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红 上——卿寒
卿寒  发于:2013年10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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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辉听得疑惑,不由问道:“杜兄乃是嫡子,怎么杜大人如此严苛?竟然连父子亲情都半点不论?”

小厮叹息了一声道:“我们杜府家训严苛,对待继承家业的嫡子更是严苛,幸好从小公子就聪慧,心中一窍都比得上如夫人们生的二公子三公子聪慧得多,故而老爷对公子还算好。只是后来公子与于大人相交之后,老爷为了斩断公子情丝,手段着实严酷了。”

慕容辉听着心中便是一沉,他和杜晓是一般的人,如今杜晓为情受苦他不免物伤其类。

杜府是百年的书香世家,自太祖高皇帝开创大燕江山之后,杜家先祖便以辅佐之功、博古通今之才被选入宫中人太子太傅,不过他这个人闲云野鹤惯了,喜欢在家做学问读书,不喜官场上的蝇营狗苟,干了两三年便辞官隐退。

隐退后网罗了一干子天下闻名的大儒,上书太祖从国库取钱在京城办起了东林书院,杜家是东林书院的开山鼻祖,每一任杜家的家主都是东林书院的院士,杜家的儿郎甚至娘子们也都会入书院读书。

于松便是在东林书院遇着了杜晓,想必相见时是春水映梨花,却不知如今凶险他们可曾后悔?

杜晓的书房布置得极为雅致,装满书卷的书架,墙角摆着的缠枝红梅大花瓶,书桌上笔墨纸砚干净,笔架上吊着狼毫紫毫像是寂寞了很久了,墙上挂的山水丹青墨迹更添清雅,就连隔绝里外的屏风都是红木丝绣,上面绣着的都是风雅花草怪石,一整间屋子,竟然半点金玉不见。

小厮先进去禀报慕容辉来的消息,慕容辉一踏进屋子便闻到极为浓重的汤药的味道铺天盖地而来,让他不觉紧皱眉头。

屋子里没有很多仆人婢女,不一会儿两名侍女扶着一个螺髻发簪珠翠的妇人出来,那妇人身着一身窄袖襦裙,下身斑斓长裙裙摆宽大,故而露出翘头靴的翘头来。

慕容辉观那妇人眉目中有依稀有几分杜晓的模样,年纪又不轻,遂执礼道:“杜夫人。”

杜夫人脸色也是黯然,双目亦是通红,想必这几日为了儿子的事情操碎了心了。她亦还了一礼便领着慕容辉进了寝室。

躺在床上的杜晓已经全然没有了慕容辉印象中的风情别致,整个人瘦得几乎脱骨,所幸双颊上还有些皮肉,虽然苍白如蜡却也还能撑撑门面。

杜夫人亲自坐在床沿,柔声唤着儿子:“啼奴、啼奴,丞相来看你来了,快醒醒,啼奴……”

啼奴是杜晓的小名,听说杜晓在刚出生时极为爱哭,昼夜啼哭不休,后来有一方云游僧人至杜府说是杜府有妖气袭宅,给了杜晓一串佛珠挂着才渐渐好了。因前面缘故,杜老爷便给杜晓取小名啼奴。

杜晓睡得应当也不深,只是昏沉的时候多,此刻在母亲的呼唤下悠悠转醒,杜夫人侧身让出来,慕容辉上前坐着,杜晓看到他微微扯了嘴角笑,却带出一串咳嗽来。

慕容辉这时才方知杜晓的病有多严重,一串咳嗽直扯得嗓子都要破了一般,拿了方帕掩口,等平复时松开手,雪白绣腊梅的帕子上溅了一大块血沫。

四周人莫不神色黯然,杜夫人眼波盈盈差点又哭出来。

慕容辉缓缓说:“怎么突然病得这样重?大夫怎么说的?”

杜晓抿着唇笑着,唇瓣上还残留着一丝血渍他都没力气擦,他喘着气道:“我这病是好不了了……我早就知道,我逃不过的,左右也就这个月吧,大夫跟走马灯一样换,汤药成日喝,半点好的兆头都没有,咳咳!”

慕容辉按着他的手,“我早该来看你的,只是最近忙着秋闱,才耽搁了,对不起。”

杜晓十分剔透的人物,又是饱读诗书,性情风流,最是只得结交的人,慕容辉结识他时并没有一味把他当做工具,而是当他做真心朋友,如今他这般,如何能不怜惜。

“你找我有什么事尽管说,只有是我能办的,我定然不遗余力。”

杜晓伸长了手,杜夫人十分了解儿子,赶忙命人加了几个软枕亲自扶他起来。靠着软枕,杜晓低声对慕容辉道:“你知道于松他现在如何了?犯了这样的事儿,圣上会如何裁决?”

慕容辉看杜夫人在场,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答,杜夫人也是聪慧的,见他局促便说:“啼奴喜欢男的女的我都不管,我这辈子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我什么都不求,只求他开心平安,如今他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可避讳的,相爷只管说,无论什么,我是不会阻拦的。”

慕容辉没了顾虑便一五一十道:“起初圣上的确很生气,但后来渐渐消气以后又想起于大人之前为铲除唐家所做的,我也劝圣上以仁孝治国,这些天忙着,等秋闱过了圣旨才会下来。应当不会有杀身之祸,十有八九是流放了。”

杜晓脸上露出喜色,轻叹了一声:“那就好了,我也……放心了。”

顿了顿,又道:“相爷,我有个不情之请,就是……这几日趁我还能撑得住,能不能让我见见他?”

要让于松和杜晓见面其实不难,难在杜晓怎么去见于松,慕容辉道了顾虑:“你真的能走得了么?”

杜晓笑了起来,眉宇间有锋利的坚韧:“就算是死,我也要见上他最后一面,不然,我做鬼都不会安心!”

慕容辉见他那样笑,不由觉得心如刀割。

旁边杜夫人早已泪如雨下,掩着唇泣道:“我的儿啊……娘生了你,没让你有一天安生日子过!你那个狠心的爹,成日往外头找狐狸精对你却那么严苛,拿出什么正房嫡子的规矩来管束你,底下那些狐狸精生的一个个见天儿往勾栏院跑,勾搭了一个又一个,杜家门风早就给他们败光了!当年若不是他狠心地让你在雨夜里跪着,如今怎么能成这个样子!这个狠心的薄情郎!我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就在他们杜家的祠堂里一头撞死!让祖宗给我评评理!”

杜晓缓了气,哑着声音对杜夫人道:“娘,你别气了,儿子就快走了,不想早让娘为儿子操心,娘你要好好活着,不然儿子怎么安心闭眼呢?”

杜夫人浑身都颤抖起来,握着杜晓的手,一字一顿地道:“啼奴你放心,你想做什么九曲做吧,娘就是赔上这条命也要拦着你爹。”说着转头看慕容辉,满眼祈求之色慕容辉在心中暗叹一声,便答应了下来,“那我先去疏通疏通,等有了确切消息再来让旺财过来通知你。”

回到家中已是很晚了,慕容辉是在宫中用了晚饭才回来的倒也不觉得饿,他道杜晓的事情拖不得,便立刻着手去办。

于松原在刑部受审,也就被关在刑部大牢。刑部和御史台原本关系就极好,应当不会苛待于松,且刑部尚书是个老好人,年纪也不小了,此事应当不难办。

慕容辉拿定了主意便立刻修书一封,让旺财马上给刑部尚书家送去。

等次日下朝后,刑部尚书自己跑了过来,慕容辉只说是有个朋友和于松有旧交情,听闻于松有难想探望一番,自己回陪同,绝不会让于松有失。刑部尚书的确是个老好人,没怎么和稀泥就答应了,还约定是明日酉时后,晚一些可以掩人耳目。

心中一块大石算是放下了,慕容辉又让人把这个消息送去杜家这才安心下来办公。

秋闱张榜虽然过了,但封官的事情还没着落,料想时间谢长英严华平叛赈灾也该回来了,慕容辉不由觉得心中有些烦闷。

“相爷,”来人是尚书省的一位左丞,手中拿着一份折子进来对慕容辉道,“前几日圣上让相爷拟定峡州荆州刺史的人选,不知相爷拟定了没有?门下省那边一直在催呢。”

峡州荆州刺史因赈灾时贪污赈灾银被革职,现在已经在押往京城受审的路上,但一州不能无主,谢长英便上奏请燕帝重新选人派往任职。

慕容辉恍然记起这么件事,一拍脑门道:“我这几日忙昏了头,竟然忘得一干二净,多亏你提醒我,把褶子拿来吧。”

他心中早有人选,提笔在上面写了便交给左丞:“你且拿去办吧。”

第二十八章:无妄之灾(上)

俗话说一层秋雨一层凉,慕容辉带着杜晓去见于松回来便下起雨来,雨不大,但刮的风却又冷又大,杜夫人怕冻着他便留他在府中歇至雨停风歇再走。

杜晓神情一直落寞,慕容辉也想再陪他一会儿便没有推辞。

在牢中呆了一夜,杜晓的脸色却仿佛好了很多,回房后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让人扶着他在桌前坐下,颤巍巍的手抓了笔,像是要在摊开的雪白宣纸上涂抹什么。

慕容辉扶着他,低声问:“你想写什么,我帮你。”

杜晓想了想,还是松了手,瘫坐在椅子上,没有一丝血色的唇微微抿着,眸中满是颓然:“子熙……刚刚我见到他,他比我想象中要好些。”

慕容辉不知该说什么,事实上也的确不用说,低头帮他把桌上的笔墨处理干净。

杜晓轻笑了一声,还伴着几声喑哑的咳嗽:“也对,他还有娘亲,有妾侍,有孩子……孩子……咳咳!”

身后的咳嗽声歇斯底里起来,慕容辉忙回过身,轻轻摸他的后背给他顺气。

杜晓整个人都软在他怀中,把头埋在他胸前,手指攀着他的肩无力而苍白着指节,渐渐的,慕容辉感到胸口有微微的湿润。

“子熙,我为什么不是女孩?我为什么不能嫁给他?我为什么不能帮他生孩子?!那个女人……谢玉娘她凭什么……她凭什么可以嫁给他可以帮他生孩子,可以用‘于夫人’的称呼,他根本不爱她的!不爱她的!”

杜晓的声音微弱的像菟丝草,却还是在风雨飘摇中坚强的挺立着,他心有不甘,并非为了他将要消逝的生命,而是为了他得到却又无法拥有的爱情。

他不甘,阻挡他的人太多,严厉刻板的父亲,世人的眼光,子嗣……这些一切的一切压在他摇摇欲坠的生命里,几乎压断他的脊梁,平素他不愿意说,只有到最后,再也撑不住了,他才忍不住抱怨。

有鲜红的血从他的嘴角缓缓流淌,慕容辉握着他的手,渐渐感觉到那里面失去的力气、流失的生命。

“稚卿……”他单薄的手掌向着虚空摩挲什么,迷迷糊糊地呼喊着。

“我在。”慕容辉抓住了他的手,抱他在怀中。

屋外不知出了什么事,起了些响声,有些喧闹,但在刮风下雨的白日里丝毫不显。

怀中的人不停发颤,像是怕冷,不停地往慕容辉怀中缩。

像是想要再咳,可身体里在没有气力去咳,他的胸膛起伏了片刻,微微启了唇,贴在慕容辉的颈侧。

耳边萦绕着血腥的咸腻,仿佛天外来的模糊声音响起:“稚卿……今生遇见你,我没有一点后悔!可是,下辈子,我不想在和你……相识。”

慕容辉长睫一垂,晶莹的泪珠倾泻而下,心中填满了悲凉。

他见证了这一场故事的最终结局,如同用鲜血染红豆,至死方休,无怨无悔。用一生去书写爱意,用所有的生命去刻苦铭心。

啼奴说无悔,稚卿不知心。

怀中的人安静的沉睡着,永远不会在醒来。杜夫人抱着儿子尸身反而没有哭,慕容辉走出门,庭院里到处被风肆虐过的残败模样,他只觉得满目满心的荒凉,眼睛恨不得闭上。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了家,也不知自己遇到了谁。

燕帝在他的书房等了半日,派人去打听竟打听出他在底下搞小动作去了,本来憋了半日的火朕想等他回来好好问问,却不料看到个魂儿飘进来,近处一看衣裳上还带着血迹,吓得大燕皇帝陛下三魂少了六魄。

燕帝扶着慕容辉坐下,轻声唤:“子熙、子熙?”

被唤的人儿默然了很久很久方才轻轻启唇:“圣上,臣能陪你多久?”

燕帝轻抚着他长发的的手微微一顿,敏感地蹙起眉:“你想陪朕多久?”

“我想陪你,只怕……”只怕日后久了,你不会再喜欢我陪,心中所想令他心痛难当,所以说不出话来。

燕帝笑了笑道:“过得好好的,你瞎担心什么?别是因为淑妃,那可是你自己求朕留下她的。”

慕容辉用脸颊蹭了蹭燕帝的肩,却是说:“圣上,微臣今日去了杜大人家。”

提起这件事燕帝语气不免冷硬了一些:“你今日连朝都没上,朕巴巴跑过来找你,在这里等了你半天,原来你和别人幽会去了!”

慕容辉幽幽叹了口气:“现在想和他幽会,都幽不了了。”

燕帝原本只是戏谑他一句,却没想他会这样说,之前被冷落的火一下子积攒起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

慕容辉坐起了身,呆呆地看着前方,不知神思在何处,他说:“人生在世不过求一知己罢了,可世事无常,有谁能预料未来将有怎样祸福?”

燕帝看他那副痴痴迷迷的样子,银牙都要咬碎了,心道这人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喜欢上别人也就罢了,竟敢在自己面前做出这幅寻死觅活的模样来!

诶,不对!喜欢上别人也是不行的!

胸膛里醋意蔓延,燕帝“唰”的起身,走到慕容辉面前,抬起的的下巴让他与自己对视,可慕容辉的双眼无神,漂亮的如黑琉璃珠子一般的眼眸映出自己的脸容却别无生气。

燕帝咬着牙道:“你看着朕,你再说一遍你方才说的话。”

慕容辉直愣愣的说:“圣上,他走了呢……”

燕帝简直要气炸了,可看着慕容辉这样呆滞的脸,他却又舍不得动手,狠狠瞪了一眼,拂袖而去。

身后传来嘤嘤的哭泣声,更是气得燕帝要升天。到了院中,蒋庆见燕帝这么快就出来了一时觉得有些奇怪,忙迎上去嘘寒问暖,燕帝阴着一张脸下旨:“去给朕好好查查丞相和杜晓的关系!还有,今天他去杜家都干什么了!”那个杜晓究竟给他灌了什么迷药,竟然把子熙给迷城这样!

蒋庆忙应了,立刻吩咐下去。

那本来是需要有些时间去查,只是在这等的时间里,又出了大事了。

慕容辉自那天起就病了,大夫看了后说是忧思过重又兼邪风入体,要好好休息调养,以免日后落下病根来。

称心见慕容辉精神不佳便让人去官署告假去了,她最是心疼慕容辉,生怕慕容辉有一点闪失,其他的倒也什么都没想。

这一天慕容辉仍然告假,在朝堂上却有人弹劾他。

鲁泰年逾五十,年纪不小,故而他说的话燕帝也不得不重视,更不用说他是门下侍中,为九宰之一,轻易不说话,一说话必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燕帝也不能不听。

鲁泰弹劾慕容辉,所奏之事便是前几日尚书左丞送到门下省令其执行的慕容辉拟定的峡州荆州刺史人选的折子。

鲁泰义正言辞地道:“圣上,依照大燕例律,尚书、中书、门下三省互相联系共同协助。丞相虽然统领三省,却无法擅自做决定,更何况是调任州刺史这样的大事!”

大燕例律规定,丞相辅佐天子统领百官,所行政令必须由丞相命尚书省草拟,再送至中书省审核,最后送到门下省执行,这才是完整的步骤,每至一个省机构必定要有人誊抄录入备案,以待日后查阅。

而此次慕容辉竟然写好调令后便直接送入门下省执行,甚至都没有和天子商量一下,罪如僭越!

鲁泰是两朝元老了,经历过前朝的风风雨雨,一向对世家掌权深为忌惮,尤其是是曾炙手可热势绝伦的慕容家。之前慕容辉一直兢兢业业为大燕出工出力,他没得发难,如今可算是给他找到个错处,而且还是这样的错处,他自然安坐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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