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脚儿,你稳住!”
“我等了那么久,你没有来。”
风声灌入耳,夹带着悬崖边离人深深的哀意——羽衣若朱,发飞如墨。
这是——小脚儿?不对!眼前的小脚儿明明扭曲着丑陋不堪的面目,颤巍巍的,透露着对死的恐惧。
“逃不掉了,”他喃喃着,“第二个快来了。”
“小脚儿,”我慢慢靠近他,“来,跟我回去。”
眼前的人儿触手可及,只要再靠近一点点,我就可以——
“第二个快来了!”
一道历声划过,白影乍逝,只一瞬,风声尽退。
“小脚儿——!”
空空如也的指尖,刚刚的,就差了一公分的距离,可是那个人还是快了一步。
万丈深渊,掉下去会是怎样的光景?
死无全尸?那梁二姑又该如何自处?
“不行!”我颤抖着几乎咆哮,“要找到他,就算是尸体也要找,生产队,生产队,对,生产队可以帮忙。”
连跑带滚的冲下岩石,一眨眼又回到了石窟前。
那个少年——
安静的,居然睡着了。
“没看到也是好的,”我脱下身上的工作服,小心的替少年盖上,“我会再回来找你,然后——”
咬咬牙,我拖着疲乏的身躯向山下奔去。
然后——想办法救你。
赶回生产队的时候黎明还未破头,生产队里却是一片灯光耀然人头繁乱的光景。
“快,快,我要找赵队长。”我揪住了一个队员,“人命关天!”
那人厌烦的摇摇头,“还什么人命关天,赵队长到村里去了博人命去了!”
“什么?”
“我和你说,”那人低下头,一脸的毛骨悚然,“昨个发狂的梁传贵没能熬过一晚上,死了。”
“梁传贵?”
“就梁二姑家的那小子啊,哎呦,那死的可吓人了,那黄水流的,邓医师怎么止都止不住。”
小脚儿——死了?
“那老婆子要死要活的,邓医师和赵队长都劝去了,闹腾死了,哎——”
“梁传贵是——什么时候死的?”
“昨个后半夜,邓医师亲自验的,错不了——哎哎哎,话还没说完——怎么跑了?”
夜露的湿气呼呼的吹在耳边,寒冷,却怎么也打压不下我心头翻滚的思焰。
“小脚儿明明是——”
“小秦啊,你来了,”赵队长在客厅里抽着烟,“你也进去看看吧,昨天怎么说也帮忙了。”
破旧的棉絮里,小脚儿灰白的面孔一如夜里的不堪,到处是换洗下来的纱布棉签,浓重的,四散着腐臭的气味。
一旁的梁二姑依然低低垂垂的啜泣着,听的我心口一阵酸疼,想起夜里的遭遇,眼睑也似沉重了几分。
“梁二姑,昨晚上小脚儿托梦给我嘞,”强忍着眼底的湿气,我的声音却是难以抑制的哽咽,“他说嘞,要俺娘放心,俺去了一个老好老好的地方。”
无力的老妇人猛的抬起头来:“俺娃真的这么说?”
“是啊,他还说——俺会在那个老好老好的地方看着俺娘,要是俺娘哭俺就哭,要是俺娘不吃饭俺就不吃饭。”
“俺的娃啊,”老太太又啪啪的开始掉眼泪,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穆然止住了哭声,只是呆呆的看着死去的败躯,渺无声息。
因果不诉,我垂着脑袋离开了土房,甚至忘记了前厅独自吞云吐雾的赵队长。
今天实在没有心情再好好工作了,我捏着手里的抹布,呆呆的看着正蓝色的光鲜机床,思绪如麻。
“根头,怎么了,一天都无精打采的。”
“师哥?!没什么,昨晚上没睡好。”
师哥眨眨眼,“根头你老实和师哥说,昨晚你到哪里去了,队里头大乱的时候师哥怎么都找不到你的人,还把头给弄破了。”
“我——”
“有什么不能说的不?”
想了想,我还是决定相信师哥:“师哥,我要是说了你会不会相信?”
“那要看你说了什么?”
“我昨夜找梁传贵去了。”
“什么!”
“我还上了金银山,在山上面看到了一个被铁链锁着的少年,这个——”我指指自己的额头,“就是他给踢的。”
师哥不说话,眼神中却透露出满满的疑惑。
“现在小脚儿死了,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有人会相信了。”
“你说金银山上有个被铁链锁了的少年?”
“是啊。”
“金银山我年年去,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少年。”
我痛苦的闭起眼睛来,“算了,就当没有吧,我见过就可以了。”
“要不,师哥带你再去找找?”
我一个翻身跃起,“真的?”
第7章:葬
我们赶着太阳落山之前又去了一次金银山,与夜晚的幽怪不同,白日里的金银山得乘了山势地段的优势,日华斑驳间尤显旖旎,看不出半点所谓的邪气来,水域荷塘波光清冽,乱石堆里彩石杂然,一路的树丫穷碧无限,怎么看都是一个可爱的模样。
“这山怎么白天晚上的差别那么大?”我一边卷着裤脚,一边抬头看向夕阳映衬下微红的天空,“难怪明天会说它邪了。”
“这事我也一直都在纳闷,这样好好的一座山,怎么就成了村民口中的邪山了呢。”
我摇摇头,故作神秘:“师哥你有在晚上的时候来过吗?”
“没有,”师哥麦饼似的面孔微微泛青,“村里人说它邪,谁还敢在晚上上来。”
“我和你说,”我凑过脸去,好整以暇,“晚上,可邪嘞,啧啧。”
师哥显得更加紧张,“别胡说,你不是说自己昨晚上来过了嘛,也没见你给妖魔鬼怪吃了去。”
“那些妖魔鬼怪都见着我好看,不忍心。”
“就你小子好看,”师哥呵呵一笑,一扫方才恐慌的面孔一把揪住我的胳膊,“太阳快落山了,再过会我们就真得走夜路了。”
日暮的余晖渐渐暗去,前方沼泽地隐隐淡淡的雾气漂浮在半空中,借风带来些腥臭的气味。
快到山顶了,只要过了这方湿地就行。
“只要过了这里,前面就是了。”我有些兴奋的看着师哥,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似的,伸手指向沼泽后方迷雾笼罩的未知。
“不是师哥打击你,这里我来了不下几百次了,真的从来没有看见过你说的那些东西。”
“说不定那人是刚被锁上来的呢,”我有些着急:“万事总没有个绝对啊。”
“也是。”
然而——
我低头不再言语,拽着师哥的手臂往山顶挪去。
然而——那少年被困的模样,分明就是积攒了许许多多年岁的沉淀,师哥的每一年,那少年的每一年,是错过了,还是原本就不曾存在。
我不知道,也没有办法判断。
脚下的地面依然湿滑粘腻,眼前徘徊的浓雾依然模糊沉重,或许,这沼泽的另一头,单薄的少年正在那冰冷的石窟里,用他清冽的双眼看着山头的迷离,或许——还看着我和师哥两人踉跄不堪的步履。
又或许——只是我做的一场梦罢了。
“梦吗?”我呆呆的站在松林密布的山顶,看着满地酥松的针叶,“师哥,你过来锤我一下。”
“根头,你别瞎想,说不定那少年又被人带走了呢?”
我摇摇头,“人可以带走,那石窟呢?”
脚下所采的大地正是那少年被困的位置,平坦,松软,连半点的突起都没有,“有人能搬的走整座石窟吗?”
“师哥,现在别说你不相信,呵呵”我摇摇头,“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了。”
“别瞎想。”
“对了,我昨天留了一件工作服在那里,”想了想还是作罢,“我干脆回去翻翻箱子,说不定还在行李里头。”
师哥有些难耐,“根头,咱们先回去,你好好的休息一下,嗯?”
点点头,我又捡起地上的一段松针,“把这个留着。”
“为什么?”
“我怕我一觉醒来发现连这次都是假的。”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魂兮梦兮,醉兮醒兮,那么——我现在做的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
谁知道呢?鬼知道。
离下山的时候我再一次回头看着逐渐远去的松林迷雾,几个小时之前,那里明明是——
罢了,明明又是如何,这几天我遭遇了那么多的明明,有哪一个明明承接了本该有的结局?
赭红的陶罐也好,小脚儿也好,被铁链缠困没法脱身的少年也好,谁才是命中注定的明明?
或许就同赵队长说的那样——管不了,没法子管。
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根头,根头!你想什么呢?”
“啊?哦!没什么,犯困了。”我敲敲头,苦笑着拿起工具箱里十字的螺丝刀,对着机床切割牙的柄根使劲的扳拧。
打从山里头回来之后,我的睡眠质量一直不好,入眠艰难,梦魇不断,小脚儿嬉笑恐怖的面容,少年不甘困兽似的双眼,悬崖上羽衣欲飞的身影,就如同过影画一般每每都在梦中闪现,万丈悬崖,最后坠落的却总是我自己,那样彷徨的看着头顶深浓的迷雾,下坠,然后一身冷汗的惊醒,等待下一个噩梦的到来。
“这都些什么日子啊!”我懊恼的大喝一声,把一旁的师哥吓的一个抖将。
“根头,你没事吧,”他拍拍我的脑袋,“要是不行的话,一会的出殡你就别去了,免得再撞邪。”
“人家梁二姑亲自点的我的名,怎么能不去呢。”
“那你自己小心些,离那东西远些。”
“好。”我自然知道师哥说的是什么,出殡发丧,最怕的就是沾染上了死人的邪气,一般除了自家人不避嫌以外,大多数送丧的乡民都会赶着离棺木较远的地方落脚,生怕染到了哪怕一点点不干净的东西。
——人性淡薄,原本就是无可厚非的。
梁二姑几乎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来给小脚儿办这样一个丧礼,送行的队伍从头至尾少说也有百来人,几乎拆开了一整个村子陶罐瓦器,从村子口一直砸到了坟山坳里。
我低垂着脑袋跟在八抬大轿的后边,左右皆是声嘶力竭却又挤不出几点眼泪来的所谓家眷,小脚儿还没有成亲,除了自己的娘,剩下的就是些三姑六婆七婶八叔的表亲“远”房了。
生前不见有人来照看,死的时候却还要来展示眼泪。
“呵呵,”我弯起嘴角来一声冷笑,看着身边一个满脸黄斑的大婶成功的一抖后终于舒畅了不少。
送葬的队伍行到桥不过的时候理应在水里撒些纸钱孝敬水神,可是待拆开了纸钱的封锡之后队伍里却爆出一阵唏嘘。
白花花的圆形方空纸钱,破碎的,散成了一块块胶浊的白面。
“哎呦,俺们的小脚儿死的怨哪!”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假意干哭的嗓音回荡在桥不过的河面上,让人忍不住心头生厌。
这一声才刚散去,底下稀稀疏疏的悱恻之声又自响起,“可不是啊,这好端端的就死了,纸钱都给化了。”
“你别说,这是真邪了。”
“花那么多钱请的和尚不晓得压不压得住。”
“谁知道呢?听说是因为那个事情死的。怨气多重啊。”
“活生生的给烧了,这不是和——”
“嘘——嘘——”
眼看着队伍里还有外人在,说话的两个男人你我各使了一下眼色,连连闭口沉默。
活生生的给烧了,不是和——
和什么?
我微微侧头,想从一旁的其他人口中得到写讯息,却是徒劳。
一村子的人,像突然签订了什么立约一般,骤然安宁,缄口不语。
“这位大哥,我想问——”
“嘘——没看见大师傅要念经了嘛?”
我转回头去,鲜艳的八抬大轿周围,身穿明黄色袈裟的僧人整整齐齐的围坐了一个圈,拿木鱼所谓敲木鱼,没木鱼的捻佛珠,声色恹恹,一副即将开堂做法的模样。
“曩谟三满哆。母驮喃——入嚩啰。入嚩啰——底瑟姹。底瑟姹。瑟致哩。瑟致哩——”
“大师念的什么咒?”我问方才答话的男子。
“消灾吉祥神呪。”
“人死是念这个咒?”
“嘘,小声点。”男人皱着眉不耐烦的瞪了我一眼,“这事不简单,这是给村子念的。”
“哦。”
和尚念经嗡嗡的吵杂声生生不息,和着那三个字三个字的节律敲鼓一般重重的砸在了人的心窝。我从来就不相信这等念经祈福的神鬼之事,听着自觉心烦起来。
“底瑟姹。底瑟姹。瑟致哩。瑟致哩——”
“底瑟姹。底瑟姹——”
“底瑟姹——”
“第二个——”耳边突然冒出一个尖细的嗓音,三个字,竟如同针尖一般刺入了心中。
我簌然立起,眯起眼来看向棺木大轿旁亮丽的明黄堆。刚才的声音是从那里而来,不会错,那么——在哪里?
“第二个——”干冷的嗓音如此熟悉,生死历练后我又怎么会错过,在哪里?
“第二个,第二个,第二个——第二个!”
尖锐的呼喊声愈发凌厉,一字,一字,好像一把刀,割碎了我的耳廓耳鼓,直直的钻入了脑海中。
“别念了。”
“第二个,第二个——”
“够了!”我大喝一声,却看到明黄队伍中嬉笑着转过一个熟悉的面孔来。
绷带,血污,药汁,还有——像是头骨被剧烈撞击破碎后流淌而出的乳白浆液。
他是——他是——
梁传贵!从悬崖上崩落的梁传贵!
那么,轿子里的那一个是谁,谁才是小脚儿!
“够了!你到底是谁?”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三个字——
第二个,第二个,第二个,第二个!
“哎——你怎么了?”头上突然一记重击,“不会给念傻了吧。”
“我,”我睁开眼,“我看到——”
我看到,我看到一片明黄的僧衣端坐在鲜艳的棺轿周围,严肃的,念着他们信奉为上的梵文,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光亮非凡,没有半点血污的渐染,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