话已经跑题很远了,甚至提到了当年慕容家谋逆造反一事,甚至将风言风语中流传着的慕容辉和燕帝的亲密都给抖搂出来点评。
燕帝再也坐不住,起身回宫,扔下一句话道:“这件事朕会彻查的,你们干好自己的本分即可。”
即要彻查那最好就是当面询问慕容辉,官署上报说丞相病了,燕帝犹豫着是不是要缓两天再说。
被留下延英殿议事的吏部侍郎吕清方意味深长地道:“圣上,丞相所为罪当僭越,万一要是纵了他,日后满朝文武皆以丞相为首,谁还知道圣上呢?”
能在吏部混上头脸的都是人精,他又怎能看不出来燕帝心中最为忌惮的是什么,慕容辉再得盛宠也是臣子,而天下,只能有一个君。
历经唐家控制,燕帝如今最记恨的便是臣子专权了。
果然,听了他这番话的燕帝眸中犹豫之色淡去,他吩咐蒋庆道:“丞相习武多年,体魄强健,这几日不过些许邪风冷雨总不会病得很重吧?你去请丞相进宫,就说朕有极为重要的事情找他。”
蒋庆踌躇地道:“圣上,丞相他从不假言辞色,如今称病,奴婢想定然是病了。”
吕清方不阴不阳地插了一句:“看来丞相不单单是能让朝堂上的臣子信服,就连大内里的总管都十分为他贴心考虑呢!”
燕帝冷冷拂袖:“一点伤痛罢了,宫中不是有御医么?真的出什么事,难道御医治不了他?”
蒋庆无法再劝,又怕派去的人势力而态度不端,亲自去叮嘱了,等返回身来,圣驾已经往太液池去了。
杨昭容是燕帝刚刚登基时太后为燕帝遴选的世家美人之一,情性淑婉仪态大方,出身弘农杨氏,举止十分得体,除却淑妃之外,杨昭容是后宫品级最高者,由于淑妃的身份为燕帝不喜,杨昭容实际上便是后宫的掌权者。
上一年采选良家子入宫,新选妃嫔中有出色的,杨昭容便悉心教导,这几日见燕帝闲了些便先带着潘美人、徐婕妤一同邀请圣上巡游太液池赏菊。
燕帝原本没当回事,后来经由慕容辉家回来心情一直郁郁,在朝堂上又添了新堵,更加觉得烦闷,杨昭容如此提议他便应了,也算去散散心。
露台上菊花盛放,从中传来丝竹悦耳窥见身姿摇曳,帝王和嫔妃都看上去其乐融融,蒋庆思忖着慕容辉的事情,眉头都锁了。
严淑君悄悄把手中的酒具递给别人,蹑手蹑脚地走过来,轻轻唤道:“蒋总管——”
蒋庆吓了一跳,回身看到她才松了口气,低声骂道:“做什么背后叫人,吓得我魂儿都飞了。”
严淑君道:“蒋总管,奴婢有事禀报,总管可否跟奴婢来一趟。”
蒋庆见她面上肃然也没迟疑便跟着她去了,绕过了露台歌舞转到一株柳树下,严淑君方才说道:“其实杜大人之事并非是丞相之错,男子之间情谊深厚也无非不可,更不用说里面掺杂生死了。”
蒋庆愣了愣,问道:“什么生死?”
严淑君道:“杜大人昨日仙逝,丞相不过是为死者哀思,又受了凉才病的,圣上要是以此怪责丞相,那也未免太小心眼了。”
蒋庆还是有些愣:“这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杜大人可是朝廷命官,他死了怎么没个人禀报?”
“怕是时间太短,没来得及……”严淑君将自己知道的事儿尽数说明,包括杜晓和于松之间的纠葛。
蒋庆听得复杂,不由问:“你一直在宫中如何将杜家内宅的事情知道得这么清楚?”
严淑君低声道:“奴婢昨日轮休便告假出宫了,碰巧在街上遇到一个故人。那是奴婢上京的路上救的一个孤女,因身段有几分妖娆,兄长怕随我入宫会招惹祸端,便将她卖了。说来也巧,牙婆将她卖进了杜府,没几日边让杜府的二公子看上了,收了房。”
“……杜老爷对杜大人极为严苛,可杜夫人却不受宠,杜家的如夫人有三五个,杜家子嗣也丰盛,就是除了杜大人外没一个出息的,杜家妾侍们成日便指摘着正房的不是,二公子耳濡目染自然知道清楚,转头又四处和人说,那孤女自然也就知道了,我遇着她后偶然问起,她便说给我听。”
蒋庆恍然大悟,正欲说什么,没想蒋芸一阵风似的跑过来,神色焦急地对蒋庆道,“不好了义父,丞相昏倒了!”
第二十九章:无妄之灾(下)
燕帝遣人召慕容辉入宫的时候柳循正好在,他如今是中书舍人,此事虽然是门下省发的难,但他也是知道的。
柳循思量着对慕容辉说:“其实这样的事情看起来虽然大,但并不全怪相爷,相爷统领三省,起草好诏书是尚书省送达,等圣上问起来只要说不知推——也不是推,是真的是尚书省那边出了差错。”
顿了顿,又道:“”其实这段时间朝堂上清洗了许多人,有很多官员都是新派上去的,也许并不是很清楚行事的章程才会招惹出这样错来,并不怪相爷的。
慕容辉精神恹恹,眼底下一圈的青黑,脸色苍白如纸,气色看起来真的十分不好。他轻咳了两声道:“我也没有往自己身上揽错的想法,只是圣上几次三番派人来催我进宫解释,只怕是……”
正说着,称心推门进来,脸色十分难看地对慕容辉道:“小公子,圣上也忒不近人情了,你又不是装病,他何至于急在这一时!又不是出人命案子了,你要是真的再加重病情那才是要出人命了呢!”
听她这样说慕容辉便知道宫中又来人了,心中明了是再躲不过,撑着床榻起身,柳循忙扶着他起来,称心给他更衣,柳循在一旁忧心忡忡地看他。
慕容辉见他为自己忧虑便向转移他的注意力,遂问道:“诶,前些日子你的义兄不是来京城了么?这段日子着实忙得很都没能款待他,他可还在京城?”
柳循道:“他不过是一介江湖侠客,有什么好款待的。他这个人生性喜爱游玩,在京城呆了没两日,连西市的花娘都吸引不了他,昨日就走了。”
“那真是遗憾,看他的样子,还真是一位有作为的江湖豪杰呢。”当年宸妃临死前将慕容辉送出宫,便是送到了中原武林盟盟主那里让盟主教导他武功,慕容辉本不是什么习武的材料,但胜在用心有灵气也算不负师门,经过那么几年的修习,慕容辉对武林中人总是多些亲近。
打理好了之后便出了门,慕容辉骑不了马只得乘车进宫,柳循告了一个时辰的假出来的,自己回宫城官署,也就顺道送慕容辉进宫。
柳循最多也就只能送慕容辉到紫宸门,过了中朝是要有通行令牌或是皇帝手谕才能进出的。
慕容辉等走到柳循看不到的地方的时候才松了一口气,顿时觉得眼前一花,险些摔倒。
派来接应的蒋芸忙将他扶住,触肤之处只觉得满手炽热,蒋芸讶然道:“大人怎么病得这么重?”
慕容辉摸了一把头上的虚汗,慢慢往前走——燕帝并没有给他派安车,在内宫行走多有不便他也不敢擅自乘车,从紫宸殿到太液池只得靠一双腿走。
看蒋芸担心的模样,他虽然气力不济,但还是勉强笑了笑:“无事,小小风寒而已,我撑得住的。”
蒋芸看他双眼都无神了,为防不测悄悄遣人去传太医。
一行人又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太液池,远远便听到露台上传来飘飘欲仙的歌舞乐声,慕容辉浑身都在往外冒热气,偏偏他自己觉得冷得很,头重脚轻的,要是没有蒋芸扶着马上就要栽。
太液池边上的处处暖风熏得游人醉之于他,就仿佛天堂之于地狱。
好不容易走到了,蒋芸命手下内侍去禀报,偏偏窜出来个宫女拦着,十分蛮横地道:“圣上正和各位娘娘小主玩得开心的,你们哪里来的,边去!”
蒋芸给气得发晕,可面前这个他认得,是杨昭容身边的近身宫女,他不是他干爹蒋大总管,一时惹不得,忙让人扶了慕容辉亲自走过去。
赔笑道:“碧溪姐姐,这位是慕容丞相,是圣上传召的,圣上想必等候多时了,你要是不让咱们进去禀报,耽误了正事可不好。”
碧溪虽然有几分仗着自己是大宫女的骄横,但总算还是个明事理的人,现在听说是丞相奉圣上谕旨觐见,哪里还敢阻拦,忙让开让人进去禀报。
可谁料禀报的人才进去没一会儿,扶着慕容辉的小黄门惊叫了一声,蒋芸侧眼望去,只见慕容辉紧闭着双眼软到下来。
蒋芸忙扶着慕容辉移到就近的殿阁去,又派人催促太医,这才自己跑去找蒋庆。
蒋庆一听慕容辉昏了也着了急,不过他是内侍总管,吩咐了蒋芸照顾好慕容辉后便匆匆去找燕帝去了。
可燕帝被三个妃嫔灌了不少酒,早就醉得云里雾里,哪里还听得进什么话去,杨昭容便招呼人扶着燕帝上了龙辇。
她早就算计好了,太液池边上诸多宫殿,她所居的漪澜殿离此最近,等燕帝喝醉了便往自己寝宫去那是极好,可身边近身碧溪方才那一通禀报,她又改了主意。
杨昭容进宫多年了,在燕帝面前也算受宠,对燕帝往日的心思也知晓一二。想到此次她微微一笑拉住徐婕妤的手,低声道:“,姐姐今日身子不爽,你和潘妹妹都住在百福殿,圣上就交给你们伺候了,可要尽心噢!”
徐婕妤出身世家,潘美人不过是良家子,她们二人都是新进宫的,若不是今日,连燕帝面都没见过,原本以为自己不过是陪衬,没曾想最后竟然得利,一时喜色外露难以自持,连推拒都极假,不过三两句话,二人便忙不迭上了安车跟着龙辇往百福殿去了。
碧溪不解地望着龙辇远去的方向,蹙眉低声道:“娘娘这不是给他人作嫁衣裳么?”
杨昭容勾了勾嘴角,“一场恩宠罢了,本宫要的是长远。可不想为了今天,连命都赔上去。”
碧溪仍是不解,她也不想解释,摆手吩咐回宫。
——但凡涉及慕容辉的事情,燕帝从来没有情面可讲,自己不如早早撇干净了,能免一点罪责是一点。
杨昭容在鸾驾里轻声叹气:好好的一场鸳鸯局平白就这样搅,真是不甘心!
她所料的不错,燕帝醒来之后得知慕容辉昏倒的事情,别说什么僭越什么身边美人,早急得恨不得长翅膀飞到慕容辉身边一探究竟。
问及蒋庆,蒋庆言慕容辉昨日醒了之后便回府去了,今日仍然告假。
燕帝又问病情如何,蒋庆将太医的话一五一十转述了,意思是丞相的病要静养,再不能每日奔波忧思劳累,不然引发肺疾……
说道肺疾不免将杜晓的事情引了出来,燕帝倒是没注意于松和杜晓的缠绵之恋,只听到杜晓因肺疾而死便是满心恐慌,就跟慕容辉已经如何病重了一般,立即宣旨临幸安国公府。
蒋庆忙拦了道:“圣上,如今才卯时,该上朝的。”
燕帝一顿,神思镇定了一会儿,想起了自己生硬要召见慕容辉的起因,点了点头道:“好吧,先上朝,左右还有些事情要了结,否则朕去见子熙也不安心。”
蒋庆早命人备好了朝服来给燕帝更衣。
昨日侍寝的潘美人见燕帝一直到此刻都没有注意到自己不由觉得黯然神伤,她第一次侍寝也不知现在该如何,一时缩了手脚站在床边,一副想帮忙有不敢帮忙的迟疑模样。
严淑君给燕帝穿上外袍,又让人抬了穿衣镜过来照,从镜中恰好瞥见徐婕妤局促的模样,手上的活儿微微一顿。
燕帝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床边站着一个风姿楚楚的女子,抿着唇可怜巴巴地张着眼睛望着自己。
穿戴好了,燕帝才问道:“你是——”
潘美人福身道:“奴婢百福殿潘氏。”
“品级是?”
“回圣上,美人。”
燕帝点了点头:“昨日朕临幸了你,记得让尚宫局的女史记录了,还有,淑君,让杨昭容把她的品级升上一级搬出百福殿去——朕记得永安宫之侧不是有一个凝香阁无人居住么?就那里好了。”
潘美人不知所以,得知自己被升了位份十分高兴,立即跪地叩谢。
等离了百福殿,蒋芸才悄悄地嘀咕了一句:“这个潘美人真是倒霉,竟然昨天伺候了圣上。”
严淑君不解道:“为什么这么说?圣上不是才升了她的位份,还让她独自拥有一座殿阁么?”
蒋芸摇摇头,“凝香阁在永安宫附近,你可知圣上决计不会去永安宫的,那不就是等于变现地把她发配冷宫了么?”
严淑君这才想起来,永安宫正是淑妃的寝宫。
慕容辉坚持住在丹阳公主府——其实按照例律应当在丹阳公主过世之后就收回国库的,可先帝明文下令赐予安国公,这才得以保全。
慕容辉一生最美好的记忆就是无忧无虑的童年,他的童年都是在这座公主府里,由丹阳公主给予。
哪怕是现在人都不在了,他仍然坚持住在这里,却缅怀那段逝去了将近二十年的岁月。
燕帝踏进这座宅邸的时候没让人通报,称心一路在前引路脸色十分不好,哪怕来人是皇帝她的脸色也不见到好到哪里去。她是极护短的人,见识不高,只知道报恩忠心,以前一心为了宸妃着想不惜顶撞先帝,现在换了慕容辉,她也一样敢给当今皇帝甩脸子。
燕帝自觉心中有愧,便是一声辩驳都没有。
好不容易走到慕容辉的寝阁,燕帝让人轻声,留了随从在后,自己进去了。他这悄无声息的进来,把原本坐在慕容辉床前的人给吓了一跳。
燕帝看着那人眼熟却叫不上名儿,瞥了一眼床榻上的沉睡无声的人儿,低声:你是?“”
柳循执礼道:“微臣中书舍人柳循拜见吾皇,吾皇万岁——”
“好了,”原来是个五品小官,难怪不认得。燕帝一摆手免了他的礼,鸠占鹊巢地坐到原来柳循的座位上,探身去看床上的慕容辉。
床上的人儿脸色极为苍白,偏偏脸颊上浮现着不正常的嫣红,嘴唇开裂起皮,就连眉头都是微微轻蹙,似乎在梦中都在受着病痛的折磨。
燕帝一颗心都揪起来了,忍不住道:“这才几天,怎么病成这样子?大夫看过了没有?”他想起自己出宫前让太医院的几位老太医随行,便立即让人叫他们进来给慕容辉诊断。
扭头看到柳循,对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由问:“你还有什么事儿吗?”
柳循自然知道自己该走,但还是硬着头皮把慕容辉交代的事情办了才成。
他转身出来,到书桌上拿了一本奏折递给燕帝,“圣上,这是丞相准备上呈圣上的折子,丞相自知荆州峡州刺史更替一事行事草率,罪责不轻,恳请圣上留在他在家闭门思过,若是圣上想要借此一正朝纲,降他的职也可以。”
燕帝一边听着他说话,一边把手中的奏折把玩,却没有展开来看,等他说完了,看了他一阵,淡淡道:“你怎么知道这里面的内容?”
柳循道:“丞相无法起身,是微臣执笔的。”
燕帝点了点头,“这奏折什么时候写的?”
柳循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略想了一想,答道:“今天早上,微臣刚来的时候丞相还有些精神,方才吃了药才又睡下的。”
燕帝抿了抿唇,忍住心中些许不太符合形象的念头,微微挑了下嘴角:“你和子熙的关系还不错嘛。”
第三十章:一步错(上)
慕容辉这一觉睡得极沉,竟差不多睡了有两天,醒来的时候太医们都撑不住倒下了,只有称心握着他的手不放被他一动惊醒了,不然连个照看的人儿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