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缩在瓦砾里,一动也不敢动,谢家声在他身下挣了几挣,勉强支出个头来,道:“师兄……师兄还在里面!”
“你的命都保不住,现在哪还管得了他那个死人!”沈绍一肚子都是火,他害怕自己就这样死在这里了——他才将那
个唯一能为他收尸的人撵走了。
“我死也要和他死在一起。”谢家声道。
“那你也给我滚!”沈绍侧身让开一条道,他不明白,为什么他最看重的人总是不厌其烦同他作对,让他再也无法忍
受,索性不妨全都死在一起,省心省力,这个世道也能清静些。他瞥见谢家声回头望了他一眼,很像是关切的样子,
然后匍匐在地上,一点一点朝戏院爬过去,这小子还是有些良心的。
飞机的引擎还在天上轰鸣,闹的人头晕目眩。
“等一等,”他颇有些无奈地冲着谢家声喊,“你一个人搬不动!”
他就在这里一顿,两道目光和谢家声的一撞,立时转到一边,谢家声知道他的脾气,返身过来对他笑道:“不知道沈
二爷能不能大发慈悲帮帮我?”
沈绍这才舒坦了,道:“老规矩,一个小时一块大洋,你这穷光蛋出得起么?”
谢家声从领子里拽出他那块玉片子道:“若是没有那么多钱,我就用这个东西抵了。”
沈绍一喜,扯下外衣搭在肩上,意气风发地道:“走,咱们要为你师兄风光大葬,让他到了地下也继续做皇帝去!”
谢家声原本也是笑着的,忽然他脸上的肌肉从下颔处奇异地扭曲起来,像是被一只看不见得手捏住了,奋力朝两边反
拧。沈绍还来不及笑出声,就听见他尖声叫了句“小心!”,再看时,谢家声已阖身扑了上来。
沈绍的脑袋猛然撞在身下的石头上,想必是擦破了,痛得差点晕厥过去,他眼耳口鼻都被捂住,额头边青筋突突地跳
,四肢乱踢乱打,一下下都实打实往谢家声身上招呼,那谢家声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将他死死压住了。
“沈绍,我心里原来一直是有你的……”谢家声在他耳边飞快的说道,生怕他听不清似的,又再重复了一遍。沈绍浑
身的力气都在这一刻消散了,他枉自张大了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曾经被他喜欢过的,还是喜欢过他的,得到了
手的,或是一辈子也没能碰得到的人,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来来去去,说过的情话狠话流淌成一条长江,但谁都没
有对他说起这一句,沈绍,我心里原来一直是有你的。
除了有他,恐怕还是少不了那个赵夜白,此刻沈绍突然觉得不稀罕了,他豁出命拼了半辈子,难道才值这个价钱。他
想要当着谢家声的面,大声对他喊,活该他沈绍倒霉,这辈子都搭在了你谢家声身上,可下辈子早就说好了,要留给
赵夜白,他太可怜,太孤单,而下下辈子,则要留给阿飞,那个时候,这个混小子该变得漂亮些了……若要再见,若
真有缘,就等着第三世吧,到那时,再陪着你玩什么海枯石烂,此情不渝的把戏,直到两个人之中,总有一个腻了才
算完。
但沈绍除却抱紧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他听见耳畔一声巨响,什么就都要留不下了,他还是有些不甘心。
就这样躺了不知道多久,周围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沈绍动了动手指,仿佛还有知觉,他拿手肘捅了捅谢家声道:
“我们两个要是就这样死了,不晓得墓碑上会怎么写。”
“人都死了,还顾忌那么多做什么?”谢家声闷着声音道。
“就写……两个无名冢,一对野鸳鸯,你看如何?”
谢家声一个翻身坐起来,抬脚就要踹他,却被那个人轻轻巧巧的闪开了,还随手将他的脚捉进掌心里,顺势一拽,将
他又拉得跌在地上。
“不会轻点么!”谢家声龇牙咧嘴看他。
“你刚才不也没讲力道?”沈绍慢悠悠撑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再将手伸到后脑一摸,指缝里都是血,不禁埋怨
道,“小时候有个算命先生跟我说,我的后脑长得最好,这下是毁在你手上了。”
谢家声忍着疼揪着他的前襟道:“我见到你的第一面,就被你毁得彻彻底底,你说,究竟是谁占了便宜。”
沈绍哈哈笑着,才有空去看在他身后落下来的那颗炸弹,足足有半个人长短,一头扎进水泥地里去,半边屁股露在外
面,像是个还没熟透的大萝卜,不禁心有余悸道:“亏了是颗哑弹,不然我们就真见你师兄去了。”他朝四面略略望
了一下,没有看见阿飞的影子,那年轻人身强体壮,身手灵活,即使再多几颗炸弹也上不了他。
谢家声扶着墙根站起来,他的衣服都被割破了,两个膝盖也受了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他拧着眉挪了几步,也不要
沈绍的搀扶,指着主街尽头的拐角道:“沿着这条路走不到十分钟,就是储奇门,那里有个防空洞,是重庆最大的,
容得下两三万人,你……”
沈绍一双腿却像是铁铸在地上的,拔都拔不出来。谢家声推不动他,只得道:“你先过去躲躲,我随后就来。”
沈绍这个时候还在耍性子,道:“你以为我是舍不得你么,我是怕你师兄寂寞,想要留下来陪陪他。”
他不知说的是气话还是真话,人活着的时候见不得好好相待,连一句温柔言语也吝惜,直到那个人的身体都凉透了,
再也懒得睁开那双眼睛,才觉得这个世界安静得有些寂寞,少了他拖拖曳曳,冷冷清清的声腔,耳朵都像是要长出茧
来。
谢家声望着他好一阵子,方缓缓起身,拖着步子朝防空洞走:“那你快些,我在门口等你。”这一刹那,他有些惊惧
地想,或许赵夜白在离去的那一刻,真正想见到的并不是他这个教他伤透了心师弟。
师弟,我喜欢你,真的……或许赵夜白曾对谢家声这样说过,但这么许多年过去,人和人都变了好多,那几个字恐怕
在南下的路上就早已失落了。赵夜白没说起,谢家声也不曾问,师兄,你对那个人……名字不必点出来,他们两个都
懂。最后一眼,谢家声知道赵夜白是想抓住些什么的,但他的师弟就站在他面前,夫复何求?
就是这样的一点念头,心照不宣,这个时候不说,一辈子便都说不出口,但谢家声还是选择沉默,他将那些字句一笔
一笔都掰碎了,咽到肚子里去,不管是自欺欺人,还是那一点点微末的相信,一个人是赵夜白,一个是沈绍,他能舍
弃哪一个。
日军重庆的轰炸陆陆续续进行了两天。飞机来的时候屋顶上挂红球,挂得越多,战事就越紧急。
第一天谢家声和沈绍在储奇门的防空洞呆了一晚上,原本不大的地方硬是挤进了四五万人。谢家声夹在人堆里,险些
被压成一张照片,他抻长脖子猛吸了几口气,只闻到一股人味。沈绍个子高大,站在一群南方人里仿佛更显出些长处
来,他叫谢家声踩在自己脚背上,只是区区几厘米,也能呼吸到稍微干净些的空气。
谢家声将沈绍推到角落里,让他背靠在防空洞的墙壁上,好歹有个依靠。他旁边有个抱孩子的女人,缠着条黄头巾,
像是才从乡下进城来讨生活的。谢家声小心翼翼将自己弓成一个虾子,为那娘俩多空出些位置,却因为小孩儿的哭闹
一晚上都没能合眼。
第二日他身上就发了热,也说不上哪里不舒服,就像是骨头在梅雨季节里沤久了,动根手指头都嫌费力。沈绍清晨背
着赵夜白的尸首回来,用三四根板凳打了个简单的灵床,又从厨房里寻了点蔬果供在他面前。这才见谢家声躺在床上
直喘粗气,叫他的名字都不晓得认人,唬得立时就要出去找大夫。偏偏这时空袭警报又响起来,四处都找不见人,再
去防空洞已来不及了。
沈绍只好坐在谢家声床头,解开他衣服,再打了盆清水用毛巾蘸着,一遍遍擦拭他的身体,谢家声贪这点温度,挨挨
凑凑地偎上来,只听铜盆哐啷一声,两个人已覆在了一处。
沈绍着意避过他的右手,但谢家声偏要送到他的唇边来,仅剩的两根手指撬开他的牙关,在他口腔里慢慢翻搅着。沈
绍只觉得舌头底下烙铁一样的烫,牙关一闭叼着那两截指头细细吮吸起来,一不留神忽然品砸出点腥味,捞出来一看
,竟将他指尖都咬破了。
谢家声两只眼睛都被蒸得湿润了,拧头望见睡在条凳上的赵夜白不知什么时候张开了眼睑,静得一汪深潭似的眸子正
直勾勾看着他们这白日荒唐,谢家声忽然忘记他已经死了,“呀”的一声推开沈绍坐起来,也顾不得身上有病,跌在
床下就朝赵夜白磕了几个头道:“师兄,是我对不住你!”
沈绍被他吓了一跳,他顺着谢家声目光望去,那尸首却并无出奇之处,雪花儿一般的眼皮紧紧闭着,下面浮着一圈褪
去了血色的白印子。他一伸手就将谢家声提起来,见他额头上已破了一块,渗着紫红色的血迹,满脸都是滚烫的眼泪
,哭得眼睛都睁不开,那大颗大颗的泪水就从一条狭小的缝隙里挤出来,和脖子上的汗混在一起,竟让沈绍生出一种
奇异而激动地感情——憋闷得太久的岂止他赵夜白一人。
沈绍一手将谢家声揉进怀里,另一手就去撕他的裤子。谢家声声音都嘶哑了,道:“我师兄……师兄他还在看着!”
“他人都死了,还怎么看!”沈绍在他腰侧一掐,谢家声就像是打摆子一样轻颤起来。
他喉咙里都是拉风箱的声音,竖起一根指头指着窗户外面道:“他……他就站在那里,一直在那里看着我们!”
沈绍一甩衣服蒙在他脑袋上道:“活人都不怕,我还怕给个死人看?”话音未落,他耳边突然响起一句缓慢而悠长戏
腔:“数尽更筹,听断银漏。”他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刚立起脖子,紧接着又是一声“按龙泉血泪撒征袍,恨天涯一
声流落”。
一九三七年大年初一,他吃了罂粟的毒,将谢家声按倒在窗台上,这时候,赵夜白,那个戏子就站在对面的房顶上,
裹着凛冽寒风唱这两句夜奔。漆黑的瓦片被他踩得咯吱作响,活像是一首调错了弦子的新水令,驻马听。他从被谢家
声手臂捅烂了的窗户纸望出去,只看见赵夜白墨色的衣摆下面,两条伶仃颤抖的双腿,脚踝喝醉了一样,在那里画出
一道道难以辨识的痕迹,现在想来,寸寸都是他的爱恨情仇,早就刻在他心上了。
他总是爱扫他的兴,沈绍有些恼怒地想,但当他真正回过头去想要哄他开心的时候,他又将一张脸扭到一边去,半眼
也不愿看他。沈绍知道赵夜白对谢家声存的那些心思,他是过来人,怎么藏都藏不住。他也知道谢家声或许将这个师
兄看作世上最最要紧的人,掖在心里怕碎了,捧在手里怕冷了。那无关普通的情欲,也不是简简单单的兄弟眷恋,缠
绵亲情,他们是一条灯芯的两头,一边烧完了,另一边也留不住。但沈绍偏不让他们如意,他一个侧身就将谢家声抱
到腿上来,在赵夜白跟前扯开他襟怀,当着那个死人的面,将手底下的这具身体一点点都摸透了,他怀中揽着谢家声
,手指却像是触在龙袍掩映下,依然柔软的赵夜白的身上,他明明已经死了一天一夜,却还是让他移不开眼睛的漂亮
。恍然间,沈绍仿佛看见赵夜白的眼睫真的动了一动,耳边的小人又开始呜呜咽咽地唱,缓缓往他耳朵眼里吹着气似
的,头晕目眩,意乱情迷,他就要完全失控了。
“我叫你看……叫你看……”沈绍咬牙切齿地摁着谢家声,十根手指楔子一样,像是要将他的四肢都钉进那硬邦邦的
床板里去,“今天就叫你看个够!”
谢家声昏花着双眼,他的脚趾蜷在一起,刮搔着往墙壁上擦去,蹭下一层厚厚的白灰。猛然间膝盖一弯,绞紧了窗帘
,大腿上的青筋将那薄薄的布片撑得绷起来,就在这稍纵即逝的瞬间,他确实看见玻璃窗上贴着的那张人脸,短头发
,绿豆眼,从他嘴里吐出的气息在窗户上凝成一片淡淡的烟雾。
“阿飞!”他刚刚叫了一声,沈绍已操起床头的铜盆向那边扔过去,只听见玻璃哗啦哗啦碎了一地,外面的人却已不
见踪影。沈绍愣了愣,回过神对谢家声道:“瞧,你师兄不要你了……”说着便合身扑了上来。
谢家声没想到这一次荒唐竟让他们躲过一劫,第二日他路过储奇门防空洞,见那山梁被日本飞机炸塌了,洞口让石头
沙子堵了个严实,几千人就这样活活闷死在里面。他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葬身在此,只看见洞门口清点遗物的地方,
光那撸下来的金戒指,就装了整整五六个箩筐。
45.
谢家声为赵夜白挑了一处坟茔,地方选在苦竹林,偏是偏僻些,名字也不好听,但依山靠水,比城里安宁得多。他的
班子、朋友、还有徒弟都扔在了北平,到这时身边只剩下半个师弟和沈绍那半个敌人。谢家声原本想着将马老板也请
来,好歹多些人气儿,但此刻兵荒马乱,哪里都寻不见他人影,只得无奈作罢。简简单单的灵堂里,对面儿坐了两个
人,想起当初华灯初上,鸣锣开场,这时都不禁有些凄凉。
谢家声想,好歹赵夜白还算是得了善终。
他狠花了一笔钱,为赵夜白定了一具薄木棺材,两片黄桷树板子,中间用钉子一钉,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却也能将就
着用。沈绍指天誓日道,待仗打完了,定要在北平为赵夜白做一副好寿材,一年到头瓜果鱼肉不间断地供着,再烧他
几十上百个纸人下去,教他在地下也要过上皇帝的好日子。
时值盛夏,赵夜白的尸体熬不过头七,只等着在屋里摆足三日就下葬。谢家声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便是为他擦面洗
脸,再将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偶然看见后脑上飞着一根白发,迟疑半晌还是捏着两根手指拈掉了,他的师兄一辈子都
是这样年轻,干净,高高在上——他穿山了龙袍,就舍不得再脱下来。
谢家声还是被那日的阿飞吓着了,他明白年轻人心里的怨和恨,那晚上他做了个梦,梦见师兄师兄对他说,他们和阿
飞的缘分还没有穷尽,他正要拉住他问个清楚,手就磕在床头上,痛醒了,沈绍还在,只是不见了赵夜白。如今这里
只有一个公子哥儿,一个残废人,那人却是正值盛年,身强力壮,谢家声特意将厨房里的解腕尖刀藏了一把,放在枕
头下面,也不告诉沈绍。
终于到了第三日夜里,沈绍睡在赵夜白房里为他守灵,夜半醒来,见他容颜依旧,宛然如生,外头白色的月光照进来
,此时此刻,世间还有什么胜景配得上赵夜白那三个字。沈绍忽然想起当年撩开他长袍的时候,底下两条绞缠在一起
的长腿,心下顿时便热起来。
他披了外衣起身,屈起食指自赵夜白眉梢蜿蜒而下,轻轻勾住他的唇角,恍然还有温度。他低了头,想从那唇缝里寻
觅出一两点他尚自活着的证据,徒劳,终是徒劳。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他,这是个死人,只是个死人罢了。
沈绍怔了怔,眼眸里的热度又烧起来,他侧目望了望谢家声的房间,放下的帘子后面,传来轻微的鼾声,那人睡得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