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他身上的病还没好,呼吸听起来有些沉重。沈绍蹑手蹑脚推开他的房门,不发出一点声音,隐隐约约看见床上有
个人影弓在那里,一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只在边上露出一截短短的头发。
“夜白……”沈绍在叫他,明知道不是,却还是执拗地不愿改口。谢家声像是听见了,那乌黑的发丝挠着被子轻轻动
了动,贴身衣服磨在席子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沈绍深吸了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就上了床,钻进他的被窝里,才一躺
下,就触到一个光溜溜的身体。
“你一直都醒着?”沈绍问。
靠西的屋子里一丝月光都没有,黑暗中那人微微点头。
“你一直在等着我?”沈绍又问。
他又点了点头,下巴戳在沈绍胸上,润物无声,擦枪走火。
沈绍就再也忍不住了,掰着他的脸就去找他的唇,不想谢家声竟比他还要着急,腰一挺就翻到他身上,慌慌张张解他
的扣子。
“这才多久,就这么想我?”沈绍用调情的话儿激他,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仿佛也看见谢家声的脸红了。他索性
大喇喇躺在床上,伸开四肢,由着上面的那个人将他的全身都抚弄遍了。这么些年了,他还是那样笨拙,甚至比五年
前还要滞涩,二十多岁的人,还像个少年一样心慌意乱,还毫无章法。指甲划过他的胸口,那样大的力道,像是要把
他的心都掏出来。
沈绍忍住痛,更多的却是快意,喉咙里发出一声哑哑的呻吟,只觉得谢家声手上一停,犹疑着不晓得怎么办才好。沈
绍一扭腰,揪着他的耳朵道:“你二爷皮糙肉厚,这点疼还受得住,快!”他轻声催促着,给那个一言不发的男人鼓
励,渐渐的,那动作也大胆起来。沈绍能感到他绷得紧紧的肌肉,每一寸皮肤都几乎痉挛起来,像一张拉满了的弓,
连地上的影子也弯成满月的模样。
沈绍扣着他的腰杆,在尾椎上兜着圈圈,这一次的谢家声似乎和以往的所有时候都极不同,筋骨,汗水,甚至那咽喉
中的喘息,都带着长久未见的,北方的味道。
不是北平,而是沈阳,他的故乡。
青砖黑瓦的大宅门,掉了红漆的木头侧门,旁边靠着一辆歪把子三轮摩托车,他就戴着一顶貂皮帽子,脚下蹬的是鹿
皮长靴,镶着毛茸茸的边儿,踩在雪地上咔吱咔吱地响。而现在,他的故土正沉重地压在他身上,强行将浮躁的泥土
气息灌入他的心肺,你情我愿,迫不及待。
沈绍的手插进谢家声的发丛里,指甲盖里都是湿漉漉的汗水,将他的指缝都泡涨了,不禁笑道:“悠着点儿,这么快
就把力气使光了,好戏还在后头呢。”他双臂用力环住谢家声的脖子,想要将他压到身下,那一双厨子的胳膊却忽然
像是钢铸铁打,半分也不能挪动,沈绍一愣,谢家声已捉住他的脊梁将他整个儿翻转过来,他还来不及反应,双臂就
被自己的衣服捆在了床头上。
沈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他趴在床上叫道:“谢家声,你这是做什么!”
身上的那个人呜咽似的低声说道:“我……我不是谢家声……”
沈绍脑中一炸,几乎晕厥过去:“阿飞,你这个狗崽子!”
年轻人的双手还在他腰背上反复摩挲,沈绍浑身打了个寒颤,他早该知道的,只有七根指头的谢家声的手,一遍遍数
得清楚,他怎么就忘记了?
“快给我滚下去!”沈绍还剩下一口气撑着他的架子,声音却已开始颤抖。
阿飞带着哭腔道:“二爷,我……我只想让你舒服……”他长这么大,还不知道什么叫舒服,只是学着沈绍对付赵夜
白,对付谢家声,对付其他漂亮的男男女女的模样,自以为只有如此,才能传达那样的心意,半分也做不得假。
阿飞努力回想起那些痴男怨女在那一刻露出的混沌而快乐的表情,在这一刹那全都替换成了二爷的面孔,他觉得自己
身体某处已经起了说不出口的变化,让他羞愤欲死,又欣喜若狂。他的眼泪一颗一颗都打在沈绍背上,做梦一样,断
断续续道:“二爷,我……我也要让你像这样快乐……”
沈绍的瞳孔都缩紧了,那样的恐惧,即使面对日本人明晃晃的刺刀时也未曾有过。阿飞,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沈绍
的双腿剧烈地挣扎着,却都被阿飞轻而易举化解于无形,年轻人强健的躯体时时刻刻都只为他而存在,无论保护、玩
弄、还是现在的伤害。
“狗崽子你……”沈绍一句话还没说完,阿飞的手指就钻进他的口腔,顶着他的上下颚,将他的话都塞回到肚子里。
“二爷,你快乐么?”阿飞开始抽泣,他看不见他心爱的二爷愤怒的脸孔,只知道一遍又一遍的问,始终得不到回答
。沈绍的嘴被他手指大大撑开,湿黏黏的液体就顺着他合不拢的嘴唇流到阿飞的手背上。这是他从前用来对付别人的
把戏,现在全都借阿飞那个疯子的手,返还到自己身上,果然是报应不爽。
“我脑子笨,不知道该怎么做,二爷你教教我好么?”阿飞贴着他的耳朵道,三天前的那个晚上,他们只隔着不到一
尺的距离,却是看得到,摸不着。阿飞的鼻尖贪婪地在沈绍背上擦来擦去,将每一根汗毛的形状都清清楚楚地记在脑
海里,他的眼泪和沈绍的汗水混在一起,都是一样咸涩。
“二爷,我喜欢你……”沈绍听见他模模糊糊地说道,这几个字像是写在判决书上的,笔笔都是在宣判他的罪行,十
恶不赦,罪该万死,但阿飞不怕。他知道他自个儿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奴才,一个狗奴才,怎有资格喜欢他家尊尊贵
贵的二爷。他看见谢家声对沈绍说这句话的时候,二爷脸上分明是高兴的——他也想让二爷高兴。
喜欢,二爷,我喜欢你……阿飞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这是他获得自由,站起来变成一个人之后学会的第一句话,现在
只需要一个例行的仪式,他就能新生,成为真真正正的人,同谢家声,赵夜白一起,站在二爷面前。而这句话也仿佛
是一块免死金牌,只要打着喜欢的名义,无论做下多么难堪的事,侮辱也好,损害也好,都是可以原谅的。
沈绍心中已是冰凉一片,他忘了谢家声,也忘了赵夜白,却想起了哥哥沈昭转身离开的时候,挺得笔直的背影。若是
那时,他的那一枪在结果了沈昭的性命之后,再对准自己的脑袋扣下扳机,这狗崽子就要换主人了。不知道他会想赤
兔马一样缩在墙角活活饿死,还是满心欢喜侍奉另外一个男人。
谢家声你死到哪里去了!电光火石间沈绍忽然掠过这个念头,才发现脸上湿漉漉的,不知什么时候涌出来的眼泪正源
源不绝地冲刷着他的面孔。
阿飞的手从肋下环过来,将他牢牢锁在怀里,挤得他喘不过气,究竟是何时,他生出了这副强壮的臂膀。沈绍觉出他
的手指正数着脊椎的关节逐渐下移,心里越发惊惧,嘴里哇哇乱叫,也不晓得吼了些什么,阿飞的手捏着他的舌头,
往根部一按,他就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这时,有个人影悄无声息地从背后靠近了,突然大喊一声扑上来就勒住了阿飞的脖子,将他狠狠摔在地上,沈绍连忙
转头,眼眶里的泪水都来不及收回去。
“谢家声!”
他正和阿飞一道滚在床下,听见沈绍这声,挺身跳起来,劈手从枕头下面抽出那把明晃晃的厉害家伙,护在沈绍跟前
。
“奴才欺主,反了天了!”
阿飞此刻也爬起来,脑门正对那雪亮亮的刀尖,他浑身上下一丝不怪,褐色的肌肉虬结着,有两个谢家声那样壮实,
却不敢抬起他的头。这是二爷喜欢的人,不光是他,躺在外面的那个死人也是。
谢家声虚晃了两下刀锋道:“你还有脸留在这里么,快滚!”
“滚……”沈绍就要被自己的唾沫噎死了,折腾半晌才迸出这么一句。阿飞现在才看见他脸上的泪痕,霎时间如同一
场大梦初醒,蓦地发出一声狂叫,挥拳打破那窗户,慌不择路,踉跄而逃。最后一回望,沈绍看见阿飞的目光,他背
后是大片大片的蒿草地,上面挂着轮浑圆的月亮,贪嗔痴,爱怨妒,都在这一眼里了。
“哪里跑!”谢家声却不依不饶,跟在他身后追了过去。
沈绍听见老远的地方传来砖瓦碎裂的声音,他知道谢家声不是阿飞的对手,而他自己的双手还被捆在床头上。他挪过
去用牙齿将衣服接口处的棉线咬断了,扭出来的时候才发现手腕已经被勒出一条血线。外面打斗的声音渐渐消歇,沈
绍浑身的力气都龟缩在心脏里,却懒得动,懒得想,谁死谁活,谁对谁错,他都不想去管了。刚才的那一番挣扎像是
将他下辈子的心力都消耗殆尽,他以前听个美国来的洋医生说,每个人一生的心跳都是相同的,有的人爱发脾气,几
下就挥霍完了,有的人性子缓,自然也活得长久。沈绍晓得他是在拐着弯儿劝他惜福养身,莫要擅起争斗。他那时挥
挥手就将这个胡说八道的人赶出去,真是可笑,谁不知道风风火火,说一不二才称得上是沈二爷。
但现在沈绍却想活下去,哪怕多一天,一个小时,一秒钟也好。他瞧着赵夜白在他面前,从那把椅子上歪下去。他还
以为他在演戏,神情气韵,无一不登峰造极,这一出,算是被他演绝了。
沈绍想,刚才那比平日里快了千百倍的心跳,不知要在床上躺多久才能找补回来,或者明天睁开眼的时候,他就快死
了。
直到街上的梆子当当当敲了二更,窗外一点声音也没有,沈绍终于忍不住爬起来。他的衣服都被阿飞撕得稀烂,只好
拾起件谢家声的套上,裤子太瘦穿不进,他便横过来围在腰上,然后绕到厨房里寻了根擀面杖,捏在手里掂量掂量,
这才小心着出了门。
外头一个人也没有,沈绍怕阿飞就埋伏在哪个暗处,便脱了鞋摸索着墙根走,半道上被一片碎玻璃扎了脚,痛到心里
去,却也不敢出声。过了许久,周围还是没半点动静,沈绍放心不下,轻轻叫了几声谢家声的名字。
半人来高的蒿草地里,没个人回应。
他伏下身,将自己没入草丛,双膝跪在地上匍匐前行。约摸走了十余尺的距离,他手指触到一块湿乎乎的东西,借着
昏茫的月色,显出淡淡的磷光。沈绍悚然一惊,那不只是谁的血迹,阿飞的,谢家声的,或许只是条野狗的。
沈绍支起点腰,透过被夜风吹得摇摇晃晃的野草穗,望见一道略微幽深的小径,两旁的草杆都从中偃伏下来,像是刚
被人践踏过。他握紧了腰间的擀面杖,又撕下一截衣服用唾沫沾湿了,含在嘴里。作为猎人他经验丰富,那么多男男
女女都没能逃脱他的手掌,阿飞这头狡猾的狗崽子,相处那么多年,即使是一点腥骚味他也闻得见。
小径尽头是一片倾圮的矮墙,砖头泥巴剥落得不成样子,还带着长江里的水汽,在盛夏的深夜,氤氲得不成样子。血
迹到这里就止了,他听见里面有低低的呻吟。
谢家声或阿飞,他宁愿是哪个,沈绍再次握紧了拳头。
他趴在窗沿上听了一阵,拿不定主意。这时他肩颈后面掠过一阵冷风,像是有人捏住了他的脖子。沈绍一个激灵,挥
舞着擀面杖跳起来就冲进去:“你这恩将仇报的东西,我要你的命!”他眼前然一黑,脚下绊着个东西,低头一看,
赫然是一只惨白的手掌,上面少了三个指头。
“谢家声……”沈绍蹲下来,顺着那条手臂摸到按到他的脖子,血管还在微微跳动。他将谢家声的头颅盘在臂弯里,
对着月光一照,登时吓了一跳——那分明是赵夜白的脸!沈绍摇着那人的肩膀道:“谢家声,你死了么?”
你这个没心肝的是要撇下我找你的师兄去么?
谢家声闭紧了眼睛不回答他,沈绍这才看见鲜红的血在他身下淌了一地,仓皇间不知是哪里受的伤。他解开谢家声衣
服,只见他肚子上被捅了好大的一个窟窿,什么心肺脾脏活着血水都要一股脑从里面流出来。
他慌忙用手去堵,那血却流得越发汹涌,将他双手都染成红通通的一片,他忽然就分不清了,这究竟是不是沈昭的血
,过了这么多年还没有流干,还是他命该如此,这一生的血渍,永远都洗不掉了。沈绍忽然觉得一阵恶心。
他蹲在谢家声身边,戳着他的额头道:“你再不活过来,我就将你扔在这里,回北平寻我的那些相好的去。”
“你想都别想……”谢家声突然吐出句话,他眼皮抖了抖,缓缓张开,瞳孔上镀了层银似的,泛着霜色,“你想我死
,我就偏不死……我要抓着你,拖着你,缠着你,日后我进了棺材,也要让你陪葬……唉,只怕我是真的活不成了。
”
沈绍听了这话,不知该喜还是该愁,只得苦笑道:“你的心太狠,跟你师兄一模一样。”
谢家声疼得很了,还是不愿松口,道:“若说绝情断意,我拍马也赶不上师兄,他什么都能舍下,我却……舍不得你
这个鬼都敢骗的混蛋。”
沈绍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刚才我见着师兄了……”谢家声语声忽然一软,“他穿着龙袍,带着紫金冠,站在一处老大老大的戏台子上看我…
…”
“那你怎么不跟他去了?”
“我倒是想……”谢家声瞪了沈绍一眼,没好气地道,他的血已止住,只是没有力气,一句狠话撂出来,还没落到地
上就被风吹走了。沈绍将他整个人拢在怀里,抱起来就往回走,像是抱着一个还没断奶的孩子——他实在是太小了,
越来越小,直到他努力睁大眼睛都看不到。谢家声就靠在他的肩膀上道缓声道:“我还记得,师兄问我,你怎么来了
?我说,我想你了,就来看看你……你猜师兄怎么说?”
沈绍苦笑道:“谁的心思我都猜得到,唯独你师兄的,我没这个本事……”是谁说的帝王心术,天威难测,都被他狠
狠踩在脚底下糟蹋了。
“师兄板着脸对我说,你是个不干净的人,和那沈绍不清不楚,我看着心烦,别到这里来污了我的宝地,来人,快快
打出去了。”他倚着沈绍的胸膛稍稍抬起点头,看天上一尘不染的月亮,照在这个世界上,千里沃野,万年江山,都
像是被浸在雪水里洗过一样,不沾一点污垢,只有他们两个人是泥泞里沥过来的,腌臜也腌臜在一处。谢家声捂着伤
口,叹了口气道:“我求了他好久,他都不肯留我,只好回来,安安心心吊死在你这一棵树上了。”
沈绍抱紧了他道:“我是个靠不住的,你可千万莫后悔。”
“真有那么一天,我再厚着脸皮去求求师兄,当牛做马,累死累活,也再不要……”说着说着,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沈绍低头再看时,他竟已睡着了。
46.
沈绍花几个大洋叫医生来看过了,那一刀是真的狠,从第五根肋骨插进去,擦着肝脏,差点捅穿了肠子。在床上将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