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香。”青苔的味道还混着些檀木的清香,是大户人家门前大青石板的味道,“是天青石。”
“天青石——”
一声呢喃落入耳中,闷闷的,如若困入了河水的喘息。
“谁?”猛然回头,却被窗外突生的朝阳刺痛了眼睛,“是谁?”
迷糊不清的焦黑人影形色莫辩,依墙而立。我揉揉眼睛,向着那方墨色走去。
偌大的一块阴影,触手尽是滑腻的湿冷,粘稠,腥臭,“霉斑?”
指尖上褐色的霉斑混着剥落酥软的墙体散发出阵阵叫人欲呕的恶臭味道,我甩甩手指,有些厌恶的皱起了眉头。
“都是人心起的作用。”摇摇头,我为刚才突生的可怕念头而对自嘲笑,“还真是入乡随俗,自己都迷信起来了。”
师哥的那些欲言又止我不愿去揣摩,他说的没错,有些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过,我还知道一点——
有些事情信则有不信则无。
“牛鬼蛇神统统边去。”大喝一声以示鼓舞,我昂首,踏着晨光翩然而去。
天色朦胧,新的一天终于开始了。
最早遇见的是赵队长,老头子带着和昨天一样的解放帽,一手托着个大茶缸子,一手夹着自卷的滤纸香烟,正眯着双眼动情的看着西边碧绿的田埂,见了我,老头子很是高兴的努努手中的茶缸子:“小秦啊,很早嘛,昨晚睡的怎么样啊。”
“挺好的。”
“有没有想家啊。”
“还行。”
“我听说城里的娃娃都喜欢哭鼻子的哦,以后生活要艰苦很多,小秦啊,有啥难的地方就和组织提,组织上会帮你的。”
“谢谢赵队长。”
“唉唉,你忙去吧。”
老头子转头吸了口烟,依旧将目光锁定在了一望无垠的阡陌间,白烟袅袅,本该是满足而惬意的时光,只是,那双沉淀在烟雾背后的眸子,哭泣似的,带着沉郁的暗哑。
我很奇怪。
分明的,这里原就是个充满了希望的地方,如此,队长的脸上又为何流露出这样的表情来呢。
是因为对生活的无望,还是——对世事的不可理解?
我不知道。
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我意外的听到了老头子若自低语的一句话。
“年轻人啊,”他说,“多听听这村里人的话,总有好处。”
我晃晃脑袋,假装错过似的,步步远去。
初来乍到,我的工作任务很简单——清洗小组一线也是村里的唯一一台机床,然后检查机床的部件,摸着一些比较僵硬的关节上机油,如果有剩余时间,就帮着煮饭的大叔大婶给生产三线的务农队送水送菜。这样的待遇对我来说实在是修来的难得,我暗喜,打出的井水都能伴着欢快的小调。
“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你的光辉思想~永远照我心~”
笨重的机床一直被保护的很好,无蚀无锈,光亮如新。拿个小抹布稍稍沾些碱水擦拭,即去油又不伤害铁皮。
“您的功绩比天高~您的恩情比海深~心中的太阳——”
工作室的大门呯的一声被撞开,我一惊,连风带气的把即将溜出嘴边的歌词咽进了肚里。
“有人没?哎呀,是大兄弟!”
郝明天顶着个红透了的汗水脸冲进屋里,看见我,一张愁脸立马乐开了花。
“大伙都下田去了,俺还以为生产队莫人呢,你在就好。”
我拿块干帕子擦了手:“怎么了?”
“大兄弟你快和俺走一趟,村子里出事嘞。”
“出什么事了?”
“没时间说嘞,”明天一把将我揪出门外,“咱边走边说。”
这是我到这里之后的第一次入庄,所谓入庄,即是踏入当地居民圈的意思。青子村的村民都是靠着自己双手吃饭的农家汉,顺应天命,相信四季轮回的报应,没有知识,没有技术,更没有飞黄腾达的愿望。这一点,我在踏入了这个圈子后算是了解了一个彻彻底底。
“明天兄弟,到底是啥事,你要说给我听,这样队上问起来我好有个交代。”我跟在明天身后小跑,多有些不甘不愿的抱怨。
明天摇摇头:“邪了,这事邪了,俺说出来你都不信。”
不信你还来找我——,“怎么说?”
“村末梁二姑家的小儿子今早上阁楼帮他娘放个咸菜坛子,脚下一滑给摔下来了,昏嘞。”
“那赶紧去医院啊?”
“俺们这里有啥医院啊,没,啥都没,幸亏小脚儿自个给醒来了,不然还不知道要闹啥事了。”
“醒来了就好了啊。”
“没完,那小脚儿醒来了以后和换了一个人似的,满口胡话,破马张飞的,梁二姑都给打的满头是血。大兄弟,俺和你说——”
他凑过脸来,微微瞪起了眼珠子,“他们都说是给鬼上身嘞。”
“大白天的哪来的这种东西。”
“俺也不信嘛,”他肯定的点点头,“俺想你们生产队的人都有文化,想找你们去看看。”
“哎?”我们哪里能管得着这样的事,神鬼无门,医术有道,这事不是应该找医生或者道士吗?
大汉子的手心汗湿浓重,压在手背上尽是滑腻的粘稠,我被捏的有些头疼,想甩却怎么也挣脱不了。
“到嘞。”
异常干净的黄土结构双排屋,房屋虽然不大却也不显破败,屋外是一个打理得当的小菜园,园子里黑压压的站了一群人,有劝慰着的,有咒骂着的,人群中一个满脸血迹的妇人正哭着想往屋子里头冲,却被周围婆婆嬷嬷的拽了个紧紧实实,正是进退两难的时候。
“这人就是梁二姑是吧?”我问明天。
“哎,你咋知道?”
“你说的,屋子里的是他儿子?”我拉着明天往院子里走去,“黑压压的什么都看不见。”
“大兄弟,俺害怕。”
第4章:惧
“大兄弟,俺害怕。”
“别怕,有这么多人呢。”看着院子里三层叠三层的人头我微微叹了一口气,什么叫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显然的,这些村民里头十有八九的都是来凑热闹的。
“吱呀——”竹制的篱笆被轻轻推启,依旧不可遏制的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人群中有好些人都听到了声音,转头不耐烦的看向我们。
“我们,来看看。”我笑着欠欠身子,忙不迭的和一干陌生人打起了招呼,“我是生产队新来的,小秦。”
凝滞,气氛突然无缘由的凝滞。
我定定心神,努力微笑着看向满院子面色复杂的众人:“我们就是来看看,没别的。”
谁知话音刚落,原本打头阵的老者突然瘫软在地,面色青白如纸,“没人要你来,你来干啥。”
“我——”不是你们硬扒拉着我来的吗?
“没人要你来,你来干啥?”老人家双目紧闭,口中却始终念叨着这一句,“没人要你来,你来干啥?”
我迷惑的看向明天,大汉亦是一脸不解的表情。
“不好了,沈叔厥过去了!”
刚才倒地的老者现下已完全平躺在了黄泥地上,面色依旧灰白,眼底更是浮上一层青黑。
我快步上前:“是不是——”
“没事,沈叔老毛病犯了。”从一侧突然窜出的一个男子,一把打开了我伸向老人家的手,“你们,快背沈叔回家去,天黑压压的,看样子快要下雨了。留几个在这里看着二姑,其他的都撤了吧。”
我抬头,村西面果真黑云压顶,估摸着不久后便会有一场大雨。
“那我们——”我问道。
“走走走,赶紧给俺回去。”干瘪的男子挥挥手,“还嫌麻烦不够多是吧。”
“那好,我们这就——”
轰隆,一声惊雷划过,红芒乍现,照亮了黄土屋里昏暗的厅堂。
“小脚儿!”明天突然惊呼一声,拽着我的手更紧了一些。
就是这一瞬,借着微弱却刺眼的闪光,我看到了足以让自己毛骨悚然的诡异情形。
偌大的八仙桌上,一人正赤裸着身子翩然起舞,壮硕的身躯被弯折到难以置信的角度,红艳——头顶上一团明艳的红火正熊熊燃烧着,赤墨交加的汁水挂满了脸颊,而那人却享受似的,面上尽是快然满足的笑意。
“傻愣着干什么,快去救人啊!”我高呼一声,率先冲进了屋里。
再过几分钟,这个人必死无疑。
明天力气最大,紧随我冲进屋子之后一脚踹翻了四方的八仙桌,哗啦,八仙桌整个侧翻,连带着桌上依然沉迷的人儿重重撞地。
一片狼藉。
我用力扯下门槛上方的棉布帘子,对着浴火焦灼的头颅一阵拍打,浓烟滚滚升起,混合着蛋白质烧焦的恶臭在客厅里徜徉,“明天,快,拿水来。”
“诶!”
井水冰冷,终于泼得烟雾散去,我看着身下蜷缩的人儿,胃里不禁一阵翻腾。
头皮已经完全烧焦,棕黄色的油脂混交在墨黑的焦皮里,甚至可以看见血管突突跳动的殷红。
“同志,能听见我说话吗?”
感应似的,底下的大汉突然呵呵一笑,嗓音尖锐似婴孩:“娘亲,俺饿~”
“同志,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那人却笑的更甜:“饿~”
“同志!”
“啊!”大汉突然一个转头,目光直直的看向了通往阁楼的木梯,“在那里。”
“什么?”
“在那里,那里,要烧死俺,去拿出来,拿出来了就好了,在那里那里——”
疯癫的人儿一阵痉挛再没了话语,我摸了摸他的脖颈,脉搏依旧。
“明天,赶紧把他送县里的医院去,伤口容易感染。”
明天摇摇头,却是一脸紧张,“医院老远的,赶骡车还要走上一天,还不及的。”
“那就赶紧到生产队把邓医师找来,先处理伤口!”
明天连忙站起身来,“那大兄弟你嘞?”
“我上去看看。”我指指阁楼,“这上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大兄弟你别去。”明天愁皱了一张脸,面露惊恐的看着黑洞洞的阁楼入口,“怪吓人的。”
我拍拍他的肩膀,“你大兄弟胆大着呢,你赶紧去生产队,去晚了你那小脚儿就真的没救了。”
明天脸色一白,踢踏着鞋带便往外冲去,出门的时候不知踩到了什么人的脚,惹的咒骂生连连不绝。
我摇摇头,看看跟着我们一起进来的干瘪男人——方才还气势炎炎的人,此时却全身乏力似的瘫倒在八仙桌旁,一边还跟着一个人事不醒的梁二姑。
果然都不能依靠了。
“同志,这里你先看着,外边的人怕都不敢进来了,我上楼去看看。”
一语惊醒呆愣的人儿,见他已经回过神来,我终于放下心肠踩上了通往阁楼的木梯。
嘎吱——嘎吱——
脚步踩得轻缓,上了高处才有种摇摇欲坠的不适感。
阁楼密封的很好,除了天顶寸余大小透光的蒲苇幔子,其他的地方皆是黑压压的一片,只有依稀可见的几个瓶罐弧形的略影。
“什么都没有。”
人自乱人,或许阁楼其实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是自己吓自己而已。
我长吁了一口气,向黑暗的深处走去。
轰隆,又是一道闪电,通过天顶的幔子射入阁楼的光束特别的光亮,我来不及眨眼,被强烈的白光刺痛了的眸子。
“该死!”眼前一片昏聩,受过强光刺激的双眸无法适应黑暗的笼罩,一切事物落入眼中,竟都成了模糊的光影。
“来——”
“谁?”
“来——”
低沉的嗓音仿佛对心的蛊惑,逼迫我走近黑暗的另一头。
“你是谁?”
“来——”
脊背突然一阵阴寒,又若冰块上压的湿冷。嘎吱——地板上又冒出脚步相交摩擦声,缓慢的,一下,又一下。
我瞪大了眼睛,紧盯着自己的双脚——移动,没有步伐的移动!
有东西在推着我走!
“不!”
“来——”
“不!——”
轰隆——一阵亮白燃起,阁楼的天顶上突然噼啪作响,倾盆大雨如期而至。
我经不住浑身冷汗的打颤,细听着头顶欢快的雨落声。
背后的冰冷不知何时已经离去,脚步停滞,眼眸也变得光亮起来。
“这是——”
阁楼的内侧居然还有一个小门!
门扉虚掩,门内烛光跳动,我深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睛推开了木门。
烛光骤然明亮,看样子是刚点没多久的新烛,连烛泪都还没有滚下。
“供奉着什么?”
两根苍白的蜡烛之间,一握赭红凄然而立——拳头大小的陶罐,罐口被黄纸所封,纸上赤文纵横,不知写的什么。
“带走——”
“什么?”冰冷的触觉又一次在耳边闪现,我一个激灵,下意识的握紧了拳头。
“带走它——”
啪,一拳击向耳侧,空空如也。
“带走它——”冰冷如常。
“带走它。”无奈,心底竟也有欲望开始不住的和鸣叫嚣,重锤似的,一下一下的撞在胸口。
“带走它。”“带走它。”“带走它。”“带走它。”“带走它。”——
迷惑,鼓动。
我定定神,“好,带走它。”
颤抖着双手将陶罐抱在手中,“带走它。”
举一杆蜡烛握在手中,拖着疲乏的身体走向阁楼的出口。
一路都是化冰似的水渍。
阁楼没有漏雨,一滴也没有。
我还能相信什么?
噩梦而已。
经不住双脚的瘫软,扶着木梯缓缓坐下,八仙桌旁梁二姑已然清醒,正垂着脑袋哭着守在自己儿子的身边。
我从怀里掏出陶罐:“梁二姑,这是什么?”
第5章:囚
“梁二姑,这是什么?”
“啊!”回神的老妇人一眼瞅见了陶罐,啊的惊呼了一声,旋即又万分慌乱的低下头,浑身哆嗦。
“这是什么?”我又问了一遍。
“俺不,不晓得,是腌,腌菜吧!”
“谁家的腌菜用符咒封了还拿蜡烛供奉的?”
步步逼近,莫来由的怒气从心底窜起,烧的我咽喉灼痛。
“俺不晓得,俺真的不晓得,是俺家老头子一直供着的,他死了俺就没再碰过它,俺不晓得。”梁二姑蜷缩着靠在墙角,一边哭叫一边惊恐的看着我手里的陶罐,浑浊的眼珠左右摇摆,生怕那罐子会爆炸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