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清柳僵立了很久,终于又重新坐下,慢慢垂下了眼,脸上露出了一丝疲倦。
看似赢了一分,却谁都不知道后面是不是藏着更深的陷阱。
既然谁都无法罢手,就只能看谁能赢到最后了。
这一步旗我已下,你又会接一步怎样的妙着?
三十六
夜半的时候下起了大雨,伴随着阵阵雷声,偶尔划破天际的电光给雨中的重重殿宇染上了一抹苍白。
急促的脚步声在那仿佛没有尽头的宫道上回响着,每一下都似打在人心上。
景承宴猛地从床上坐起,用力地喘着气,双眼中还带着一丝空茫,像是还未从梦魇之中挣脱过来。
“皇上?”伺候的太监走过来,低声问了一句。
景承宴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摇了摇头。
温热的茶送到他手上,如太监所说那样带着宁神静心的暖意,景承宴捧着杯子久久没有动,只觉得心悸越来越厉害,如同要昭示着将要发生的灾祸。
就在这时,殿门就被人猛地推开,有人从外面冲了进来,尖声叫道:“皇上,边疆急报!”
景承宴一下子转过头去,跪在床边的人还带着狂奔之后的喘息,颤着声报道:“皇上,边疆急报,陌氏纠集大军连夜急袭南方十六州,我军大败,城池已失,萧将军身受重伤,领着三万兵将退至浮河以北,急向京中求援!”
话音落处似有掼瓷落地之声,景承宴一手还僵在空中,另一手已死死地撑在床上,似在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的脸上已再无一丝血色。
“陌氏猖狂,不能再纵容,此时必须马上派兵增援,收复城池,以显我大景之威。”
“萧将军大败,朝中只有颜信颜大人可与匹敌,请皇上下旨,让颜大人挂帅,一举收复南方!”
“皇上……”
“陌氏既然不顾质子生死,臣恳请皇上下旨,赐死陌子淮,以安天下民心。”在一众大臣七嘴八舌的请旨中,这一句显得格外刺耳。
景承宴猛地回过神来,看着殿下。
那只是个三品文官,不是什么重臣,也没什么威望,可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脸上露出了相似的、恍然大悟一般的神情。
景承宴的心漏了一拍,紧接着就有第二个、第三个人开始请旨赐死陌子淮。
他听不清那些人说了什么理由,交错在一起的话语显得格外的刺人,最后他咬了咬牙一拍椅子:“混帐!”
殿下众臣又迅速安静了下来,只是那双看着天子的眼中,都似多了一抹不认同。
景承宴觉得那样的眼神如同什么重物压在自己心头,他慢慢扫视着殿下的人,目光最后停留在最先开口的人身上。
“拖下去,杖毙。”
众臣哗然,那人像是完全懵了,直到被侍卫拉走,他才大叫起来:“皇上饶命,臣没有错!”
景承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被人拖出大殿,才低低地哼笑了一声。
众臣已经陆续闭上了嘴,这次是真的没有人敢哼声了。
“陌氏质子在宫中,陌氏尚且敢出兵,杀他一人又有何用?”
像是解释,又想是批判,过了好一会,殿下众臣子才如梦初醒地低声附和,只是谁都不敢抬头。
过了很久,一个人慢慢从众臣中出列,深深一鞠:“皇上之言虽无不对,只是如今陌氏犯我大景天威,以陌子淮身份,即便不杀,也绝无留在后宫倍受礼遇之理。皇上即使能杀尽臣等,也难堵天下悠悠众口,还望皇上三思。”
是章云福。
景承宴看着这位老太傅,慢慢地握紧了拳头。
他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要针对陌子淮。作乱的分明是陌氏,陌子淮不过是个弃子而已。
可是这一次他知道自己无法像刚才那样板着脸让人把这人拖下去杖毙了事,因为这个人是章云福。虽无实权,在朝中却是门生遍布……还是傅清柳的义父。
想到这里,他微微蹙了蹙眉,下意识地抿了抿唇。
终于,他开口了:“依太傅之见,又该如何?”
“陌氏未必就真的放弃这位皇长子,一旦他们营救得手,那才真的是肆无忌惮。所以臣以为,即使不关进大牢,也至少应该软禁起来,严加看管。”
景承宴愣了一下,装着漫不经心地道:“既然是软禁,哪儿不都一样?就禁在雅园中又如何?”
“软禁之地自是由皇上定夺,只是为了皇上的安全,也是避免这位陌氏质子与他的国人里应外合,臣以为,皇上不应再随意见他。”
“放肆!朕要见谁你管不着!”景承宴一下子站了起来。
章云福没有说话,只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随后就有其他人三三两两地跟着跪下:“请皇上三思。”
景承宴看着殿下那黑压压的人头,好久,终于一挥衣袖,冷笑道:“不就是存心要朕离了他?先如了你们意又如何!这帐总有算的时候。”
说罢,他转身就往内殿走,再没有回头。
什么陌氏叛乱,犯我天威。
看起来都是一众忠臣,到头来人人心里计较的还是他后宫里的那点小事。
他爱谁宠谁又与他们何干?
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雅园门口,景承宴往里走了好几步,又突然停了下来,跟在后头的一众宫娥太监也慌忙停下,领头一人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皇上?”
景承宴没有回应,只是一脸阴冷地看着西院,最后又是一挥衣袖,转身走入了西院。
傅清柳正坐在后院里调着琴,刚听到太监通报,还没来得及走出后院,景承宴已经大步走了进来。他慌忙一跪:“清柳参见皇上。”
景承宴哼笑一声,一手拉起他,连拖带拽地将他推进后院的池子里。
傅清柳反应不及,整个人摔了进去,幸好池子水浅,他挣扎了一下狼狈地爬起,景承宴却又一脚踢过去,最后不解恨地弯下腰,又将他推了回去。
傅清柳再一次从水中冒出头来后不敢再上岸,只是站在及腰深的水中仰头看着景承宴。
景承宴站在池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着他因为水湿风吹而慢慢颤抖起来的身体,好久,才轻巧地挥了挥手,让四下退开。
傅清柳冲他笑了笑,低低地唤了一声:“皇上。”温和又内敛,就好象他和他站在暖阁之中,温情脉脉。
景承宴脸上的暴戾淡了一分,他向前踏出一步,又停了半晌,而后便如疯了似的跳进池中,趟着水走到傅清柳面前,用力地搂住了他。
三十七
傅清柳微愣着任景承宴把头埋在自己肩窝里,见他久久没有放开,不禁轻叹一声,抬头轻轻抚了抚景承宴的背。
景承宴没有动,只是以更大的力气搂着他,如同小孩护着最心爱的玩物一样。
傅清柳偏了偏头,没有说话。
倒是景承宴低低地叫了一声:“清柳……”话中透着无尽的委屈,直叫得人心都化了。
“嗯?”傅清柳应了一声。
景承宴没有回答,就那么搂着他泡在水里,夏意正浓,风吹过时也依旧带着沁心的凉意。最后景承宴像是忍不住,微一松开手,打了个极响亮的喷嚏。
傅清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搂着他的肩膀,道:“水寒渗人,还请皇上保重龙体。”
景承宴黑着一张脸,小孩子脾气地不肯懂,傅清柳拉着他往池边走,他倒也没有拒绝,等傅清柳上了岸回头拉他,他也乖乖地借力爬了上去,最后往前一扑,就将傅清柳整个压在了地上。
傅清柳微扬了下巴看着他,眼中似还泛着水汽,分外动人。
景承宴看了他一阵,低头便咬在他的咽喉上,直听到傅清柳闷哼一声,才放开了口,转而啃咬他的锁骨。
唇上触及那暖玉一般的肌肤时,心就禁不住颤了起来,景承宴发狠地用牙在上面来回地磨,好一阵才撑起半身,微喘着气看傅清柳。
傅清柳的呼吸一样不稳,张口说话时还带着气音,却更添了一丝诱惑:“是谁惹皇上生气了?”
景承宴似乎愣了一下,而后像是从什么里清醒过来,一扬手就甩了傅清柳一巴掌。
啪的一声在空旷的后院中显得格外清晰,傅清柳也意外地呆住了。他本以为面前的人已经平静下来,却没想到自己问那一句话又把他惹到了。
他甚至有点想不通,自己的话错在哪里了。
景承宴打过那一巴掌后就整个人蔫了,最后脱力一样地松开手,将自己全部体重压在傅清柳身上,头伏在傅清柳颈边,好半晌才开了口,声音极低:“他们要朕杀了子淮。”
傅清柳一惊,他并不意外朝中会有人请旨要景承宴杀了陌子淮,他只是被景承宴这比平时更难捉摸的举止吓到了。
他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更平静一点,但开口时还是有带着一丝轻颤:“……那皇上、应允了么?”
景承宴重重地哼了一声,语气中带着浓浓的杀意:“谁要杀子淮,朕就杀了他。”
傅清柳闭上了眼,让自己更冷静一点,直到心跳已经逐渐恢复正常了,他才重新睁开眼,问:“那皇上是……”
“陌氏突袭南方十六州,子淮是质子……纵然不杀,也必须关押起来,严加看管……”景承宴的声音越说越小,像是忌讳着什么,停顿了很长时间,才带着一抹冷意继续道,“清柳,你有个好义父啊。”
傅清柳又是一惊:“我义父他……做了什么吗?”
景承宴没有回答,傅清柳也不过如此一问,只要前后推敲,章云福做了什么并不难猜。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四周便顿时陷入了一片摄人的寂静。景承宴似乎有点受不了了,过了一会便爬了起来,看着随即坐起的傅清柳,犹豫了一下,居然伸出了手像是要拉他一把。
傅清柳怔了怔,脸上那一抹受宠若惊的神情显得格外的真实,最后他把手小心翼翼地放在景承宴手上,又像是格外迟疑,随时做好了收回去的准备一般。
倒是景承宴心软了,一把握住他的手将他拉了起来。
傅清柳低眉软声道:“这里风大,水汽无益,不如皇上先到内殿去换过一身衣服?”
景承宴点了点头,顿了顿,却有改口:“算了,你随朕回去。这破地方……”
傅清柳这才真的愣住了,半晌才明白过来,不觉一笑,眉间的笑意却慢慢地褪成了冰冷。
这个人也是真心喜欢陌子淮的。只不过是留在雅园,“不能见陌子淮”这件事就让他如此介怀。
下意识的,傅清柳也会忍不住想,这个人的喜欢,跟自己的喜欢,究竟谁轻谁重,谁优谁劣,只是一转念,就会觉得这样的比较格外可笑。
从来都说皇家无情,天子没有真心。要真是没有倒还省事。正因为是真心,越是因为真心,才更让人苦恼。
景承宴被群臣逼迫下旨将陌子淮软禁在雅园住处的当天,居然带着傅清柳回到自己寝宫,这事虽然不过是后宫中的一笔,却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不只后宫各院,即便是朝臣,也纷纷打听,那一夜天子的寝宫里究竟是如何旖旎。
只是一觉醒来发现龙床之上只剩下自己一人,傅清柳也不觉苦笑了起来。
这天都还没亮呢。
寝宫之内自然是有伺候的人的,只是四周宫帐重重,他不知道候在那边的人是怎么一个状况,宫帐之外的宫人怕也不会知道这里头是怎么一个光景。
一时间,傅清柳有些苦恼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该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继续睡下去呢,还是赶紧起来识趣地自己走人。
就在这时候,不远处却传来了一声轻响。
傅清柳一惊,连忙躺回去闭上眼。等了很久,第二声轻响才响起来,紧接着,床前的宫帐被人掀了起来,他可以感觉到有人的目光直接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来的人不是景承宴。
没有半分迟疑,傅清柳一下子睁开了眼,张口就要叫人,话却在看清眼前人时停在了唇边。
来人粲然一笑:“清柳倒是反应敏捷。”
傅清柳脸色一沈:“国舅爷倒是毫不忌讳啊。”
来人正是陵尚悯,这时听到傅清柳的话,却是笑容依旧:“小皇帝一丝不挂的模样我也见过,还有什么需要忌讳么?”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傅清柳,仿佛傅清柳此时正穿戴整齐地坐在那儿,而不是从被褥中露出一丝春光。
傅清柳也是知道这人的,没有再计较下去,改口问:“这半夜直闯寝宫,国舅爷是有要事?”
陵尚悯答非所问:“小皇帝呢?”
傅清柳笑了:“怕是到雅园去了吧。”
陵尚悯的眉头皱了一下,细微得傅清柳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而后就听到陵尚悯道:“也对,要真能听话不去见的,那就不是他了。”
傅清柳心中微动,他说不上这句话有什么问题,陵尚悯也跟平日里没有什么不同,他却总觉得有什么,是自己忽略了的。
只是没等他想清楚,陵尚悯已经在床边坐了下来,背对着他,侧过头来低声道:“他不在你在,也刚好,省得我再去雅园一趟。”
傅清柳的心思一下子就绕回来了:“出事了?是那封信?”
“清柳真聪明,”陵尚悯笑着夸奖他,“送信的人见到了陌国二皇子,信也送到了。只可惜……”
“只可惜?”听到这里,傅清柳已经明白这绝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只可惜二皇子看完信后,脸色大变,把送信的人杀了。他认为那是他弟弟设的圈套,认为那送信的是三皇子的人。”
三十八
陵尚悯说完这一句就停了下来,仿佛在等傅清柳的反应。傅清柳却没有马上开口,只是沉默地坐在那儿,任无数念头在脑海中回旋。
他早该知道的。
陌子淮已经说过不会放弃,那一天墙内墙外的对望,宣战一般,是他一直在逃避。
一直告诉自己,要等着看对方如果下这一步棋,其实不过是逃避,不过是……不愿面对事实。
他和他已经站在对立面上的事实。
一瞬间,傅清柳觉得有些茫然。但也只是一瞬间,他没有放纵自己想下去,只是很用力地闭了闭眼:“陌氏……要乱了。”
“乱?”陵尚悯皱了眉。
傅清柳张眼看着他脸上的疑惑,下意识地勾起了唇。
乱,当然会乱。
若他今日处在陌子淮的位置上,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形势会如何发展下去,他都可以预见到了。
陌氏得胜,一论功绩,在国内的两位皇子就会开始相争;朝中势力对峙,焰族自可乘虚而入,陌国就会大乱。
南方十六州失守,大景不会善罢甘休,大军随时渡浮河而下,陌国内忧外患,有心人只需细心谋划,不管是陌王还是两位皇子,都根本没有生机。
皇长子陌子淮就会成为陌国唯一的、最正统的继承人。
陌氏不想灭亡,最好的办法……大概就是以南方城池向大景投诚,迎回皇长子登基继位吧。
傅清柳慢慢握住了拳头,眼中多了一份坚定:“据我所知,陌氏三皇子陌子庭一向仇视大景,有夺大景天下的野心,所以一心想保住二皇子陌子宵。现在恐怕是没有余力去计较了……”
陵尚悯一直站在那儿等他解释,这时听到他的话,却也只是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哦?”
“动用你所能用的一切办法,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陌国去,陌子宵也好陌子庭也好,务必保住一人……不能让陌子淮成为唯一的继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