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信已经离京,京中只剩护城军,都是陵尚悯管着呢。”
傅清柳一直微笑着,最后他给章云福夹了一块鱼肉,开口时始终云淡等清,以至于章云福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手僵在了半空,不知所措。
“清柳听说,锦卯城里的戏班最近排了出格外新奇的戏,想着辰誉一定喜欢,特地托了人明日来接他,带他到锦卯城去玩上几日,义父觉得呢?”
锦卯城离京城并不远,却也需要七八日的路程,当地富饶,贼匪罕见,倒是个很好的地方。
章云福明白他的意思。
颜信领兵一走,京中皇帝所能依仗的兵力,就只剩下护城军了,而这护城军还是握在陵尚悯手上的,要举事,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章辰誉还小,傅清柳让人将他带走,若是事成,回来也只需数日,若是事败,锦卯城再去,就是大景边境,往外逃不一定能成功,却也是最大的生机。
能够设想布置的,傅清柳都替他想好做好了,而他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章辰誉的身世终究是一个隐患,既然景承宴已经有所察觉,他就不能坐以待毙。
“义父?”见他一直沉默,傅清柳低叫了一声,提醒他。
“嗯?”
“清柳已经准备妥当,所托付的人也十分可靠,辰誉必定能玩得尽兴,就只等义父定夺了。”
章云福笑了笑:“既然妥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傅清柳也笑了,只是他的眼中始终清冷,没有一分笑意,只有让人心惊的决然。
章云福看了他一眼,最后暗暗摇了摇头,看似漫不经心地夹了菜送到傅清柳碗中,轻声道:“义父第一次见你,就觉得有些可惜。只是事已既成,无能为力,只能尽量待你好一些,不至于造成遗憾。”
“义父待清柳一直很好。”
“你小时聪敏,有过人之才。如今不愿被困在宫中,义父可以理解。”章云福斟酌了一下,“但像如今,做这样的事,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傅清柳的手顿了顿,最后将筷子放下,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是清柳执迷不悟,为了心中所愿,宁可一错到底。”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已经越陷越深,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只要一步错就会万劫不复。他不是不后悔,不是不内疚。他知道被他辜负、被他连累、被他祸害的人会越来越多,他甚至知道,也许最后自己终究还是一无所有。
但他只是舍不得放弃。
章云福没有再说话,最后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转了话题:“陵家三爷昨天传了信,午后会派人来接你。”
“嗯。”傅清柳点了点头,最后像是有些忍不住了,又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你跪在我面前叫义父的那天起,我就把你当成我的亲儿子。你义父虽然无用,却也不是可以被随便利用的。更何况,你又怎么知道,不是我在利用着你?”章云福说着,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声地走出了厅门。
四十四
傅清柳独自留在客厅里,慢条斯理地把饭菜一点点吃完了,才站起来整了整衣杉,深吸了口气,往门外走去。
章府后门外的小巷口依旧停着一辆破旧的马车,陵尚悯翘着腿坐在上头,看到他走出来,才笑着从车上跳下来,撩起了车厢的挂帘。
傅清柳没有看他一眼,弯腰坐了进去:“走吧。”
陵尚悯笑了笑,放下挂帘,一边挽起缰绳:“别紧张,那外面守着的都是我的人,真出了什么事,杀进去就好。”
听到那话里的无情,傅清柳没来由地心中一颤,最后合了合眼才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没在害怕。”
“那最好。”陵尚悯朗声回了一句,马鞭一扬,马车便绝尘而去。
景曜没想过傅清柳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自己的住处,他瞪着眼前巧笑倩兮的人愣了好久,才猛地冲上前一把捉住他的肩膀,咬牙切齿地道:“傅清柳,你给我说清楚,现在这是怎么一回事?”
傅清柳微垂了眼扫了一眼他捉着自己的手,笑容不改:“世子不必担心,如今一切正如所料,这可是最理想的局面呢。”
“理想?”景曜哼笑一声,捉着傅清柳的手又加大了力度,“你那皇帝把老子软禁在这鬼地方,而你告诉我这是最理想的局面?你不会是要告诉我,你所谓理想的局面,就是让皇帝杀了我吧?”
傅清柳的笑容更灿烂了:“自然不是,世子可知道,如今在外面看守的,是陵尚悯的人?”
“知道,陵尚悯就是皇帝的最忠心的狗。”景曜的话里透着不屑。
“不,陵尚悯是我的同谋。”
景曜一下子瞪大了双眼。
“如今颜信也已领着兵南下,城中只余下陵尚悯所率的护城军,城外则是只有您才能调动的一万兆宁军,世子说,这是不是最理想的局面?”
景曜想了很久,才慢慢地舒展了眉目,最后哈哈地笑了两声:“也就说,这时只要我的大军此时攻城,陵尚悯是不会来拦的,到时候我的大军就能长驱直入了?”
“自然。”傅清柳笑得淡然。
“那还等什么,本世子这就去传令。”
看景曜马上就站了起来,傅清柳轻轻地拉住了他的衣袖,一拉一扯间,肌肤不着痕迹地相触又离,景曜心中一荡,回头看向傅清柳时,眼中七分的茫然里就带了三分失魂。
“世子不能去。”
“为什么?”
“虽说外头守着的都是陵尚悯的人,但难保这一路上就没有皇上的眼线,若是他发现您居然从这里走出去了,只怕会有所防备,甚至……会怀疑陵尚悯。这样一来,我们的大事恐怕就……”
景曜马上就被说服了:“那依清柳之见,应该如何?”
“清柳相信,世子身边定有不曾露面又深得您信任的高手,我觉得,世子大可让将信物交与他,让他偷偷去传令,不是比您自己亲自去更合适么?”
景曜点了点头:“说的也是。”
“只是清柳觉得,若是贸然让他向大军传令说要起事,恐怕会造成人心惶恐,这是谋逆的大事,不是人人都能马上回过神来。还不如世子让那位高手以为您身处险境,他自然会更拼命地往城外求救,而城外大军若是知道您受到威胁,也必然会卖力营救,等到时候跟城中兵将起了冲突,即使知道事实,他们也已经骑虎难下,就只能顺着您的意思了。”
景曜听到最后,微微地眯起了眼,看了傅清柳很久,才笑了起来:“清柳真是有一颗七巧玲珑心啊。”
“世子过奖了,这是大事,清柳不能不想得更仔细一点。”
“就依你的,你先回避吧。”景曜指了指床底,道。
傅清柳也不在意,听话地躲到了床底下,这才听到景曜低声地朝门外叫了一声。他知道景曜还是防着他的,让他躲到床底,一来固然是为了演这一场戏,二来却也是为了避开他的视线,好安心将调动大军的方法教给去求救的人,甚至,还有可能交代一些不能让他知道的事。
可是他不在乎。在景曜决定听他的话传令的一刻起,他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不一会,景曜就把方法交代完了,他看起来气急败坏的,那传令人似乎也十分紧张,得了令便马上离开。
景曜这才弯下腰将他扶了起来,笑道:“好了,此事若成,清柳当记一大功。”
傅清柳很自然地握住了他的手:“清柳只求,到时能得到所想要的,便足够了。”
他的手上微凉,景曜被握住手时却觉得心中又是一荡,忍不住便靠了近去:“你想要什么?”
“世子以为呢?”傅清柳的声音很轻,双眼也微垂了下去,看起来就如少女含羞一般。
景曜更觉得被撩拨得心中难耐,忍不住就将他推倒在软榻上,紧挨着他吻了上去。
没想到这时傅清柳却微微地向后躲了一下。
景曜一下子就皱起了眉头:“你……”
傅清柳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敛尽,精致的面容上再没有一丝表情,让景曜心中无来由地一寒:“你……”
又一声,后面的话他就再也说不下去了,他只是猛地瞪大了双眼,双手猛地抓上了傅清柳的双臂,将他整个人压在了软榻上。
傅清柳自岿然不动,只是任他压着,望着他的双眼中已有一丝冷漠。
景曜张开口拼命地喘息着,然而每一下喘息却让他更加难受,好象每一口吸进去的都是刀子,狠狠地戳在心脏上,让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
如果到这一刻他还不知道自己上当了的话,就太傻了。
景曜显然已经知道自己被眼前的人骗过了,而等待着自己的,很有可能就是死亡。不,或者说,死亡已经来到眼前了。
愤怒、绝望、慌乱、不甘……这一切让他疯了一般地压着傅清柳,甚至拼命地抬手掐住了傅清柳的咽喉。
止不住的鲜血开始从他的嘴里流出来,一滴接一滴地打着傅清柳的脸上,身上,景曜的手死死地掐着傅清柳的脖子,他觉得力气已经要从自己身上全部流走了,他却还是拼命地想要再挤出一丝来,掐死眼前这个人。
哪怕要死,也要让这个骗了他的人一同陪葬!
越来越艰难的呼吸让傅清柳的脸上也渐渐露出了一丝痛苦,他开始挣扎起来,景曜的力气却比他所想的更大,他好不容易将景曜推开一分,景曜却又扑了上来,以更大的力气掐住他的脖子,那种窒息和痛楚让傅清柳觉得,也许自己会死在景曜之前也说不定。
而从上方流下的血越来越多,完全模糊了他的视线,甚至沿着脸流进他的嘴里,呛得他连连咳嗽却又无法咳出来。
“你一定不得好死……”就在傅清柳以为自己也要死去的时候,景曜带着不甘和怨恨的声音在耳边想了起来,掐在脖子上的手慢慢地放松了开来,最后身上的人慢慢地压在了他的身上,再没有一动。
傅清柳张着口喘息着,木然地望着屋顶横梁,好久才低低地哭了出来。
四十五
陵尚悯第一次从心底觉得不安。
景曜的人离开也已快半个时辰了,若是脚底功夫好的,再过一柱香的时间就能出城。那一万兆宁军驻扎在城外十里的临时军营,最多半个时辰就能抵达,时间也剩不多了。
傅清柳却至今没有出来。
按照计划,只要景曜派人传令,傅清柳就会下杀手,那毒药是他亲自找人配的,发作时间极短,绝对用不了半个时辰这么久。以景曜的性格,加上傅清柳的能力,也绝不可能半个时辰都无法得手。若说是他失手了,那么半个时辰,也该闹得满城皆知了。
可现在……却像是什么都还没有发生。
又一次压住去一问究竟的冲动,陵尚悯慢慢地抚摸着马背。
就在这个时候,停车的小巷一头传来了很轻的脚步声,陵尚悯飞快地压低了帽沿,跳下马车,警惕地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然后他终于轻轻地吐出了口气。
来人是个以白布蒙了面的大汉,走得又轻又快,等看到陵尚悯,才停了下来,把搂抱在怀里的人放了下来,却是傅清柳。
傅清柳站稳了才抬眼看向陵尚悯,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显得格外苍白,一贯动人的双眼这时却显得有些空洞,直直地看着陵尚悯却又像是什么都没看,过了很久,他才慢吞吞地绽开了一个笑容来。
陵尚悯被他那一笑笑得心跳都漏了一拍,下意识问:“怎么了?”
傅清柳摇了摇头,顾自走到马车边,手脚并用地爬上去,直靠着车厢坐了下来,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陵尚悯蹙眉看了他一眼,回头先问了那大汉一句:“发生什么事了么?”
那大汉似乎有些意外,却也只是低头回道:“一切顺利。”
陵尚悯没有再问下去,挥了挥手让大汉退下,他不过是将傅清柳送进景曜的房间里,再等暗号,进去把傅清柳带出来而已。若他说一切顺利,那问题便确实是出在傅清柳身上了。
重新看向傅清柳,他看起来显得格外的平静,闭着眼靠在那儿,简直像是郊游归来玩累了靠在车厢中休息的公子哥儿,谁都不会想到他刚刚杀了一个人。
杀了一个人?
陵尚悯心中一动,问:“你还好吧?”
傅清柳张开眼,看着他时显得有点无辜:“嗯?”
如今看起来又好象没什么不妥了。
陵尚悯摸了摸下巴,最后转过身牵了马缰:“没什么。”看来他是想多了,杀了人又如何,他们所做的事,早在下决心的时候,就做好了双手染血的准备。更何况,景曜也绝不会是第一个死在傅清柳手上的人,还能对傅清柳造成什么影响?
像是明白他心中的疑虑,等马车动起来后,傅清柳终于低声道:“出了点小问题,所以浪费了点时间。”
“哦?不会是……景曜临死前,还享受了一回美人恩吧?”
“是又如何?”傅清柳听得出他在开玩笑,便也笑着回道。
陵尚悯这一次才真正放下了心来:“那我真羡慕他啊,做鬼……也风流。”
傅清柳只是笑了笑,没有再回话。
“时间有点晚了,到了章府你马上就回宫,不然景曜的死讯一旦传开,只怕有人要生疑。”
“嗯。”
陵尚悯将事情又仔细盘算了一遍,确定没有留下其他痕迹,这才放下心来,转念想到了另一件事上:“那毒药你自己没有沾上吧。”
傅清柳愣了一下,才好笑地道:“国舅爷,您跟我在这车上说了这么久的话,难道是在对着鬼魂说的?”
陵尚悯也忍不住笑起来了,那毒药发作迅速,若是沾上,早该死了,他这话问得确实有些可笑。只是如此想着,他却还是拿捏出一副伤心的腔调,道:“我这不是在关心你么,清柳你真是不懂我的心。”
“哎呀如此清柳还真是受宠若惊啊……”傅清柳也回得格外敷衍,陵尚悯也不在意,敛了笑意警惕起来,专心把马车往章府赶。
马车之中,傅清柳脸上的笑容也一点点地褪去了,他抬起一直微颤着的右手,掌心中是一个极小巧精致的瓷瓶,看起来格外讨人,装的却是致命的毒药。
看了一会,他咬了咬唇,扬手就想将瓷瓶往车窗外扔去,最后却又收了回来,一点点地将那瓷瓶攒紧在拳头里。
之后一切非常顺利,回到雅园时,景承宴早就不在了,傅清柳等了一个晚上,也没有等到他的出现,不知道是景承宴已经冷静下来不再需要他,还是景曜的死已经传到宫中了所以景承宴没空再来折腾他。
整个晚上宫中都显得格外地安静,透着山雨欲来的意味,傅清柳躺在床上,辗转了半宿才勉强睡去,到半夜却又被噩梦惊醒。
梦景早已模糊不清,脖子上被人掐得窒息的感觉却分外明显,连带着在梦中生出的无尽恐惧,让他躺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
他只是死死地睁着眼看着帐顶,拼命想要看清黑暗中的景物,仿佛一眨眼就会漏掉了什么,却又惊惶地害怕着会有什么真的在眼前出现。
而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黑暗中有一双眼,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四十六
这一惊非同小可,傅清柳失声叫了出来,锦帐外顿时光亮四起,伴随着低促的脚步声,不一会就有人在床前不远处低声问:“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