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纯青。谢家声知道他憋了整整五年,就快要憋死了,那些不成片段的戏词儿绞索一样,将他的五脏六腑都勒出了病
,无人可治,也无药可医,只能一天天熬着等死。
问一声妃子哪里?应一遍上皇哪里?赵夜白一边握着了谢家声的手,一边靠在他耳畔唱“乍相逢执手,痛咽难言”,
谢家声从没听过他唱得这样动人心魄,哪怕是将近二十年前的那场夜奔,也不及此刻的辗转反侧,煎心熬骨。他知道
赵夜白是动了真性情,他将那一层冷漠面目揭了去,袒露出一片炽热纯然赤子之心,像是他捱着活那一辈子,就是为
了今天的这一场戏——唱完了,就没了。
登峰造极。
最后一句,皇帝妃子同声唱道:“死生仙鬼都经遍,直作天宫并蒂莲,才证却长生殿里盟言。”赵夜白等谢家声都唱
完了,才又缓缓念了一遍道:“直作天宫并蒂莲,才证却长生殿里盟言,唉,才证却……长生殿里盟言……”说什么
败而能悔,大彻大悟,他越是想要明白,却只能越来越糊涂,索性就不想了。师傅说要成角儿就别把自己当人,他也
真就不把自己当活物,但现在,他想要真真正正做一回人。
曲终散场,大幕落下,空落落的掌声中,沈绍还坐在那里,太远了,看不清他神情。
“妃子……”赵夜白轻轻地叫,“当年,你让我和你一起走,我没有……如今这句话还算数么?”
“算,当然算。”谢家声捏紧了他的手,手心温热,每一根手指却是冰凉,微微颤抖着。六岁的他踩在师兄肩上,懦
弱得迈不开步子,只晓得一个劲地喊,师兄,你跟我一起走吧,跟我一起走!
若那时真跟他走了,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师兄,你唱得真好……比在北平的时候唱得还好。”
赵夜白一笑:“我知道你是在哄我……”他松开谢家声的手,慢慢合上双眼,“可我真高兴……”话绝余音,绵延悠
长,在往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回荡在谢家声的脑海中。
他在原地站了许久,一动不动,像是还没从唐明皇身上还过魂来,谢家声不禁笑笑,道:“师兄,还演呢,这戏都已
经散了。”
赵夜白不理他,恍然间有个声音对他说,天上孔升真人的梨园缺一个管事儿的主人,特来赐他玉印金册,前去赴任。
他微微一笑,再无牵挂,心中满是平安喜乐,随着使者一同往青空中飞去,越飞越高,那眼前的景象便渐渐看不清了
,回头望时,只见那里还定定立着一个人,依稀是师弟模样。
待到日后相见之时,再同唱一出长生殿可好?
“师兄,别演了……师兄……”谢家声心里咯噔一下,两个眼睛忽然就模糊起来,他想伸出手,牵住他的袖子,牵住
他的人,“该谢幕了……座儿们……”指尖一碰,赵夜白挺直的便身体轰然倒地,溅起飞尘四散。
“座儿们都还等着呢……”
一代名伶,阖然长逝。
他连死也不要离开方戏台,和杨贵妃一样,算不算求仁得仁。
谢家声呆呆望了他一阵,依然颜色鲜活,栩栩如生,见他身上还穿着高力士的衣服——这唱了一辈子皇帝的人!他想
起什么似的,慌忙起身,去后台捡了件干净龙袍,仔仔细细为他披上了,金冠冕旒,玉带围腰,一件也不能少。
大幕再次拉开的时候,沈绍只见那皇帝端端正正坐在龙椅之上,九重冠冕垂下来,遮住了他的面容,一言不发,圣心
难测。而他的妃子肃立一旁,人间天上,陪他永享团圆。
“好!”沈绍不禁喝了声彩,大笑起来。
44.
阿飞从塌了半边的大门里冲进来,带满身的灰土。“二爷!”他脚下一绊就看见沈绍和谢家声两个人面对面,斗鸡一
样站着,眼睛都瞪直了。赵夜白却安安静静坐在一边,熟视无睹,置若罔闻。他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忍不住了,抬脚
就将那个人踹倒在地。“都是你!”阿飞从来没有这样高声嚷过。都是为了这个戏子,为了这场戏,他便差点见不到
他的二爷了……这该当何罪?
只是这样他还是不解气,见赵夜白哼也不哼一声,怒火更盛,抡起拳头就朝他脸上招呼,待他打烂了这张脸,看二爷
还会不会再稀罕瞧他一眼。忽然他脚下一空,已被人囫囵拎了起来。沈绍捏着他的领子道:“你看清楚,他已经死了
。”
“死了……”阿飞的双腿在空中扑腾几下,他长高了,也长大了,但在沈绍面前,他始终是那个沉默寡言,不苟言笑
的傻小子,狗奴才,“真的死了……”
沈绍这时才想起,他在北平的大牢中,对小兔子,不,是苏千袖发下的誓言:苍天在上,我沈绍今日在此盟誓,言出
必行,行出必果,若有违背,便教……便教……赵夜白生前颠沛短命,死后挖坟掘墓,一辈子不得安宁……
后面还有什么,他已然记不得了,一直被他遗忘了的真相,是他杀死了赵夜白。他终于相信这个世上是有神仙的,却
没有天理。沈绍将阿飞凑到那兀自不肯将龙袍脱下来的戏子面前,仔细摁着他的头——他也是帮凶。
阿飞不相信,他偏过头看着赵夜白的脸,上面还挂着些红润,微张的嘴唇里仿佛还突出丝丝热气儿。“二爷,他没死
。”阿飞口齿不清地嘟囔道。
“你说什么?”
“不,他还活着,二爷,他没有死。”阿飞喘着气道。这个妖怪,这个魔物,道行那样高深,怎会这样容易就死了,
他眼珠四处乱转,要从那一堆废墟中找出赵夜白依然活着的证据,怕是现在正躲在哪扇屏风后面冷笑,含情脉脉地望
着他家二爷。
“说什么胡话!”沈绍看着阿飞那张已经不是少年的脸孔,原本就生得丑,如今又在灰土里挣了一圈,顿生嫌恶,一
脚将他踢开了,道,“滚吧!”
阿飞蹬蹬摔出去几步,坐在地上定定望着沈绍,小声喊他:“二爷……”
他那唯唯诺诺的声气沈绍听了快二十年,再也招不得他的喜欢。阿飞是一颗生在沈绍身上的痣,点在眼角上,由此蕴
在眉梢的风流漂亮,仿佛也有他的一分功劳,可随着沈绍渐渐长大,如今的那颗痣也一天比一天醒目。终于,沈绍自
裤兜里掏出一叠银钱道:“念在你辛辛苦苦十几年,侍奉我一场不容易,我现在只有这点东西,全给你了。”
阿飞却像是没有听懂沈绍的意思,眼巴巴看着他道:“这是二爷的,我拿去做什么,我只要能服侍二爷就好。”
沈绍笑了笑,将那些银钱搁在旁边的桌子上道:“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就不能活的,你年轻,又有力气,想必是饿
不死,等过几年存下点继续再娶一房媳妇,也好为你们卢家延续香火……”
“我不姓卢。”阿飞低声争辩道,他连他的姓,他的家,他的祖宗十八代都不要了。
沈绍浑然忘了身边还躺着个刚刚断气不久的赵夜白,饶有兴致地觑着他笑道:“你不姓卢姓什么?”
“我是爷的……”阿飞急得快要哭出来,那样一个大男人,眼框红红的,眼泪就颤巍巍包在里面,一眨就会掉下里似
的,还是一副小时候的样子。他怎么能忘记了,阿飞禁不住哀哀地想,是他亲口说要收他儿子,甭管是亲儿子还是干
儿子,此生此世,他就姓沈了。
“你是我最最喜欢的狗奴才,小玩意儿,半日都离不开的心肝宝贝儿,阿飞。”沈绍情不自禁就去拧他的脸,“有些
道理我一时也跟你说不清楚,你不是最听我的话么,这次怎么这样惹人讨厌?”
阿飞有些委屈地瞥着沈绍,他家的二爷,怎么有这样一张颠倒黑白,是非不分的嘴,好话坏话,全被他一个人说完了
。阿飞怔了半晌,才轻轻说道:“我以后还能回来看爷么?”
沈绍骤然不耐烦起来:“你怎么还不明白,我不要你了,你要是还有一两分聪明,从今往后,有多远滚多远,别教我
再看见你!”
“那……以后早上谁叫爷起床?”
“我想睡到什么时候,便睡到什么时候,谁敢来管。”
“谁帮爷洗衣服?”
“脏了就丢掉,我有的是大洋。”
“谁帮爷打理生意?”
“那两个破钱,我还不放在心上。”沈绍说着,舌头下面忽然一顿,他果真没有想象过,有朝一日离了阿飞,生活会
变成什么样子,不管怎样,也不会比现在更差。
阿飞晃晃悠悠站起来,他额头上蹭脱了一块油皮,两道浅淡眉毛下一双细长小眼,隔着五六步迷迷瞪瞪瞅着沈绍,像
是在说,可这世上还有第二个人,能陪着爷过完那后半辈子么?沈绍一惊,突然看见阿飞脸上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
。
“别人都不晓得,爷有多难伺候,冬天要吃西瓜,夏天要湃冰块,但这些都还不算……”阿飞把心窝里的那点话都连
根儿抠出来了,“我还记得,爷最爱吃的是鸭梨,既时时刻刻惦记,又怕吃多了伤脾胃,一个不小心想起来,吃不到
就心烦意乱,寝食难安……”
“谁叫你说这些了。”沈绍侧目去看谢家声,却见他神色如常,赵夜白死了,仿佛将他一半的魂灵也带了远走,但沈
绍宁愿相信,或许他们两个现在才算是真真正正,合为一体,上天入地,都是长相厮守在一起,永不分离。只要谢家
声还活着,世上便还有赵夜白的存在,就像是他那个该死的短命哥哥,一样混账,一样不近人情。
阿飞道:“二爷,你还记得我为你做的鸭梨干么?”
一提那个东西,沈绍就舔了舔嘴唇。甜丝丝,软绵绵的鸭梨,被切成手指般粗细一根根玲珑剔透,像是被丢在黄金里
滚了一圈,从最里边透出黄澄澄的颜色。它们都被盛在巴掌大小的磁碟中,捧在年少的阿飞手里,满屋子都是湿润的
香味。东北是不产鸭梨的,沈绍每次都让阿飞将市面上所有的鸭梨都买下来,在后院里堆成一座小山,沈绍吃不完,
阿飞又怕放久了烂掉,花的不是他的钱也心疼得很,便一日三餐都将鸭梨当饭吃,到后来沈绍都能听见他走路时,肚
子里咕嘟咕嘟的水声,晃过去,又晃过来,直想拿一根棍子从他嘴里捅进去狠狠搅上几下。
最后,阿飞终于想出来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他将那些鸭梨削皮切成丝儿,放在瓦罐里晒上几个月,他还专门缝了个三
层的棉布包,揣在袖子里,就为了沈二爷想吃的时候在哪里都能尝到。
只是后来沈绍到了北平这个花花世界,见过的好东西多了,才不稀罕那略显寒酸的鸭梨干。他爱名车,爱美人,爱山
珍海味,爱斗鸡走马,更爱带着他心爱的阿飞满北平城地兜圈子,大街小巷,开着那辆劳斯莱斯路过一遍又一遍,那
是沈绍这辈子最辉煌的日子,也是阿飞最幸福的时光。
阿飞说着说着,突然就就扑上来,抱着沈绍的裤管,像个孩子一样,眼泪鼻涕都往他身上抹,比最会撒泼的女人还要
浑不讲理,管他什么面子里子,统统抛到身后去。沈绍踩他的左手,他就将右手也塞到沈绍的脚下,还抽抽噎噎地叮
嘱他的二爷小心,莫要被他的硬骨头硌疼了。
沈绍的眼睛明了又暗,一抓一把头发,根根都是阿飞的,上面还带着红丝。“你怎么比个戏子还下作!”他一巴掌拍
下去,磕在阿飞健硕的肌肉上,倒打得自己痛彻骨髓,提起来一看,手掌边缘已经红了一圈。沈绍忽然泄了气,一屁
股坐在那椅子上,摇了摇头道:“你是要把我逼到绝路上去么?”
阿飞抬起头,看沈绍的脸歪向一边,双眼却看着赵夜白的尸体,面上说不出个什么表情,阿飞不明白,他究竟做错了
什么事,惹他发这么大的火。他想,只要跪下来好好地求他,乖乖哄他开心,他便会回心转意,然后明白这世道其他
人都是假的,只有他阿飞是一心一意,完完全全为着他二爷好——他怎么舍得二爷这样难受。
“二爷……”他试着喊了一声。
沈绍缓缓站起来,阿飞已经长得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但在阿飞面前,他依然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阴影。沈绍知道很多
人都毁在了他手上,老头子,沈昭,苏千袖,赵夜白,谢家声,还有阿飞。将人变成狗,再糟蹋到连狗都不如。他现
在后悔了,却不晓得该怎么办。但是总有,总有什么办法能……
他走到阿飞面前蹲下来,细细看他的眉眼,年轻人的脸上还挂着脏兮兮的泪痕,若是好好打理一下,不算太难看,甚
至是有些俊秀的。沈绍伸出大拇指在他颊上擦了擦,一把将他拥到怀里。这是他第一次抱阿飞,却像是一场久远的分
别,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一直是期望着这一天的,他将天涯海角的花统统采了一遍,竟没有身边的这一枝放在心上。
阿飞浑身一震,如同是一根棍子打在后脑上,眼睛里一片空白,他像一只小猫儿一样呜咽了一声,还没来得及飞出唇
齿就沿到肚子里去。他微微撕开点眼皮,正看见头顶前方,被二爷发梢挡去了一半的谢家声的脸。阿飞还记得二爷第
一次见到他的那天,一身白长衫,襟上别一支红梅穗,还有那让二爷神魂颠倒殒身不顾的双手,可这样一个人,现在
也大不一样了。阿飞定定地看他,所有人都变了,只有他还是阿飞,十几年过去,他还停留在沈绍将他从人堆里挑出
来的时候。
为了他的二爷,他一个人站在原地等了十几年。从来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需要用背影来面对他。
沈绍的那个拥抱仿佛是很长,又仿佛只是短短一瞬,他的双手从阿飞肩上滑下来,像是卸去了什么老枷锁。“阿飞,
你自由了。”
阿飞肩头一动,刚要说什么,那空袭警报又响起来,沈绍再也顾不得他,拉起谢家声就往外面跑,街面上冷冷清清,
都躲到防空洞里去了。沈绍看见一路上都是散落下来的行李细软,这时候还有不要命的人蹲在旁边翻找捡拾,一个劲
往兜里揣。不远处一栋银行大楼被炸得开了花,乌黑的浓烟从顶楼的窗户里不断涌出来,还夹杂着烧焦的血肉味道。
这是民国的陪都,也是这个国家的最后一道防线,沈绍常常在街边的大喇叭里听见某位高官信誓旦旦地保证,这座城
市在长江和嘉陵江的拱卫下,将会坚如磐石,但谁也没有想到日本的飞机竟来得这样多,这样快,如入无人之境。
沈绍忽然想起了万里之外的北平,不知那些几百年的城墙是否还高高耸立。这时,一架肚子底下绘着太阳的日本飞机
从大楼背后俯冲下来,两个翅膀砍刀一样向他们的头顶掠过。拾荒的人再惦记不上那几个值钱的东西,轰然四散。“
趴下!”沈绍扑过去就将谢家声按倒了。那飞机勾着圆圆的头,仔细找着什么似的,在狭窄的空中盘旋了好几圈。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