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时候,硬撑着作了一副百寿图送给老札。
方尧在自己大帐里摆了张大桌子,桌子上放着几个盆子。
是盆子,而不是平时用的盘子。一盆土豆和茄子,而且土豆和茄子都是整的,上面淌着一层蒜泥。一盘炖鱼上面不知
道是什么佐料,黑糊糊的一层。另一盆里,不知炖的什么肉,拳头大小的块。
李君鹤算是比较了解的方尧的,讲究起来,只怕连赵祎都自愧不如,不讲究的时候,跟个普通士兵没什么两样。但是
这么粗粗拉拉的一桌子,能让方尧嘴馋,还真匪夷所思。
方尧招呼李君鹤坐他那张垫了白虎皮的椅子上。没管韩浩源和阮平,反正那三人也不用招呼,已经自己找地方坐下来
了。
老札很快地托着个托盘进来了,搁到桌子中间,居然是个猪头,一边一片脸,中间似连未连,猪脸的模样痛苦而狰狞
。旁边一撂薄饼,带着清香,呈淡淡的藕色。
“来来来。”老札喧宾夺主地替方尧韩浩源,阮平舒楠倒满了酒:“这是我自己酿的酒,带了满满三酒囊过来,全让
小王喝了,就剩这么一坛了。李公子,你身体不好,就喝点汤吧。”
李君鹤虽然不善饮,但是身为名士总有些太白遗风,闻着阵阵酒香,他还是有点馋。他抽了抽鼻子,不甘心地扭头望
向方尧,他一直在拒绝方尧,却又总是在不由自主地依赖方尧。他不知道,他的拒绝其实只是一种挣扎,在情感与理
智之间的挣扎,而这种挣扎已经越来越薄弱,情感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占尽上风。
方尧给他在那盆炖鱼里,舀了半碗汤:“来喝点汤。老札的酒总有机会再喝的。”
李君鹤无奈,随着众人举杯豪饮的时候,抿了一小口鱼汤,这样的汤,他并没有抱什么希望,一口下去,却有些发愣
。又细细地品了一口,这汤看似粗糙,实则鲜美醇香,他天天喝药,嘴里总是有一股苦味,现在却觉得满嘴里都是清
香。
方尧得意地笑着:“这是你来之前,我才叫人在营后的河里抓上来的鱼,新鲜着呢。”
老札招呼韩浩源和阮平和舒楠动筷子,解释道:“炖鱼汤最好是刚捞起来的活鱼,刮鳞刨腹之后,直接扔锅里炖,那
是最鲜的。小王以前最爱喝这鱼汤。”
方尧在猪头上割了一块肉下来,放到李君鹤面前:“尝尝,都是老札的手艺,一般人吃不到的。”
李君鹤撕了一点点放到嘴里,很烂的肉,轻轻地抿,轻轻地嚼,满嘴生香。
“好吃吗?”
李君鹤点了点头。来不及答话,眼睛已盯着猪头最嫩那块脸颊肉。而韩浩源和阮平已经鼻子,嘴至下巴全是油,还鼓
着两个腮帮子猛嚼,吃得毫无形象可言。舒楠一边责骂阮平贪嘴,一边还帮着他跟韩浩源抢。
老札拿筷子点了点那盆肉,对李君鹤说:“公子也尝尝这肉,是鹿肉,鹿肉烤着吃是最好吃的。不过小王说,你身体
弱,还不能吃太硬的,只能炖着吃。”
韩浩源勉强在满嘴的肉里找回自己的舌头道:“札将军,这些酿酒,做菜的本事,哪里学来得?跟中原各家的菜式都
完全不同。”
“这个不用学,我的老家人人都会。我老家旁边有条河,河里的鱼是最鲜美肥嫩的,岸上种着好多高梁。所以我们老
家,每个人都会酿酒,每个人都会熬鱼汤。”
“你这次退役了,回老家去吗?”
“没人了。”老札摇一摇头,嘘唏着道:“回不去了。”
“为什么?”纵是战火荼毒,家里已无可以依靠的人,但总有族人还在。
老札的眼神在韩浩源和李君鹤身上转来转去,看得二人莫名其妙,过了好一阵子,老札才缓缓开口:“我不女真人,
我是辽人。我能回到哪里去?”
什么?“辟叭”一声响,韩浩源手里的酒碗跌落到在地上,摔得粉碎。李君鹤也陡然变了脸色,替大宋训练出无数个
抗辽将士的人,居然是辽人?他跟韩浩源舌战群臣,居然是把一个辽人推到青州防御史的位置上?这简直……荒谬!
!
方尧倒是一脸的神情自如,想必是早就知道了。
老札满满饮了一碗酒,激动之下,半碗酒都洒在身上,前襟一片润湿,也没发觉:“我的确是辽人。我马上就退役了
。不想再瞒着你们几个,所有的人都以为我是女真人。其实我不是。我的的确确是辽人,身上流的是辽人的血。我的
母亲是女真人。
我的老家在辽国的最北端,跟这里隔着大半个辽国。不是所有辽人都喜欢打仗的。战争只是一些辽人的手段,给他们
自己谋取私利的工具。我老家很美,一条河隔着我们跟女真人,大家和平共处,在条河里捉鱼,在一个山挖人参。辽
人遇到熊瞎子了,女真人会去救,女真人掉河里了,辽人会去救,大家没有辽人跟女真的区别,就像是好邻居一样。
有一天,驻扎上京的耶律成桂带着人进村,把所有的男人都聚在一起,要我们去杀对面女真人。”
阮平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因为女真人也在渐渐强大起来,他们也很勇敢。国主怕他们强大起对辽国形成威胁,大一些部落就把他们骗到辽东
去。小一点的部落就灭掉。耶律成桂将军还说我们和女真人世世世代代就居住在那里的山是他的封地。大家都不肯杀
自己的好邻居,他们就骂我们是贪生怕死。他们把整个庄子里的人我们关起来,派人跑到女真人那边,说我们被强盗
抓住了。他们其实也是很害怕那些女真人的,所以才设了陷阱害他们,那些女真人不知道是陷阱,就过河来救我们。
结果他们在河两岸设了埋伏,那些女真人的血染红了半条江。
被活抓的女真人跟我们关在一起,还嫌不够,把我们村子里的女人带去做奴隶,男人要全部烧死,说这是反抗将军的
下场。
是一个女真人救了他,他用牙齿咬断我的绳索,让我逃了出来。那一年,我十六岁。等我养好伤,耶律宗桂已经离开
上京,又杀到辽宋边境来了。我就想法子,混进军营找机会杀了他。但是自己也被辽兵抓住了,是以前的边关守将,
杨将军救了我。为了报答他,我自称女真人,投到他帐下。
不过,我到底还是没用,报了仇之后就没有勇气拿刀来杀自己的族人,自请去了新兵营里。日子久了,我也不知道自
己该算哪国人,只是实在不能面对辽宋两国这么互相厮杀,后来就去了原州。”
他搁了酒碗,有些浑浊的眼里蓄满悲伤,纵是过了快五十年了,一夜之间满族被灭的悲伤依旧清晰而且惨烈。辽国他
是回不去了,不管他是在怎样的情况下选择了背叛,隐藏在心底的痛楚都无法消褪。
方尧道:“我参军的时候,就在老札手底下当兵。我一开始也不知道老札是辽人。后来六年前我们在黑龙滩驻军,辽
军过来偷营,老札为了救人受了重伤,以为自己不久于人世,才跟我说,他是辽人。一开始我也很惊讶,后来也想明
白了,大家在一起出生入死,谁还会计较他是辽人还是汉人。今天他把身份跟你们公开,也是真把你们几个朋友了。
”
韩浩源李君鹤面面相觑,滋事体大,如是不知道也还罢了,现在知道了,一时半会还真的难以消化。方尧向来是个胆
大妄为,欺君也欺过无数次,别说把老札一个辽人留在营里,就算是再留十个八个,也未必敢有人说他半个不字。但
他们俩可是忠厚老实了二十年了,咋就稀里糊涂地犯了欺君大罪。
老札谦疚的说道:“我知道两位是最赤胆忠心的,就算两位上疏朝廷,治我个欺君之罪,我也不会怪你们的。”
韩浩源苦了一张脸,对李君鹤说道:“君鹤,你说将来皇上要是知道了,会不会砍了我们的脑袋?”
李君鹤斟酌着道:“可能吧。”
韩浩源腰杆一挺,兴高采烈地说道:“那样也好,那咱们俩即可以同年同月同日生,又能同年同月同日死,也不枉我
们好了这么多年。”
方尧那张俊朗的顿时阴沉起来,李君鹤已抢先啐道:“谁要跟你同年同月同日死,你这张死人脸我看了二十年了,早
看厌了,我才不要进了阎王殿都还对着你。”
“李君鹤,你这是喜新厌旧,非君子所为。”
李君鹤抓过他手边的扇子对着韩浩源的脑袋便是一阵猛敲:“叫你胡说八道,叫你胡说八道。”
倒是阮平大人一般的在旁边说道:“你们俩个不要闹了。再闹桌子都要翻了,还让不让人吃饭了。”两人一番嘻闹,
倒是真的先前凝重又有些尴尬的气氛轻松地起来。
第21章
方尧替老札斟了杯酒,有些吃味地说道:“有时候我还真的很羡慕他们俩。”
老札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他们俩个可比你年青那会儿人讨人喜欢啊。”
方尧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我也一直很讨人喜欢啊。可没跟凶神恶煞似的。”
想起方尧年青时候的样子,老札脸上的笑意更浓:“你那会儿跟愣头青似的,天不怕地不怕,敢一个人跑去刺杀辽军
主将,拿了人头回来想跟我邀功,被我抽了五十鞭子,还罚你在校场上站了三天三夜没吃饭。那会我就一直犯嘀咕,
这孩子什么来历呢,一身细皮嫩肉像个公子哥似的,偏偏还手黑的很,武功也不错。直到你做了都指挥使,我才知道
原来是方丞相的长子。”
“没那五十鞭子,我就只能是一个只会逞匹夫之勇的无名小谇。我能从一个普通士兵做到今天靖北将军,是老札你一
直在指引我。”
“你自己吃的苦头也不少,打起仗来的也不怕死。”
“你老札带出来的兵,哪个又是怕死的?你记得那个叫李帆家伙吗?你叫我打前锋,他都要跟我抢。”
“记得,怎么不记得,以前在营里,你们俩个是我最看好的,你们两个啊,碰面就互相损,却也是最好的朋友。喏,
就跟李公子跟韩大人一样。”
一听说方尧还有好朋友,还好得跟他和韩浩源似的,李君鹤连忙问道道:“那个李帆现在在哪座军营里?”
方尧的神情一下子黯淡下来,满满地饮了一碗酒,才沉声道:“五年前易水一战,他死在前任北院大王萧木的手里。
你知道吗?他身上都被辽军的箭扎成把子,浑身的血像是被打穿了水壶一样往外淌,都还重伤了萧木,让萧木躺了半
年。我找倒他的时候,他还死死的咬着一个辽贼的喉咙,七支枪插在他的背上……”
老札长吁一声道:“小王啊,当年那批人就只有你一个了。你可以好好的活着,把你那一百多个兄弟的那份都活回来
!”
“好!”
两只酒碗重重的碰在一起,一饮而尽。
韩浩源拎了酒壶替他二人斟满了,又替自己倒了一碗,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道:“韩浩源敬二位一杯。”
他向来跟方尧不对盘,这一杯敬的是为大宋捐躯的无数热血男儿,也是敬方尧多年来镇守边疆,不管他是出自什么目
的,他把这边疆守成铜墙铁壁,就值得他韩浩源敬一杯酒。
韩浩源、阮平、舒楠都不胜酒力很快就酩酊大醉,老札跟方尧一面喝酒,一面谈些那些让人或是腕叹息或是热血沸腾
的往事,有老札对方尧的严格训练,有方尧被人整总是吃不到饭,有方尧整别人半夜往人家帐蓬里扔马蜂窝,有他第
一次杀敌,第一次受伤,第一次失去兄弟的痛哭……李君鹤坐一旁,静静地听着,填补了从前他不曾参与过的岁月,
把两人都曾经错过的日子,一点一滴的填进他的生命里。
这天晚上,方尧带着众将领在营地巡视一番之后,原本应该回营帐里歇息的,却不知不觉又走进了李君鹤的营帐。他
从来就没有像现在这样有牵挂过一个人,但是他喜欢这种感觉。
李君鹤一个人半卧着在看朝廷邸报,韩浩源和阮平都不在里面,几名燕云骑守在外面。
方尧问道:“韩浩源跟阮平呢,怎么只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韩浩源给我熬药去了。阮平和舒楠找军医给我配蜜饯去了。我的蜜饯吃完了,那些药很苦的。没有蜜饯我喝不了。
”李君鹤一想那些苦涩的药汁,秀挺的鼻子便皱了起来,让方尧忍不住想手去刮他的鼻子。
“有的时候,你真的很像一个小孩子。你怎么十六岁就当上状元的。”
怎么当的状元?那次春试,下了雨,院门未开,很多人都挤在屋檐下避雨,一个书生被人挤出去了,又没带雨具,看
着比他跟韩浩源要大几岁,却带着一副未涉世事的样子,是他给那个书生撑了半边伞。
只是一次无心之举,他本来没有必要记住那个书生。金殿面试,那个跟他们一起走进贡院的书生,换了身太子的装束
,站在皇帝的旁边。
钦点状元之后,他跟韩浩源就进了东宫太子府,做了太子府里官吏。陪着赵祯从太子至九五之尊,虽然只有一步,他
们走得艰险而且辛苦。朝臣的排挤诘难疏远,皇室骨肉之间的你死我活,这些都没法对人说。
他只是得意的扬起下额:“那是因为我聪明。”
方尧笑了起来:“好吧,聪明的侍郎大人,不要看了,休息一会。”
李君鹤依言把那份邸报收到一边,坐了起来,开门见山地对方尧说道:“皇上跟太后之间的矛盾已经浮出水面了,王
爷怎么看?”
“太后才贤不济,却自比武后再世,不过杀伐决断倒比皇上厉害些,别的未必在皇上之上。赵个性儒弱,但是对于这
边关两个人都是一样的想求和。”言下之意,这两个都不是他心目中的明主。
“皇上一心求和并不懦弱,大宋国力渐盛,但是武力始终不继。而且每年花在战场上的单是军饷一项就达三千万,打
仗要死人,每个人士兵后面都有一个家,起码有两个人因为他们的死而伤心欲绝。如是和谈,每年赐给辽国的钱帛不
过十万。两国如真能兵气销为日月光,实乃两国将士百姓之福。”
“这边关不是单单靠和谈就能守得住的,人心不足蛇吞象。给了他们一颗枣,他们还想两颗,三颗,甚至整棵树。”
“树底下有个人拿大棒子守着树。他们就不敢来了。放眼整个大宋,能守着树的人不多,至少,现在只有你一个。你
跟皇上一起长大的,该是了解皇上的,现在朝中的局势,你也了解。你想守边关,还得名正言顺的守。如是朝中换了
乾坤,他们还会让你守吗?”
方尧不答,试探着问道:“如果朝中真的换了乾坤,你怎么办?”
李君鹤清亮的眼睛满是犀利和坚定,一字一顿地说道:“汉贼不两立。”
方尧笑了笑,道:“我也不瞒着你,太后的确已在京中调集人马,她最想拉拢的是禁卫统领。”
李君鹤道:“禁卫统领是你的人,你的弟弟方昱也在禁军中,你若令他们按兵不动,他又岂会被太后拉拢。现在皇内
守卫三三划分,一份是你的人,一份是太后,剩下的那份才是赵祎的。你就算不站在赵祎这边,保持上中立,太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