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清柳沉吟了片刻,像是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下,便径直走到陌子淮面前,准确地吻上了他的唇。
陌子淮身上微微一僵,而后便放松了下来,闭上眼伸手抱住了身前的人。
说不上这一个吻跟过去的有什么不一样,只是那种微妙的差异让人砰然心动,陌子淮又忍不住微微睁开眼,却发现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上有着一丝分明的难过。
他的手慢慢抚上傅清柳的头,加深了这一个吻,好象极力要讨好对方一般,又似要确认什么,用舌头一寸一寸地扫过那温热的口腔。
这一吻如天荒地老地漫长,分离时陌子淮眼中还带着一丝不舍,傅清柳也只是轻喘着看着他,手一直紧紧地捉着他的手臂。
又过了好久,陌子淮才笑了笑:“信了?”
傅清柳微微偏头:“信又怎么样,不信又怎么样?”
陌子淮没有回答,干脆地将人抱起,架到肩上,一路带到边上的软榻上才放下,人也跟着压了上去:“不信的话……”
“信了信了……”傅清柳一叠声地应,“别忘了你是光明正大从门口进来的!”
陌子淮也不坚持,放开了他侧身坐在一旁,笑看着傅清柳,只觉得不过是个把月不见,眼前人就长得越发地显眼了。
傅清柳也不在乎他的注视,托着头靠在那儿,摆了个极慵懒的姿势,像是要让陌子淮看得更清楚似的。
陌子淮也看出了他的意图,心情就越发地好了起来,只是拿眼上下打量着他。好一会,脸色才微微一变,目光停在了傅清柳的脖子上。
傅清柳自然发现了他的变化,心思一转便也猜到他看到什么了:“前几天景曜给咬的。”
他说得过分坦白,陌子淮心中却反而更加难受,好半晌才道:“不过是个纨!子弟,留下来又能对你有什么用?难道你还能靠他那在城外的一万亲兵造反了不成?”
傅清柳抬眼看着他,眉眼精致,趁着唇边的笑意显得十分好看:“你这算是刺探敌情?”
陌子淮一怔,这才意识到两人这一来一回的对话之间,有些事情已经不一样了。
三十四
见陌子淮不说话,傅清柳微微抿了唇,人也不着痕迹地坐直了。
陌子淮没有转过头去看他,只是两个人肩并着肩地坐着,明明近得连对方身上的气息都能感觉得到,却还是显得那么遥远。
房间里的安静持续了很久,久得陌子淮以为,只要自己不说话,傅清柳就再也不会开口时,傅清柳却伸过手来握住了他的。
覆盖在手背上的温暖似乎一直沿着血脉直抵心房,犹豫了很久,陌子淮终于轻轻地回握住了那只手。
温暖干燥,指骨分明,握在手中时能感觉到如玉般的温腻,还有几不可察的颤抖。
心里就似有个角落瞬间软化了下来,陌子淮下意识地叫了一声:“清柳。”
傅清柳没有回应,甚至没有动,好像所有的力气都凝聚在了手上,只是紧紧地握着陌子淮的手。
陌子淮低眼笑了,没有再作声,么指在那只手上来来回回地摩挲着,爱不惜手。
“我从来没有一天忘记过你。”
不知过了多久,傅清柳终于开口,声音里有极细微却终究无法掩饰的轻颤。
陌子淮手指顿了一下,依旧沿着旧有的痕迹在那手上抚过。
“八岁时第一次见你,你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个动作,表情、眼神……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所以你在雅园出现时,我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陌子淮不知道傅清柳为什么突然说这样的话,也始终没有转过头去看傅清柳脸上的表情。
“我知道一开始的时候你瞧不起我。你心里一定觉得,因为感恩而生出爱情,是一件很愚蠢的事吧……”
陌子淮张了张口想否认,最终却还是没有做到。
傅清柳似乎也不在乎,只是一个劲地说下去:“可是你说的话,我一直都记得。你说你不甘心,说你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
陌子淮心中一动,忍不住道:“这些到现在都没有改变过,我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了离开这个地方,你知道的,不是么?”
傅清柳似乎笑了:“我知道。”
“那你想要的又是什么?景承宴的恩宠?还是指望景曜能倾天下博美人一笑?”
傅清柳握着陌子淮的手紧了紧,最后站了起来,陌子淮下意识地抬头,却发现他已经在自己面前蹲下,眼中流光回转让人目眩。
“我要的是你。我只要你,我只是想跟你一起离开这个地方,不可以吗?”
陌子淮震住了。他不是没有猜度过傅清柳的所愿究竟是什么,帝王隆恩,权倾天下,他甚至想过也许这个人同样想要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却从来没想过是如此简单甚至卑微的愿望。既渺小,又同样遥不可及的愿望。
他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
傅清柳同样看着他,脸上带着笑容,眼眸深处却透着隐隐的忧伤与绝望。
“我只有这一个愿望,你不要阻挠我,好不好?”一开始语气还是极冷静的,但是慢慢地,就连同心中的惊惶一起失控,化作了卑微的哀求,“相信我,我一定能做到的,我一定可以让我们两个人一起堂堂正正地从宫门离开,我一定能做到的,你相信我好不好?你让我来做好不好?”
看着眼泪从傅清柳眼中滴下的一刻,陌子淮觉得自己几乎要点头了,心里既陌生又难受的感觉却让他更加惊慌。
他终于明白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萦绕在心头不去的烦躁究竟是因为什么,可是承认的同时也只是让他觉得更加难以抉择。
最后他只是低下头,轻轻地吻上傅清柳的眼。泪水沿着唇一直沁入口中,苦涩迅速在口腔中弥漫,让人不堪言。
慢慢地,这一吻蔓延了开来,眉间心上,到最后舌尖相缠的时候,陌子淮可以感觉到傅清柳的紧张和急迫。
那个人近乎蛮横地吮吸着,要索取什么似的,手上因为被紧握而传来的微痛让陌子淮觉得分外心疼。
陌子淮想,自己也许真的爱上了这个人。所以无法冷静地看着他讨好景承宴,无法容忍他身上出现不属于自己的印记,所以在那么久的逃避,让相思一点点的入骨。
只是……爱,又能怎么样?
他伸手抱住了傅清柳,肌肤隔着衣物相触,带着温热的暧昧。傅清柳似乎渐渐平静了下来,只是把头抵在他的肩上,一声不吭。
两个人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久久不动,仿佛彼此都在固守着自己最后的防线,彼不肯进,此不肯退。
夜色似乎更深了,外面也逐渐安静了下来,宫中灯火幽深,让人易生惆怅。
直到外面传来三声更鼓,傅清柳才微微动了一下,紧接着远处就响起了一声爆鸣声,隔着纱窗都能看到外头的夜幕被染红了。
两个人同时分了开来,傅清柳站了半晌,吸了口气才推开了窗,窗外天色已经重新暗了下来,却有在片刻之后随着又一声爆鸣被染红了。
如同无数烟火在夜幕中绽放,绚丽动人,两个人站在窗前看着,谁都没有说话,傅清柳却已经有些绝望了。
最后一声巨响格外震撼,远方的天空亮彻,如天火坠凡尘。
陌子淮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气,他没有再去看傅清柳,只是整了整衣杉,道:“太晚了,我该回去了。”
“子淮……”傅清柳看着他一路走到门口,才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
陌子淮停住了脚步,沉默了好一阵才终于低下眼去:“对不起,我做不到。”
门开了又重合上,那极轻的声响如同心中某处响起的轰然。
傅清柳颓然坐倒在椅子上,慢慢笑了出来,手掩住面时,有泪从指缝间无声落下。
三十五
大景靖和五年夏,焰族渡关河而上,属国陌氏求援,大景遣镇威将军率大军二十万南下,然陌氏猝然倒戈,八万大军殒于陌国南境。逾三日,京中急报,满朝皆惊。
景承宴一直坐在大殿上没有说话。
萧琴生就站在殿下,眉目恭顺言语间却透着坚定:“皇上,既然陌氏已叛,这一场仗就没有打下去的意义,臣以为大景应当马上撤兵,以避免卷入陌氏与焰族的阴谋之中。”
“老臣倒是认为此时退兵,只会让外族以为我大景示弱,有损我大国天威。相比之下,此时派兵增援,将陌氏叛军一举拿下,更能震慑焰族,使其明白我大景决非它能轻易冒犯的。”章云福徐徐道来,旁边一众大臣纷纷点头,余下少数也交头接耳,似是难作定论。
萧琴生似乎有点急了:“章太傅此言未免过于卤莽,我们根本不知道陌氏和焰族之间做了什么协定,贸然而行只会误事……”
“够了!”似乎终于忍耐不住,景承宴一拍龙椅,萧琴生和章云福同时闭口静立,大殿中原有的喧闹也瞬间消失,气氛一下子便凝重了起来。
景承宴看着众人,好一会,才将目光移到陵尚悯身上。陵尚悯本是一直站着默不作声,这时感觉到他的目光,便沉吟了片刻,上前一步:“皇上,臣以为,两位大人的话都不无道理。只是此时撤兵还是增援,其实并不是我们说了算的。”
景承宴微皱了皱眉,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嗯?”
“陌氏倒戈,我大军现在都在陌国境内,又被焰族牵制,即使能撤兵,也必然要经历一番苦战,折损无数。大军已是骑虎难下之势,恐怕派兵增援镇压才是更合适的选择。”
“陵大人,若是派兵增援后依旧落入敌人圈套,折损将会更加严重,您能保证大军必定能胜?”
陵尚悯微微一笑:“萧大人的意思是,我大景十数万精兵,还比不上一个小小外族?”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够了。”景承宴第二次开口,语气并不愤怒,脸色却分明地冷了下来,“这事容后再议。若无其他要事,就退朝吧。”
此话一出,殿下群臣都知道话是不能说下去了,不料满殿静默了一阵,章云福居然又站了出来:“皇上,老臣还有一言,斗胆请皇上定夺。”
景承宴整个人往龙椅背上一靠,左手托腮,下巴微扬,没有说话。
章云福等了片刻,就顾自说了下去:“就是有关陌国质子陌子淮的事,陌氏既叛,这质子要如何处置……”
景承宴没有让他说下去,自龙椅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章云福:“再说吧,退朝。”
说罢,他一挥衣袖,头也不回地走入了内殿。
留下一殿的臣子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陵尚悯先笑了一声,打趣道:“章太傅胆子不小啊。”
章云福缓缓抬头,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回话。
陵尚悯自讨了没趣,也只是摸摸鼻子,回头看了一眼景承宴离开的地方,转身往殿外踱去。群臣也陆续散了,他渐渐落在了最后,等众人都走远了,却又回过身,快步走入了内殿。
“然后呢?”
傅清柳把茶杯搁在桌子上,慢条斯理地往里倒茶,极随意地问了一句,话语间还带着一丝笑意。
陵尚悯等他把茶斟满,才把杯子握在掌心,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我跟过去,发现小皇帝已经不见了。”
“哦?”
“怕是跑到哪里去了吧。”陵尚悯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握着杯子的手却下意识地用力紧了紧,指骨节上透出了一丝不自然的白。
傅清柳垂眼,始终盈着笑意,随口应道:“是么?”
陵尚悯啪地把茶杯放下,一手捏住傅清柳的下巴:“小皇帝怕是真生气了,跑到陌子淮那儿找安慰呢,你伤心不伤心?”
傅清柳眼如秋水,平静地不见波澜:“为什么要伤心?”
陵尚悯定定地望着他,好一会才罢了手,啧了一声:“真没意思。”
傅清柳低眼一笑,并不说话。
“那天晚上,有人来抢。”
意味不明的话,傅清柳却还是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
“结果呢?”
陵尚悯神色稍敛:“来的人很厉害,我的人几乎没有还手之力,颜信的家眷都被带走了。”
啪的一声响起,白玉做的茶杯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傅清柳怔怔地望着一地玉碎,好一阵才喃喃道:“都被带走了啊……”
陵尚悯看着他的反应,最后笑了起来,傅清柳疑惑地抬头,这才听到他说:“虽然人基本都被带走了,但是我们这边救了一个姑娘。”
傅清柳蹙了眉头,沉吟片刻才道:“颜信的长女?”
“清柳真聪明。”陵尚悯笑着摸了摸他的脸,“你说若不能把人带走,就下杀手,我当时也这么想,可还没动手,对方就先把人送过来了。”
看着傅清柳,陵尚悯的笑容多了一丝古怪:“看来,对方主使早就看透了你的心思,想着哪怕我们不动手,他们也要把人送过来让我们杀呢。”
傅清柳脸上似乎一白,最后勉强笑道:“若是看不透,我倒是要对他失望了。”他顿了顿,“最后你们杀了?”
陵尚悯摇头:“没有,人是他们特地推出来的,只需要小小手段,就能让颜信长女亲眼看着对方杀了她的亲弟弟。”
傅清柳怔了好一会,最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了。
“看来这一仗,是我们赢了?”
傅清柳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道:“就是稍赢半分,也不能掉以轻心。颜信长女你要找人照顾好。另外……”
“另外?”
傅清柳从贴身衣物中取出一封信:“这封信,无论如何,一定要交到陌国二皇子手中。”
陵尚悯接了信,脸色有点难看了,半晌扬了扬:“说的什么?”
傅清柳知道他担心什么,只是一笑:“国舅爷放心,这不是通敌卖国的东西。清柳只是想,这次陌氏与焰族相互勾结挫败我大景大军,这是个大功劳,放在陌氏里,恐怕谁的功劳大,谁就越有希望坐上那张龙椅吧?”
“你是说……”
“这天下还没定呢,就怕在陌氏的那两位皇子受人挑拨,闹出什么事来,旁边等着坐收渔人之利的人可不少啊。”
陵尚悯沉默了一阵,终于接受地点了点头,把信收好,而后又道:“坐收渔人之利……你是指我们呢,焰族,还是……陌子淮?”
傅清柳几乎没有迟疑,只是粲然一笑:“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陵尚悯看了他一阵,终于回以相似的笑容,站起来理了一下身上衣冠:“好了,我要去皇上那儿候着了。小皇帝还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呢……”
傅清柳也跟着站了起来:“清柳恭送国舅爷。”
“我还是喜欢听你叫我尚悯。”
傅清柳勾了勾唇,并不回应。
直到陵尚悯走远了,他才渐敛了笑容,坐倒在石椅上,手无意识地抚过桌子上的茶壶,壶中茶尚热,贴着手心有点微微的刺人。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感受到什么似的,傅清柳下意识地抬起头,就看到院子外站着一个人,透过墙上花墙看进来,目中如海。
傅清柳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目光相对,陌子淮沉默了很久,最后什么都没说,转身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