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慌的低头,正对上一片血红的丝软。
轻丝霞缕,被这个人穿在身上,晚霞一样艳丽。
“阿布?”
终于又唤出了名来。
“为什么不来找我?”指尖依然流连,每一下都是敲回记忆的催命符,从脸颊一直到身体里,将我这些天来的努力统统瓦解。
“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你!”
柔软的身体嵌在怀中,清清甜甜的香,满心不甘与愤懑一瞬便化作春水东流去,再不复见。
“阿布阿布——”
原来心不是忘却了,是一直潜伏等待着。
想念,便是如此。
“清叔告诉我你就要成亲了,”他抬起头,环顾着破旧的房舍,以及那块不搭调的新服褂子,“看来是真的,你喜欢她吗?”
喜欢她吗?
美梦总是长不出多久,一转眼,现实的狂浪便汹涌上岸,将一切甜的美的全部卷走。
突然清醒,原来,我是个等着洞房花烛的人。于他——是早该忘记的。
早该忘了他,所有的冲动,不过是一时想起的过往,如此而已。
过了今天,谁都不再是谁。
“我喜欢她。”我听见自己说。
谎言,这样不假思索的谎言,我已经练习了不下万次,从来不会出错。
一时间的沉默,依旧是相拥的姿势。而后他突然问我:“那我呢,你喜欢我吗?”
“你是男人,我怎么喜欢你?”
话语出口自己也觉得可笑,是谁心心念念的将心中苦楚刻于桌脚,为的只是一个痴狂的心念。
他,又怎么会明白。
只是——
“你也是男人,为什么我就对你动情了呢。”
一句如同晴天霹雳,从他深埋我怀中的双唇蹦出,震动了我一整个心肺。
不是不知道,是从来欺骗自己不知道。
不理会我的颤动,他继续呢喃,“你不要成亲好不好?”
“——”
“我今天也穿了大红的喜服,我们拜堂好不好?”
“——”
“本来我不想来,想着过了今天一切都会好,可是做不到,一想起你来,这里”他指着心口,“这里就和要死了一样,不来不行。你不要成亲好不好?”
“——”
视线有些模糊,胸口同样龟裂的煞人。我又何尝不想与这人一起,如果可以,如果可以——
“对不起,我想我们不可以。”
施施放了怀抱,独剩满怀阴冷的夜风,严寒中,那人睁大了双眸,满脸不可置信的神色。
“你真的,从来没有对我动过情?”
“没有?”
“那么我们一起的那些算什么?”
“那不过是你的误会。我把你当兄弟,如此而已。”
怔怔无语,土暗的陋室静寂无声,远处,新人的喜宴即将开始,酒席碗筷的叮当声声声入耳,满是噪杂和繁乱。
我似乎一下子说了很多谎话,小时候妈常说我扯谎爱脸红,现在呢,是不是红成了酱色。
或者长大便有了污秽,说谎也开始不慌不忙起来。
还是忍不住补上一句,“对不起。”说的却是自己。
自己的心。
“我明白了,”光色昏暗中,那人难得擎起了一抹笑意,恍若待开的水莲般愈渐灿烂,明媚的叫人想要流泪,“双秀婶给我这身衣裳的时候,告诉我不要再错一次,现在看来不需要,因为错的人从来都不是我。”
嫣红的嫁衣从肩滑落,泻了一地红颜流水。
里头,依然是他一贯的月白亵衣,沾满了月色清冷。
视线有些模糊,快要看不清他的面容,我低头,不让湿气溢出眼眶。
“想问我要最后的一次机会吗?”他昂起头,一声轻笑,“我偏不给你。”
拾起红衣的声响,铁链移去的声响,觥筹交错的声响,夜的声响——沉淀。
心中只剩了寂静,空茫一片。
他走了,再也不会见面了吧。
心尖突然破了口,酸苦的汁水汹涌而出,漫过七窍。
“呕——”
终于还是忍不住俯身在椅背上重重干呕,在他离去之后,连着所有的泪汁,湿满衣襟。
终于,都结束了。
——
“新郎倌来喽!~”
偌大的喜堂,接了几家的大院子,露天寒风中张灯结彩。
“根头,你脸色不好。”
“我没事。”抬头轻轻一笑。
一切的愤恨都该沉淀化了,我和他的故事已经结束,而已。
这样也好,尘归尘土归土,再没有谁还在谁的梦里起舞叫嚣,没有美梦,也不会有梦魇,平平淡淡的日子,用一颗空去的心。
只是,我照样对不起沈月铃。
对不起她的真心。
“新娘子来喽!~”
微笑着回头,从新娘子步过的石柱旁微微定神,一身嫁衣,一身难耐的艳红。
很美很美的颜色,酥了人的心魂。
“月铃,谢谢你。”执起女孩嫩白的手指,感受其间紧张的颤抖,“谢谢你。”
谢谢你愿意接受我这样丢了魂的人。
再回头,最后一眼,东边的方向——
那里,有个人会忘了我,就如同我忘了他一样。
只一眼,
只一眼,只是为何——
冥冥中我依旧可以看见他的身影,就在那石柱的阴影之后,月白清冷。
掌中细软的手指翻然跌落,更显了我的痴然。
他依然还在!
手里依然抱着那件错勘的嫁衣。
“阿布——”情不自禁的喃喃,我看见师哥白了一张面孔。
“赶紧拜堂,吉时到了,快!”
大红的花球将两人紧紧相连,我的心,却连在了那一头,那片阴影中青白的月色之中。
“一拜天地~”
回头又见了他,然后天地旋转,我和他又远去了一步。
不知为何,平日子不怎么好使的眼珠子此刻却特别清明,痴痴呆呆的只记得看着那个人的方向。
“滴嗒。”黑暗中一抹水光滑落,敲打在暗红的嫁衣上,清晰的,连声音都似乎可以听见。
直了身子,定了心魂,头头被挂了一把小爪,顺着那水色的下落越收越紧,将心压缩成了一个小点。
然后,一滴,又是一滴,从他那里,到我这里,这是他第一次哭泣。
第一次,为了我。
“阿布,别哭~”
“二拜高堂~”
身子执拗的不肯再动,依然是他的方向,看着他的泪水。
回想着短短时光里的点点滴滴。
第一次相见,第一次铁链相击,第一次同榻共食,第一次相拥而眠,第一次心疼,第一次说话,第一次笑,第一次亲吻,还有,第一次哭泣——
如何能忘,如何能忘!
“二拜高堂!~”
“阿布,别哭——”
口中喃喃的,转头发现自己亦是泪流满面。
从来不喜欢哭泣的所谓男子汉,因了他,坏了自己的泪腺。
“根头,你愣着干什么,快跪啊——”
应该是什么,不应该是什么?
做的结果是什么,不做的结果又是什么?
我分不清楚,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想要自己心里的那人不伤心不难过不流泪而已,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
我不要做什么圣人贤人,我也不是。
“我不——”话语冲出口,却快不过另外一人。
“我不嫁!”
鲜红的盖头飘然落地,我惊诧,单看着眼前红霞似的女子站直了身子,“我不嫁,我不能和他一起生活,我不嫁!”
“月铃?”
“沈月铃你干什么,”师哥的声音从一旁直直穿过,“这不是开玩笑的。”
“庚哥你快走。”
双脚快于思绪,一转身已来到了石柱的阴影之后。
双手捧起少年泪湿的脸,一片心酸。
“我们走。”
第30章:战
“我们走。”
绕过石柱将两人暴露在光焘之下,用的是执手相牵的方式。
大红灯笼底下,乍惊的村民一个个棒槌似的杵立着,这一场巨变,无人招架。
“月铃,对不起。”
一鞠躬,再鞠躬,为这女子绝然的执着,还有,揪人心肠的良善坚忍。
“阿布,我们走。”
于我,这里的大红喜字再艳丽依旧无法入心,我要的,不过掌心一抹清凉。
予为悦己者生,慕已者亡,如此罢了。
而今,低头是那人细软的长发,就着几缕落在肩头,虽是消瘦不乏单薄的,却足以解去心头困乏与病疴,一贴即刻起效。
只要是他,便好。
下意识的握紧手中纤细,那人亦抬起头来,轻轻微笑。
提步向前——
“不准走!”
“啊!”
惊呼声乍起。
前路之上,五尺长凳狠狠落地,碎成了零散的肢干。那一头,身形矮小的男人红了双眼,正气喘吁吁的步步逼近,“今天你要是没有个交代就别想踏出这礼堂半步!”
“你要我说什么?”
心中尚抱着几分愧疚,我侧过脸去,不愿正视来者愤愤难平的面庞。
“说你!说他!”摔了长凳,破了手心,师哥握着拳头,上头还留着铁钉划伤的口子,有鲜红缓缓溢出,“他是什么人?”
“你不知道?”
“我问你!我问你这不清不楚的东西从哪里来!”
果然,他不变,从来都由着自己的口舌心念看人看事,对我对他都一样。
“呵呵呵。”我擎起笑来,“被你撕烂的小簿子,我满满的记了他,你忘了?”
“疯了,都疯了!你看看清楚,他是什么人!”
“我喜欢的人。”
“他是个男人!”
“我知道。”
手指发颤直指额间,眼前的男人显然恼怒的有些昏了头,偏只能巴巴的红着脖子,却怎么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师哥,”心中突生惋惜,“本来我们走了也罢了。”我凑近他的耳边,“你为什么要把一切都挑明呢,你以为这是对沈月铃好?”
“比你好!”
终于卸下了指头,男人愤恨的闭上眼,任胸膛上下起伏,宛若煤场里的鼓风箱子。“我怎么就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呢?懦夫!”
“难道你不是!”
心中爱着的女人即将投入别人的怀抱,喜字当头却依然谈笑风生,扪心耳闻,这算什么刚强?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出路难道就那么罪不可恕?我不相信!
“师哥我告诉你,你今天做的那不叫高尚,”心中有了秤杆,说穿了未必不是一件坏事,“心里要的不敢要,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缩头乌龟!”
“哈哈哈哈,缩头乌龟?”
“——”
“是谁交教会你这样肆无忌惮?我倒要看看!”
凌厉的拳头刺来,不是对准我。
“阿布!”脚跟错移了一寸,掌心的温存却突然失去了方向,心痛速来,快的叫人措手不及。
“师哥,你放开他!”
说穿,有时候未必是一件坏事,但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做惯了体力活的双手有着超乎一般人的力量,可以折断这段三指并粗的木条,而现今,这手指正死死的钳在少年苍白的脖颈上。
阿布的个子不矮,比之师哥甚至算高上了很多,只是,那铁钳一般的五指深入咽喉,那一身高个子顿时成了无用的身外物。
“师哥,你有什么就冲着我来,这算什么?”
心中的触点正因眼前人的奋力挣扎而颤动,乱了方寸,乱了思绪,乱了一切可想的。
不是心疼,是害怕。
濒临绝点的害怕。
“我不过要看看这是何方神圣,可以叫你迷了心智连什么叫是非对错都分不清楚了,呵呵,一个男人,一个男人可以给你什么?”
一群看客,两个僵持的人,主导权到了谁手中,我不知道。
“哎呦,你看俺就知道,”祸不单行,嚼舌头讲是非的这时候总不甘心沉默,纷纷出洞,“俺就知道这小白脸靠不住,大伙都看到了啊,啧啧,和一个男的好上了,多恶心。”
“你他妈给我闭嘴!”怒火中烧,难得的,我爆了一次粗口。
“你说啥?”
“叫你闭嘴!”
“哎呦——”仿若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妇人突然张着嘴嚎啕起来,“你们看看,这日子还怎么过啊,俺水仙这辈子没给人这么骂过,你们要给咱评评理,女人都可怜,哎呦~”
张大了腿脚瘫坐在地,妇人一面啊啊有声,一面支楞着手绢在面上假拭。
“我们家月铃真命苦啊,哎呦~”
一语既出,四方响应,仿佛找到了可以泄水的洪闸,静默沉寂的一干看客突然喧杂,嗡嗡不绝。
“是啊,这多好的事情就变成这样,什么人啊!”“还是不是男人!”“看那人的身板子,活像个卖的,肯定一不干不净的主儿。”“还说呢,俺都没想到生产队还会有这样的人,恶心的俺,隔夜饭都要出来了。”
“怎么着,今儿就放这两人回去?这什么事啊。”“哪能那么便宜他们,乱石砸死了都不为过!”“鸡奸犯,送上去枪毙!”“对,报上去了枪毙!鸡奸犯!”
“枪毙鸡奸犯!”“枪毙鸡奸犯!”“枪毙鸡奸犯!”
场面突然乱了套,一时间,鸡奸一词成了看客们声张正义的绝好台阶。
而我,便是罪魁,只是——
声讨,即便是声讨,又干他们何事。
“演戏。”
一声低吟,沉闷嘶哑,却足足的,盛满了不屑与轻蔑。
“你说什么?”盛怒之中,师哥难得好心的抬头,看向自己掌中垂坠无力的人儿,“你刚说什么?”
“都是演戏。”
因躁动而失了戒心,师哥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掌中那瘦弱的身形依旧可以脱离禁锢,用那看似气息奄奄的身子。
“红旦一转又变成了白面丑花脸,你们演的可真好。”
笑意少许,叹惋少许。
少年驻足之地,众矢之的。
握在手中的红衣翩然如羽,在少年盈盈的笑意中与那清瘦的身子紧密贴合。
笑着,他看着我,穿上了鲜红的羽衣。
“这是我和他的事,与你们何干?”
鸦雀无声,众怒之前难得的宁静,输赢的一霎那。
“我现在就要嫁于他,又与你们何干?”
只要这一秒,我们的命运,面目全非。
“他是,他是——他是纳兰延希!”
一声历呼自身后传来,桌椅散乱的纷繁声声入耳。
“纳兰延希?”面对一干惊恐未定的眸子,我一头雾水,只得揪紧了阿布的手指,带着他在众人忙乱的间隙慢慢向门堂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