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火——妖炎薰鸭
妖炎薰鸭  发于:2013年11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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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希有些着急,连连扯了承业的袖子,沾了一手粘腻,“还不快谢谢哥哥。”

清凉的童音模糊不清,两个字也似一团浆糊。

“耶耶。”

两个新的名字,两个新的人,在文汀湖的水岸边呱呱坠地。

那一天,延希抹了一晚上的搓衣板,直把手指头揉的像两把大红萝卜。

两个人的衣裳,承业的一件沾了糖,他的一件沾了泥。

很多年后,文庚才承认自己在初识那天使的坏心眼,用他的话来说就是——

“看着你的眉毛竖的像两根筷子,那模样别提多有趣了。”

很多年后,鸿澈的名字也成了泡影,他喊他澈儿,他呵呵笑。

不过后话,而已。

时值小年,离正月初一还差整整七天,延希不敢忘记大太太紧言慎守的嘱咐,却总忍不住要在太阳落山之前往文汀湖溜达。

每一天的这个时候,他总会在岸边遇见那个穿了青色衣裳的男孩子。

不知道是谁侯了谁的时辰,片刻不差。

“以后我们常来这里玩啊。”男孩子呵呵笑,拉着延希的小手指前后摇晃,“咱们以后成金兰兄弟了是不是?”

“金兰兄弟?”

“对啊,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男孩子拾起树枝,在地上画出几个小字。

延希跟着念,“二人什么心,什么金,什么心之什么,什么臭什么兰。怎么会臭?”

“这个字念嗅,闻到气味的意思,”男孩子按着延希的手指,轻轻揉捏,“就是说我们如果同心协力,能把铁件金物都折断,我们有相同的想法,就会像闻到兰花香气一样舒服。”

“原来是这样。”

“你小时候没有学过字?”

“我爹爹是跳大舞的,就会蒙古字,我娘原本是绣作坊的,不认得字。”

“那请师傅啊。”

“我——”延希一皱眉,“你看不起我。”

“哪有。”

“别以为你能嚼几口墨水就了不起,谁稀罕。”

“你啊你,”文庚拉了拉延希的小童短袍子,“别生气,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这么个兄弟的。”

“切。”

“我一直都是一个人,我娘不许我到处见人。”

“你,斯——”手指头已经被揉的通红,火辣辣的麻痒,“别揉了,难受。”

“忍一忍,你手上发寒疮了,你每天都要像我这样揉,揉散了就好了。”男孩子低下头,在那红透了的小手上呼呼的吹气,“你看看,和红萝卜一样了。”

“多,多麻烦,我才不乐意呢。”

“那我帮你揉啊。”

层层的热,层层的麻,变作了小蛇,呼啦一声钻进了孩子玲珑的心眼里,浅浅冬眠。

一夕沉眠,潜伏了多少个春秋。待到醒觉的时候才突然发现,春日早已经溜到了天边。

******

“延希,看看东西都带齐了没?”

“带齐了,大太太。”

“湘儿,”妇人抿一口茶,对着门口几番张望,“去看看,大少爷怎么还不过来。”

“是,大太太。”粉藕色的裙段四下飞扬,这个叫湘儿的丫鬟,天生的一副好皮相,特别得了大太太的欢喜。

谁不知道邵家的大太太最喜欢长相体面的人,延希能做成了大少爷的跟班,多半是因了那张干净的小脸。

用大太太的原话就是,“大少爷去的学堂可不比一般,咱们的书童可不能给人比了下去。”

说也难怪,家族一旦营开了,这些凡俗的问题总不可避免。

比较,说好听了是竞争,说难听了,其实就是狗咬狗。

唯一不同的是,人堆里,玩阴的耍绝的总惦记不了别人的穷途末路,而狗堆里,獒犬却从来不屑欺负贵妇怀中的小巴儿狗。

人和狗,不过差了这么一朝而已。

“大太太,大少爷来了。”

湘竹泪湿斑斑的屏风,弯弯折折的一共四篇,春夏秋冬。延希定定神,看着那冬幔子后头转出来的青色衣角。

新主子,会是个什么样子?

“是你!”雪白的发缎子牵了白雪,和屏风的冬景混成了一团,实在好看的紧。

延希竖着手指头,完全忘记了自己低人一等的身份。

“放肆,‘你’这个字是对着主子喊的吗?”

一个栗子敲在头顶,延希抽着气,抬头看向满脸恼红的婢女湘儿。

是说了,狗仗人势,的确有几分道理。

“湘儿,延希有分寸的,”大太太的嗓音从一旁传来,将那发威的女子唤到一边,“你去账房给延希领个缎面的帽子来,看他那一头不招人欢喜的。”

延希皱眉,伸出手摸摸自己毛茸茸的脑袋,厥起了嘴。

纳兰姓从满人,自己的一家子自然也跟了满人的习俗,脑袋瓜子要分两边,前一抹后一抹。后边的一抹从小续起,绑个油光发亮的大长辫子。前边的一抹却年年得绞,光秃秃的,一个瓢。

罣楚城与外边隔绝,自然不理会满人的这点捣头。长发飘然,和衣曼曼,十足的南朝风范。

“咱们这里没那一半一半的习惯,”大太太摇头,“你这边就自个慢慢的养着吧。”

真丝缎面的翘边儿小帽柔柔软软,里边还垫了一层棉褥,正好给自己的瓢儿头遮遮寒风。

延希心底生出十分满意来,却没能落过大少爷举袖轻笑的模样。

“以为自己多了几根毛毛就来取笑我,”延希心中不快,“大户人家的少爷都是一个样。”

轻率的小年纪,自以为心头的那点不满事不对人。

只是,换做了他人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呢?

小小的撒欢,不外露与人,却偏偏,想给他看见。

“夫子的学堂从来不让——,”斟酌了许久用词,不知该如何描述下人这个存在,说穿了怕伤人,说圆了却害人,文庚咋咋嘴,皱起眉头,“从来不让——不是少爷的人进去。所以——”

“我在这等就是了。”延希眼珠子转的骨碌,伸出手指头,“我在这里揉吧我的手指头,你进去念你的之乎者也。”

“你放心,我一定把今儿学的告诉你。”

延希连连摇头,“你可千万别,我怕这个,看着头疼。”

“你——”

“进去进去。”小推着自家少爷入学堂。少爷的脊背很直,肩膀也正正的,大有一副好男儿的模样,当然,是十年后的好男儿。

对了,少爷还生了一张好看的脸,虽说是十字出头的少年,那眉眼却愣是和纸板里刻出来似的清明。少爷走过的地方,那些才梳了羊角辫子的小姑娘都乐意瞅上一番,“看什么,咱家的少爷,自然不比一般人。”

延希心里喜滋滋的,脸上也倍生出些光彩来。

咱家的少爷呵。

咱的——金兰呵。

咱的。

第3章:猫尿

“你,过来。”

春阳微薰的午后,学堂里又一次响起了少爷们愠愠欲眠的读书声,“学而时习之”的小和尚念经才过了半晌,案前的高堆文书后,先生便拄着脑袋,呼噜呼噜的吹起了唾沫泡子。

“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子曰——为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子曰——春眠不觉晓。”

“子曰——”

孔子爷爷,怎么就汇集了百家经典了呢?

眼皮子打架,耳朵不灵光,手脚不利落的春天呵,谁的心眼儿昏沉沉又活落落的,赶着春阳娇笑。

“你,过来。”

院后的大柳树下,延希踮着石头板子睡的舒畅,梦里,周公这老痞子正将一块桂花糕子嚼吧的啧啧作响,直馋的他口水直流。

“你,过来。”老痞子冲着他笑,举手扬起粉红的桂花糕子,“过来啊——”

延希乐的呵呵,伸着双手直朝周公奔去,步履轻巧,脸蛋上被挂了树枝也无知无觉。

“过来啊——”

“等等,我这就过去——”

桂花糕子就在眼前,甜甜的,香香的,和着蜜糖的气味,咫尺距离。

只要再近一点,张口便可以咬。

再近一些。

“啪嗒!”

“哎呦——”可惜了,事不遂人愿,桂花糕子并没有落入延希大张的白牙间,反倒重重的拍在了面颊上。

“哎呦——”延希睁开眼,龇牙咧嘴,“这是——”

柳树枝条翩翩飞舞,浅绿的芽胚米粒大小,眨眼间便自眼前划过,抽在脸上火辣辣的疼痛。

“你们,你们干什么!”

都是十二三岁的小孩子,都是善闹善妒的小年纪,心眼里那点小小的不满,春风一吹便呼啦啦的开了花。

“你家少爷是不是邵家大公子啊。”领头的一个男孩子,额前的乱发皆向上梳起,整整齐齐的,用一条藏青的带子束着。

他皱着眉头说这话,手里还握着一把去了嫩头的柳枝儿。

“啊,刚才是你打的我!”延希摸着半边滚烫的脸颊,眼珠子快要射出火来,“你干嘛打我!”

“我问你话呢,邵家大公子是不是你少爷?”

“是,怎么样?”

延希叉着腰,昂起头,便是说着了自己的少爷,心头总有那么一些自豪。

“怎么样?我呸,”少年就地大啐一口,愈加皱起了眉头,“什么狗屁的少爷!”

这一出,原本该是凶神恶煞的模样,那知那少年喉头紧,根本咳不出什么痰液来。这一口啐也不过像吐了一口口水,湿哒哒的沾在了衣领上。

“喂,吐痰也不能吐自己衣服上去,真难看,”延希摸摸脖子旁的大麻花辫子,口上怎么的都不饶人,“谁叫你这样说我们少爷的,活该,报应!”

“你!”少年气恼,一边气窘的擦着衣领,一边不忘朝身边的小跟班使眼色,“你少爷就是狗屁,我看你能怎么着!你自己也不过一个瓢!”

得了自己老大的一个眼色,周围零零小小的跟班们一下来了力气,跑腿的换作飞毛腿,团团的将延希围在了圈子里。

“你们干嘛!”

手起掌落,缎子棉褥的小帽儿被打翻在地,露出底下毛茸茸的脑袋来。

小时候发根被按了香灰和生蜡,那一块的毛毛便长的特别龟速。

蓄发数载,原本光溜溜的顶头却只长出短短的离离原上草,微风扬过,草低见白皮。

“看看,瓢儿头,哈哈哈,瓢儿头,”少年叉腰哈哈大笑,一个栗子砸在延希的脑门上,呱哒一声脆响。

一挥手,又是一下,呱哒,清脆非常。

“我也来敲一下!”人堆里冒出个小矮子,一脸幸灾乐祸的笑样,“老大,我也要敲一下!”

“怎么不成,敲!”

一语既出,赢得八方响应。

孩子们就是这样,以为有个领头的便有了靠山,老大做的事,自己能做就是无上的光荣。

由是,就在那一时间,扣脑门的声响此起彼伏,其间不乏孩童呵呵的大笑声。

“邵家大少爷怎么了,学问好了一些就了不起了,都是他,干嘛要回答我家公子题目,害得公子被先生罚,连着我也要被罚,我敲死你!”

“敲死他敲死他!他和他那少爷一样,眼珠子都朝天看!”

延希被扣了手脚,几番挣脱不得,只能曲斜着身子半跪在黄泥堆里,头顶上恶意的痛楚如同雨点崩落,每一下都重的毫不含糊。

不哭不闹,单单瞪大了眼珠子看着嘻嘻哈哈的一群小蛮子。

“看什么看,再看我就戳了你的眼珠子!”

“你敢!”

“有什么不敢的!”蓝带子说着便竖起手指,“就戳你,怎么了!”

“你敢!”

“我不敢?哎呦,你算什么东西,你不过就是个妓女生的!”

“你说什么!”

若说是心头的一点星火逐渐旺盛,现在已到了燎原之势。

延希恨恨的甩甩头,张嘴冲着架住自己的手臂咬去。

一口用全力,见了血。

“哎呦——”孩童捂着手臂坐倒在地,哇哇大哭起来,“咬死人了!咬死人了!”

“闭嘴!”怒吼一声,随即又转头看向那出言不逊的无知小儿,“你把刚才的再说一遍!”

“我,我说你,你不过是个妓女生的!”蓝带子后退几步,呼呼的喘了口气,“你要干什么?”

步步逼近,眼见着那耍恨的畏缩起来,躲在了更多的畏缩之后。

“我娘是清清白白的好人家!不是你们说的妓女!”延希一把揪住了蓝带子的衣领,生生将他拖出人群,“给我娘道歉!”

“我凭什么要道歉!”

“凭你侮辱了我娘!”

蓝带子昂起头,“我怎么侮辱了,我说的都是实话,小灵子,你最会学人说话,你说给他听!”

“我啊。”一个瘦和竹竿似的小人儿,脖子上还挂了一块铜锁,“成!”

小小的竹竿立院头,支楞着双手将头发举过头顶,双眼一个斗鸡,装出一副奶童痴呆的模样来。

“娘娘,给大胡子露奶奶——”他嗲声嗲气的念叨,“大胡子就摸摸——”

他伸出双手,从这身边的一个孩子摸去,“摸摸——”

这分明是——

延希几乎稳不住手脚,因了这一个——

从天而降的,晴天霹雳。

谁都没有想到的诋毁,原本出自自己的身边。

“怎么样,就你那傻子弟弟说的!”气焰,从来都是随风倒的墙头草,“还大胡子摸摸——”蓝带子拍拍身上的尘土,学着小灵子的模样,笑的狰狞,“你们说他摸的什么?”

“奶奶~”

十三的孩童,稚气未脱的嗓音,却在这初春温暖的日光里,成了剜人心房的凌厉寒风。

偏偏的甜美,白糖砒霜。

“够了!”

吃吃的笑声不断,有的孩子甚至撩起了衣裳,叫那肥胖的抖将自己肥油的胸部。

“够了!”

数月前骇人至极的画面又一次重演,娘亲美丽的身躯和容颜,银光闪烁的簪子,漫天不灭的鲜血,火把,刀锋,森林——历历在目。

他背着湛清走过的那许多路,一下变成了无底深渊。

原以为开心的日子,只要和少爷一起,就可以忘记自己原来的那一场,但可惜,有了便是有了,自己忘不了,别人也会知道。

“够了!”

急急的推开人群,顾不得身后吱吱喳喳的喧闹声,拼足了力气,逃。

可是逃,能逃去哪里?

“你们在干什么!”孩童的闹腾终于吵醒了先生,戒尺一把在手,直吓的一群小人儿抖成了嘟嘟小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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