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如此,就让我们的人出手。”
那一声低而冷,桐见不知道这个命令所能造就的是怎样的局面,但是话中的决断却让他相信,自己的主子会赢。
五十一
更鼓声穿过狭窄阴暗的小巷迅速蔓延,暗紫的天幕如同随时都会覆下,与日间喧嚣不一样的寂静让大景的京城如同处在另一个尘世。
夜风骤起,地上枯叶渐随着风在地上打着转,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顷刻便给夜色染上无尽的萧索。
这支军队已经在这里站了一个晚上,他们谁都没有动,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样的决然。
一万人,准确地说是九千六百七十三人,说不上多,也算不得少,他们相信自己是精锐,却谁都不敢保证这一战他们能赢。
不过没关系,男儿便当横刀立马,气吞河山,即便是死,也该死在战场上。
在他们大多数人心中,自己是兆宁的兵,从来不属于大景,兆宁的世子死在大景京城里,是耻辱。为了洗清这分耻辱,为了维护兆宁的威严,哪怕战死异乡,也值得。
而此刻战鼓声还是没有响起。
傅清柳醒过来的时候,窗外的天还黑着,放眼望去,漆黑一点点转变成暗紫,细碎的星光点缀其中,美丽得摄人。
不知道时辰,睡意却很快就消散了,他在床上掩面静坐了一会,便下了床,随手披上了放在一旁的锦袍。
门外伺候的宫人听到了声响,便在外面低声问:“公子?”
傅清柳随意地系上了衣带,才走到门边拉开了门。
门外的太监看到他似是吃了一惊,却也很快便平静了下来,只是轻声道:“公子,才响过三更更鼓,离天亮还早。”
傅清柳笑了笑,径自往外走:“醒了觉得精神还好,不想睡了。”
他的卧室是一座独立的雅舍,正面所对的便是后院的柳林鱼池,门前回廊一路连到前院去。这时他顺着门前阶梯走进后院,直走到池边才停下来,深深地吸了口气。
“今天月色不错。”他抬头,天上月尚未圆满,却澄澈如玉,仿佛一伸手就能触摸到。
太监立在回廊上,半恭着身,没有应声。
傅清柳也没有再说话,就这么怔怔地看着天上的月亮,过了很久,才突然退了两步,看了看自己的卧室屋顶,朝那太监招了招手:“我想到屋顶上去,你想想办法。”
那太监又吓了一跳:“公子,这……”
傅清柳看起来却兴致极好:“快去。”
“公子,上面风大,只怕站不住人。”
傅清柳笑了起来:“我又不是弱不禁风的,你还怕我会被风刮跑了?去吧,管修缮的人那儿大概有长梯,你去借来,我爬上去。”
那太监还要再说,却见他已经撩了衣袍摇摇晃晃地爬上了回廊的扶栏上,慌忙上前抱了他的腿:“哎哟我的公子,快下来!奴才这就去借梯子,这就去!”
傅清柳被他这一抱反而更是不稳,最后只能轻巧地跳回地面,一挥手:“去吧。”想了想,又补充道,“最好备点酒水糕饼,我带上去。”
太监应了一声,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却终究是应了,不一会便领着三四个太监回来,有人抬着长梯,也有人捧着酒和糕点。
傅清柳也不迟疑,任那些太监扶着长梯,他便拎着衣摆慢吞吞地往上爬。
爬到一半时,后院外一队巡夜的侍卫便兴冲冲地靠了过来,隔着后院围墙抬头看着院里往上爬的人:“清、清柳公子?”
傅清柳停了停,一手死死捉着长梯,一边扭头朝他们笑了笑:“没事,看月色正好,一时兴起想到屋顶上去看看。”
“这……”侍卫队的队长似乎想说点什么,最后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说是不合规矩吧,这似乎也没有这样的规矩,而且人家是主子,自己是奴才,实在没那个资格指手画脚。
最后他只能说了一句“请清柳公子小心”,便带着人走开了。
傅清柳好不容易爬到了屋顶,又有太监随后把酒送了上来,他心满意足地站在屋顶往四面八方看了一阵,才挑了一个方向,慢悠悠地坐了下来,示意等在下面的宫人退下。
一众太监面面相觑,却也没有办法,只能依言退下。不一会,后院便只剩下傅清柳一人了。
他顾自倒了酒,轻呷了一口,才渐渐敛去了脸上的笑意。
这里并不高,坐在这却也足以看清半个皇宫,宫院重重,就如同一个没有尽头的囚牢,让人觉得永远无法走出去。
宫外的民居要比宫院矮得多,密密麻麻的一路往城外蔓延,却像是另一个世界。
城门离得太远了,只隐隐看到夜色中的轮廓,再之外的,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傅清柳看着那夜色中分外庞大的阴影,慢慢地闭上了眼。
然后他感觉到一个熟悉的气息很快地靠了过来,温热的吻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张看眼,就看到了陌子淮。
面容如玉,嘴角含笑,眉间透着一股掩不住的傲气,无论看多少次,还是会觉得心动。
见他呆在那儿没有说话,陌子淮扬了扬眉,在傅清柳身边坐了下去,随手接过了他掌中的酒杯,将余下的酒一饮而尽。
傅清柳这时也已经回过了神来,张了张口,最后却还是垂下了眼,才淡淡地问出声:“你怎么来了?”
“半夜醒来,突然很想你,就来了。”
同样淡得几乎听不出情绪的话,却让傅清柳眼中莫名地酸了。
“你就不怕我现在大喊一声,让侍卫来捉你?”花了很长时间将那莫名的脆弱压下,傅清柳哼笑一声,“别忘了,你现在是在软禁中。若是被捉,说不定明天就有人逼皇上杀了你。”
“你若舍得,尽管叫。”陌子淮看起来却格外无赖,笑了笑,干脆伸过手搂着他的肩见人带进怀里。
傅清柳挣扎了一下,陌子淮便也收回了手,两个人就那么肩并肩地坐着,谁都没有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傅清柳才开口道:“陌国想投诚大景,却要以放你回国为交换……你是想逼皇上大开杀戒吧。”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如果是,恐怕这次你的打算要落空了。”
陌子淮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多大起伏:“哦?他倒是听你的话。”
傅清柳却有些坐不住了:“如果我没有阻止皇上,以他对你的执念,必定不顾后果大开杀戒,你是陌国皇长子,那些都是你的子民,你就不在乎他们的生死?”
“我在乎。”陌子淮的回答没有犹豫,话语中甚至有一分温柔,内容却让人动魄惊心,但是成大业者必有取舍,只要值得,没什么不可以牺牲。”
“所以你舍得以数百数千甚至上万的无辜百姓的命来换你的天下大业?”
陌子淮笑了,问出了同一句话:“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傅清柳张了口,却再说不出一句话。
陌子淮看着他,最后微低了头,含住了那微张的唇,温柔却霸道地长驱直入,攫取属于自己的吻。
让人无法抵挡的吻带着销魂腐骨的缠绵,傅清柳轻挣了一下,便有些无力地闭上了眼,任陌子淮予取予求。
“不要说得这么大义凛然,清柳。你跟我,不是一样吗?”
五十二
傅清柳猛地睁开了眼,看着陌子淮,眼中是一抹掩饰不住的惊愕。
陌子淮看着他的表情就像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一样。
“陵尚悯执掌的护城军十五万,只听令于天子的近卫军也有一万。城外那一万兆宁军,你不会真的认为他们能翻出什么浪来吧?”
傅清柳不着痕迹地往旁挪了挪,脸上的表情已经藏得很好:“没打过,怎么知道不行。”
陌子淮笑着摇了摇头,顺手拿起酒壶斟满了酒杯:“最初我还真以为你打算靠那一万人干点什么大事呢。”
傅清柳心中一咯!:“现在呢?”
陌子淮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指了指远处。
傅清柳下意识地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那宫门以南,比宫门要远得多的地方。
京城南门。
月影之下有无数身影在移动着,夜色太暗,让人根本无法看清。
只是很快地,那庞大的人群如浪一般涌向城门,战号声倏然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急过一阵的战鼓声和被风声吹得有些凌乱的呐喊,听得人动魄惊心。
半晌之后,从城头开始有火光亮起,星星点点地蔓延开来,渗透到城中每一个角落,夜的寂静顷刻被喧嚣替代,即使离得那么远,都可以看到不断有人从自己的屋里走出来,在大街上四处奔走,显得格外地慌张。
傅清柳看着这一切,慢慢地握紧了拳头。
陌子淮却在这时开口了:“看,城门要被攻破了。”
傅清柳像是没有听到似的,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城门,离得那么远,其实看得并不清楚,只是那庞大的城门间,突然亮起了一点火光。
那是门被推开后,从城外透进来的光。
而后呐喊声就更清晰了,仿佛终于冲破了阻隔,以无法想象的速度逼近,让人惶惶欲逃。
城中的喧嚣也越发纷杂,无数人影在忽明忽暗的大街小巷中仓皇奔走,攻城的兵将显得格外的彪悍,每一步踏出都像在践踏着大景皇朝的河山。
“看起来真像要长驱直入攻入皇宫拿下景承宴的人头啊。”陌子淮笑叹。
傅清柳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紧握着的拳头和紧绷的身体透露着他的紧张。
两人又沉默了下来,直到城门之外渐渐空了,只剩下零散的兵卒,陌子淮才突然轻笑了一声:“若我真的这么以为,就真是太小看你了。”
傅清柳心中一惊,几乎同一时间,南城门处突然轰然一声,猝然炸开的火石在黑暗中点起了最明亮的光。
马嘶声和惨叫声紧随而起,明明隔得那么远,却像是在耳边响起。
一波未平,又是一连串的轰鸣,城门内外,入城沿街两侧,接二连三地又是火光炸开,天空被染成了红色,如同被鲜血泼洒过。
军号声战鼓声开始从城内各处响了起来,隐约间有呐喊声在那阵阵轰然中传开。
“杀——杀——”
黑暗中原本凝聚成团不断向前的人群开始如潮水般地往城门外涌去,紧随其后的是握着火把骑着高头大马挺枪追赶的兵将,如后浪一般迅速吞没前浪。
傅清柳的脸上依旧寻不出一丝表情,只是他的呼吸随着眼前种种慢慢急促了起来,远处的火光映衬下,他的脸色呈现出病态的苍白,让他看起来带着一种动魄惊心的美丽。
陌子淮侧过头看着他,不觉有些着迷。
直看到傅清柳微微地抿了抿唇,陌子淮才从这沉迷之中回过神来,笑道:“今夜死在这城门下的冤魂,可都要算在你头上呢。”
傅清柳没有动,像是完全听不到他的话。
“一万兵马,城中无辜的百姓……清柳,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我?”
傅清柳闭上了眼,最后惨笑一声:“你不阻止么?”
“为什么阻止?”
“你知道这样的后果会是什么。”
陌子淮漫不经心地道:“世子离奇丧命,一万兆宁军全军覆没,景仲纵然怕事,兆宁百姓兵将,怕也容不得他不反。”
“兆宁一旦起事,众藩王中必有应和……”
“你这是在劝我阻止你?”陌子淮忍不住笑道,“该死的都死了,你又何苦自欺欺人。”
傅清柳也跟着笑了,听起来却比之前要镇定得多:“我不是在自欺欺人,我只是觉得奇怪。你是觉得,这局面对你来说没有大碍,所以不屑动手?”
“就当你猜中好了。”陌子淮没有正面回答,笑了笑,伸手捏了捏傅清柳的脸。“就算景仲真的来了,也不见得会帮你;即便他愿意帮你,也不一定能成事;即便成事了,这之后也不过是多方势力争夺角力……乱世有乱世的好处。”
傅清柳没有再说话了,他不知道陌子淮心里是不是真的就这么想的。若真的就这么想,那么自己就赢了。
怕只怕……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远处的城门。火光已经暗了下去,涌动的人潮也已经慢了下来,战事似乎已经到了尾声,没有任何意外,一切都按着所谋划的一步步进行着。
怕只怕这个人的心思,比他想的要深。
“兆宁军几乎尽数折在南门下,只有三人按照您的吩咐放出城去了。现在城门已关,二爷正带着人扫荡余孽,粗略清点过,生还者应该不足十人。”
陵尚悯靠坐在椅子上,听着跟前身穿灰衣的青年一一禀告着,等对方停下来了,他才微微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情绪。
禀告的人也不急,说完了便垂手等在一旁。
过了半晌,陵尚悯才开口道:“清柳那边如何?”
“还未通传,但是今晚兆宁军攻城前,清柳公子似乎自己爬到屋顶上去了,直到大局既定才下来,恐怕他已经看到全过程了。”
“哦?”陵尚悯忍不住挑了眉,笑道,“爬到屋顶上看?他倒是好兴致啊。”
那青年张了张口,似乎有什么要说,最后却只是赔笑了一声,没多话。
“有话要说?”
那青年又迟疑了一下,才道:“除了清柳公子,子淮公子也上屋顶了。”
陵尚悯皱了皱眉:“雅园不是加重了看守么,怎么还能让陌子淮随意跑来跑去?”
“是属下疏忽。”青年垂首。
陵尚悯摇了摇头,挥手示意他退下。直到青年退出了房间,陵尚悯的脸上才露出了一丝阴沉。
“陌子淮……”
五十三
大景靖和五年初秋,兆宁王次子景曜于京中离奇暴毙,不日,随军攻城,天子震怒。又三日,辅国将军陵尚礼率兵出战,一万兆宁随军尽殁于城门之下。
又半月,兆宁大哀,兆宁王以上京求见天子以讨公道为由,率精兵二十万,直奔京都,八方藩王相继应和,各有异动。一时间,似有烽烟骤起,天下人心皆动。
陌子淮放下手中信笺,紧蹙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
这并不在他意料之外,早在那天夜里,跟傅清柳并肩坐在屋顶上看兆宁军覆没在城门之下,他就已经可以预见到这一切。
之后便该是四方皆乱,最终景承宴与景仲会拼得两败俱伤。傅清柳要等着做那在后的黄雀,他也一样。
然后事情真的按着预想一步步实现时,他却开始觉得不安了。
似乎有什么错了。
心中不只一次升起这样的感觉,陌子淮将写着信报的纸笺又拿了起来,反反复复地又看了一阵,才慢慢地将它揉入手心。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极轻的脚步声,陌子淮心中一动,便听到外面传来了桐见的声音:“公子。”
“进来吧。”
桐见应声推门走了进来,陌子淮抬头看向他,很轻易便能穿过桐见看到他身后的景象。屋前门外,都是凝神戒备的侍卫,有一人似是刚搜过桐见的身,正从门前台阶走回自己的位置上。
陌子淮眼神微冷,不再看那些侍卫,转过身,示意桐见关门。
桐见走进屋内,回身掩门,门外的侍卫也并没有上前阻止,桐见又往屋内走了几步,才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公子,有急报。”
陌子淮心中一颤,表面却是波澜不兴,只是很轻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