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尚悯不笨,听到他意外严肃的要求,转念一想,便已明白当中厉害,脸色也不觉微微一变:“你是觉得,陌子宵把信使错认作陌子庭的人,是有人故意设计的?”
傅清柳苦笑一声:“是与不是,还有区别么?无论是有人故意设计,还是因为陌子宵生性多疑造成,到这地步,一切就会顺理成章地发展下去。”
陵尚悯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陌子淮……能做到这地步么?”
“事实不是已经摆在眼前了么?”傅清柳没有回答,只是反问。
陵尚悯看着他,过了好一会,才终于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傅清柳轻轻吐出一口气,没有再说话,只是紧握着的拳头,始终无法松开,就如同心中大石,一直压在那儿,无法落地。
“我……”陵尚悯站了一会,似乎也觉得这时的气氛有点诡异,正要借口离开,却听到窗外又传来了一声轻响。
两人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陵尚悯往一旁纱帐中退了一步,隐在纱帐之中,傅清柳也迅速地躺回去,闭上了眼。
窗外弄出声响的人却没有如何收敛,利索地从窗外翻进来,便径直走到床前,伸手去掀傅清柳身上的被子。
傅清柳猛地睁开眼,一副被惊醒的模样,等目光对上景承宴的双眼,才下意识地露出一个笑容:“皇上……”
景承宴坐在那儿看了他一阵,道:“朕今晚一直在这,没有离开过。”
傅清柳从善如流:“是。今晚皇上一直陪着清柳,清柳受宠若惊。”
景承宴一直阴沉的脸上才露出一丝晴朗,他伸手捏了捏傅清柳的脸,:“清柳果然听话。”
傅清柳低眼一笑,景承宴心中微动,凑过去捏着傅清柳的下巴便要亲他。就在唇与唇几乎相触的瞬间,景承宴却又突然停了下来,似乎察觉到什么,往左右看了一眼,放开了手。
“皇上?”傅清柳心中一跳,不知道景承宴是发现了陵尚悯还是怎么样。
景承宴却没有说话,只是沉默了一阵,便伸手抓过一旁的衣服丢到傅清柳身上:“穿上,回去吧。”
傅清柳一时莫名,又叫了一声:“皇上?”
景承宴却已经站了起来,扬声道:“来人,送清柳公子回雅园去。”
重重纱帐之外马上就有人应了一声,低头走了进来,傅清柳没有再开口,只是不着痕迹地往陵尚悯躲藏的方向卡了一眼,便任由来人伺候他穿戴后,一路送回雅园。
直到傅清柳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陵尚悯才从纱帐后走了出来,笑吟吟地叫了一声:“皇上。”
景承宴冷着一张脸看他:“这是朕的寝宫。”
“皇上也没说过,臣不能来。”
“从今以后,不许你再踏入这半步。”景承宴像是被惹毛了,冷哼了一声。
陵尚悯却也没有惊惶,只是笑了笑,应道:“好。”
景承宴瞪了他一阵,脸上的隐晦终于露出一丝裂纹:“小舅舅……”
“嗯?”
景承宴叫过一声后,却又抿了唇,像是在发自己脾气。
陵尚悯叹了口气,径自走到他身旁坐下,道:“臣知道,让皇上软禁子淮公子,禁止皇上去见他,是难为皇上了。”
景承宴似乎动了一下,过了很久很久,才低声道:“……可是没有人帮朕。”
“皇上这话,有点任性了。天下人都是您的臣民,听您的号令,怎么会没有人帮您呢?”话说得极恭谨,陵尚悯的语气里却没有一丝恭谨之意,反而如说笑一般。
景承宴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即便是天下要反你,陵家始终是站在您这一边的,您不是知道的么?”
景承宴终于忍不住了:“朕只知道,大舅舅和二舅舅恨不得朕死。”
“这不还有小舅舅么?”陵尚悯笑了起来。
景承宴看着他,好半晌才极不屑地哼了一声。陵尚悯唇边的笑意却更深了。
又过了一会,景承宴才低声道:“小舅舅,南方失守,萧将军重伤,朝中……只剩下颜信可用了。”
“那就用。”
“颜信家眷被劫走了,朕能拿什么来控制他?”
“皇上知道,可颜信不知道。”
景承宴听到着,眼中微微地亮了起来:“你是说……”话要出口,一转念他又皱起了眉头,“即使是这样,颜信受制于朕,领兵南下……那京中,怎么办呢?”
“京中还有臣在。”陵尚悯的声音温柔而平和,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京城护军统领权在臣手中,谁要伤害皇上,必须先踏过臣的尸体。”
景承宴想了想,便点了点头:“也对,有小舅舅在。”
“皇上只要相信臣就可以了。”
三十九
景承宴像是因为陵尚悯彻底地安心了下来,软趴趴地倒在床上躺了一会,才猛地坐起来,推了推一直守在旁边的陵尚悯:“去磨墨。”
天子的语气里不自知地带着一丝颐指气使的味道,陵尚悯却还是好脾气地领了命,走出重重宫帐。
伺候的太监见他突然走出来,本来大叫,等看清是陵尚悯时,顿时脸色一白,什么话都没说,行了礼便退出了殿门,仔细地把殿门关上时,犹自惊魂未定地擦了擦汗。
皇上最宠的自然是雅园里那两位主子,可若说谁在皇上身边最说得上话、皇上最信任的,那就非陵家三公子莫属了。即便是在权倾朝野的陵家里,表面是长子当家,可主事权却是掌握在陵尚悯手中,如此掂量一番,明眼人也明白,宁可得罪雅园那两位主子,也不能得罪这位陵家三公子。
而这位不能得罪的陵家三公子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宫人的异样似的,见殿门被细心关上,便很是满意地走到一旁的桌案上,细细地磨起墨来。
“好了没?”不知过了多久,景承宴问了一句。
“好了。”
“你来拟旨。”景承宴的声音里带着慵懒,倒是平添了几分诱惑。
陵尚悯笑道:“好。”
景承宴闭着眼躺在床上,一字一字地往外挤:“让颜信挂帅,领着他那二十万靖宁军到浮河去。”
陵尚悯按着他的意思奋笔疾书,最后却是一顿:“副帅呢?”
景承宴沉默了很久,最后似是漫不经心地道:“陵尚礼如何?”
“二哥刚愎自用,并非将才,让他屈居副手,只怕一路上会处处与颜将军作对。相比之下,颜将军的副将元清反而更合适些。”
景承宴冷哼一声:“既然你心中已有人选,何必问朕?”
这一句分明是无理取闹了,陵尚悯却并不在意,微微一笑道:“臣听皇上的。”
“就元清吧。”景承宴挥了挥手,想了很久,突然又道,“朕倒是差点忘了,景曜还在京中。”
“是,大多数的藩王以兆宁王景仲马首是瞻,只要景仲不动,京中的安稳是不必担心的。”
景承宴点头,补充道:“找人把景曜看好,别让他跑了。最好连那别馆都别让他出来。”说到这,像是想起了什么,景承宴皱了皱眉,哼了一声。
陵尚悯苦笑:“臣明白皇上心中有怨怼,但景曜贵为藩王之子,贸然软禁,只会激怒兆宁。”
“那就随便找个借口吧。”景承宴满不在乎地道,“前一阵子不是出过意外么,就说是为了护他安全就好了。”
陵尚悯没有再多说,只是斟酌了一阵,才继续往下写。直到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景承宴都没有再说什么,陵尚悯回到床边,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下意识地笑了起来,陵尚悯没有叫醒睡梦中的天子,只是径自取了玉玺,印在那一道圣旨之上。
大景靖和五年夏,天子下旨,由武威将军帅二十万大军南下,同一时间,陌王暴病而死,陌国内乱突起,二皇子陌子宵与三皇子陌子庭各拥势力,为皇位几度交战,国内人心惶惶。
之后一切就如傅清柳所预想到的,半月之后,焰族长驱直入,三日吞陌国十二城,皇都大乱,兵临城下之时,皇宫的大火也烧了起来,两位皇子都死在了其中。
陌国人奋起还击,将焰族逼退,守住了半壁江山,皇室之中却迅速响起了迎回皇长子继承皇位的呼声。
景承宴听到这个消息时,狠狠地将奏折甩在了大殿之上,殿下群臣噤若寒蝉,只有陵尚悯站在当中,垂目不语,气定神闲。
过了很久,终于有人走前一步,道:“皇上,陌氏质子不能再留。”
景承宴浑身一震,抬头看着说出这句话的人——他的二舅舅,陵尚礼。他就站在陵尚悯身旁,脸上带着一抹阴冷,与这时的景承宴倒是有几分相似。
景承宴知道这话必定会有人说,他只是没想到说的人会是陵尚礼。那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已经有一只手压在了自己的手上,随时就会提笔下旨,赐死陌子淮。
他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陵尚悯,陵尚悯也正看着他,目光相触的瞬间,他看到陵尚悯微微笑了。
“臣倒是以为,陌子淮不能杀。”
群臣之中因为陵尚悯这一句话响起了细碎的议论声,却没有人再上前,似乎都在等着陵尚悯说下去。
“现在已经错过了杀陌氏质子的时机。当初杀他,可以立我大景之威以震慑陌国,而现在杀他,只会激起陌国百姓的愤恨。”陵尚悯的语调缓慢,表情始终淡然,话语间的自信却让在场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依着他所说的方向想下去。
“陌王之位并不是非陌子淮继承不可,陌子淮一死,陌氏皇室自会推出君王。而陌子淮的死,就会成为新王拉拢民心、巩固地位时可以用的最好的借口,陌氏内乱会在最短的时间内结束,这对大景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景承宴笑了,他的目光扫过殿下众人的脸,最后听在陵尚悯身上:“爱卿所言甚是,陌子淮绝不能杀。自然……也不可能轻易如陌人所愿地把他放回去。”
四十
“皇上圣明。”
陵尚悯一揖到地,再抬头时脸上依然带着浅笑,景承宴却没来由地心中一颤。而后他就听到陵尚悯继续往下道:“只是臣斗胆问皇上一句,不知皇上是否觉得,要困住陌氏质子,雅园的守卫并不足够而天牢更合适呢?
景承宴的脸一下子就白了,猛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死死地盯着陵尚悯,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样的架势让其他人都吓了一跳,彼此眉目往来,却谁都不敢吭声。
大殿中的气氛就这样随着天子的脸色一点点阴沉下去,到最后众人都低下了头,屏住了呼吸,殿中一片死寂。
陵尚悯依旧站在那儿,脸上波澜不兴,好象他刚才所说的只是一个普通的臣子对君王提的一个极普通的建议。
良久,景承宴终于收回了目光,低低地哼了一声,殿下众人都是一颤,正揣度着这国舅爷是不是触怒龙颜要受罚了,那边景承宴却悠悠开口道:“国舅所言甚是,朕……”
话语一滞,景承宴对上陵尚悯的眼,眼中终于浮起了一抹怒气,后面的话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朕……会好好思量一番,暂时雅园的安全就有劳国舅操心了。”
陵尚悯像是完全看不到他的怒气,低眉一笑:“臣,遵旨。”
这一来一回间波涛暗涌,很多人未必看得出是怎么一回事,却都已经失去了说话的兴致和勇气,所以当景承宴问是否还有异议时,满殿静寂,谁都没有多说一句。
等下了早朝,景承宴离开前又看了陵尚悯一眼,最后用力地一甩衣袖,快步走了出去,所去的方向,却正是雅园的方向。
陵尚悯看着他远去消失的背影,不自觉地又是一笑,轻轻地摇了摇头。
一路上走得极急,一众宫人只在后头急急地跟着,直到景承宴踏入了雅园的门,急冲冲地往西院走去时,太监总管终于咬着牙追上前低唤了一句:“皇上,那边是西院……”
“滚开!”景承宴用力地推了他一把,并没有停住脚步。
太监总管被推在地上,连爬带滚地扑住景承宴的脚,颤声道:“皇上,软禁子淮公子、谁都不许接近,那都是您亲下的旨意,君无戏言,请皇上三思啊……”
景承宴绊住,挣扎着往前挪了几步,实在迈不出去,只能停下来,寒着一张脸看着跪在地上的人。
“请皇上三思!”身后跟上的宫人也一并跪了下起,目之所及是黑压压的人头,看不清面目,却带着让人窒息的压力。
景承宴慢慢咬紧了牙关,呼吸一下比一下深重,他花了很长时间,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压抑住了自己的怒气,却还是狠狠地将脚下的人踹开,猛一回身:“回去。”
“皇上圣明!”太监总管大喜过望,也顾不上痛了,高呼一声,便爬起来弯着腰在前头领路。
景承宴一直回到自己的寝宫中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他只是坐在书案上将南方前线战报来来回回地翻了一下午。
直到晚上睡下了,听到伺候的宫人蹑手蹑脚地退到殿外去,他才飞快地坐了起来,换上一身便服,敏捷地出了寝宫,一路往雅园奔去。
陌子淮自然也感觉得到自己院里的守卫又增加了,因为知道原由,他自然不会在意,只是睡到半夜突然听到窗外一声轻响,他还是猛地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伸手从枕头下摸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然而窗外的人似乎也并没有费心思掩藏自己的行踪,陌子淮听着那人翻进屋里回身掩上窗,紧接着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开始他以为是傅清柳,但很快他便意识到不是了,景承宴看到他坐在床上似乎愣了一下,却还是毫不迟疑地扑到他身上,用力地抱住了他。
陌子淮几乎习惯性地皱起了眉头,伸手就要推开景承宴,手所触处,却居然感觉到了一丝极轻微的颤抖。
他停了下来,微微地觉得有些意外。
景承宴并没有察觉到他的举动,只是死命地抱着他,好一阵,才低缓地舒出一口气,闭上眼感受着身上似有什么沉重之物被慢慢地卸下。
不知过了多久,陌子淮终于低叫了一声:“皇上?”
景承宴随即浑身一震,好象陌子淮会这么叫他一声是一件极稀罕的事,他猛地放开手,退了一步看着床上的人。
陌子淮看着他的举动不觉哼笑一声:“子淮记得,皇上曾下旨,要将子淮软禁在此,不得相见?这道圣旨,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话里的讥讽之意十分明显,景承宴却不在乎,往前一探又整个人埋在陌子淮怀里:“朕要来便来,谁都管不着。”
陌子淮又是一声哼笑,没有再说话。他推了景承宴一把,景承宴却以更大的力度抱着他,陌子淮也渐有些习惯了,没有再推拒,只是任他摆弄。
景承宴将人推倒在床上后便慢吞吞地爬到陌子淮身旁,紧贴着陌子淮的身子躺下去,最后嫌两人距离太远似的,硬是挤紧了陌子淮怀里,一边伸手去搂陌子淮的腰,一边拉过陌子淮的手搭在自己腰上。
这样的距离已经近得可以感觉到对方的呼吸,身边的温度都似骤然升高,让人沉溺。
景承宴却依旧觉得不安。
是的,不安。
从知道陌王暴病而死开始,到陌国皇宫大火,陌国两位皇子死于其中……他觉得仿佛有什么,正一点一点地从自己手中流中,怎么握紧都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