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声记 下——渝州夜来
渝州夜来  发于:2011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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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更近了。他一边说一边为如白扣上纽子:“过去皇帝的龙袍是九蟒五爪,戏服为了避嫌少了一爪,可心底里的那份

儿尊贵却绝不逊于真正的皇帝,你的师傅赵夜白就是这么一个人……那是自然,想想你们的祖师爷是谁,就是唐明皇

呵。”他轻轻往旁边一让,马老板就看见那个念着妃子,且与你步一回者的风流皇帝,喉咙里哽咽一声,向这个刚满

十五岁的少年一躬到底:“赵老板,该上台了。”

沈绍携马老板在底下坐定了,先听了两出暖场戏,都是些老票友,六七十岁了,唱功嗓子都不算好,一招一式却颇见

功力,其中有个唱定军山的,一张国字脸,两道天生卧蚕眉,一开口声如洪钟,不逊几十年工夫的名角儿,底下的都

是解人,顿时一阵满堂喝彩。沈绍看戏台旁边的水牌上如白的名字,写得大大的,还特地圈出来这是赵夜白的徒弟,

今夜七八成的人都是为看他来的,出不得半点差错。

跟如白搭戏的是老北平梨园里一等一的红旦角儿傅生香,唱腔华美婉转,当年同赵夜白配过戏,令那梨园皇帝赞不绝

口,从此再也不和旁人演这一出长生殿。只是在抗战的时候傅生香迫于生计,在伪满演出过几次,胜利后被人拿住把

柄。这是千百句话都算不清的糊涂账,从四九年到现在,次次运动都少不了她,屈指数来,整整十年,她避居郊外,

没上过一次台,这次听闻赵夜白的弟子登台献艺,傅生香巴巴儿从大兴赶过来,求着马老板一定要和如白搭戏,她是

梨园前辈,又是老友旧识,马老板二话不说就应承了。

沈绍当初也见过她几次,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吊梢眼角,目高于顶,除了戏台上别的不多说一句话。那时沈

绍一颗心都扑在赵夜白身上,对她并无更多注目。他问马老板这傅生香境况如何,马老板想了一阵,只说了两个字,

老了。

问此世间,谁能不老。一些人长久未见了,那面貌却依然一如往日。

正说话间,大戏已经开了场,傅生香是贵妃妆半,醉倚扶栏,半掩着面目提裙缓步,凌波而来,原地摆了个体态窈窕

无双,拖长了声气轻唤一句皇上。

只这一声便将多少人的缠绵情丝撩起来,就再也放不下了,沈绍这才知道,那傅生香功夫并不逊于赵夜白,两个人恰

的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正如那个铁了心要跟着赵夜白学戏的柴格格。赵夜白招人爱,更招女人的爱,尤是那些自

诩高人一等的女人。他是广寒宫中的一棵树,终是要回去的,但总有人前仆后继地,偏要去攀附,这一点同那早死了

的大哥沈昭倒有些相似。

下面刚喝了一阵好,傅生香便将袖子一甩,站在原地开始唱,沈绍就听见周围的人开始叹气,老了,她是真的老了。

沈绍晓得她比自己还要小十几岁,看上去却像是已过了六旬,再厚的脂粉都遮不住脸上的皱纹,眼睛都有些浑浊了,

可这个色相衰败的贵妃却有着最嘹亮青春的嗓子,这两者在她身上相互争斗,将时空都扭曲出一道缝隙。

而如白就自这道缝隙里跨过来,回到二十年前,他师傅的一九三六。

所有人都抻长了脖子等他唱,盼他唱,求他唱,于是他就真的开口唱了。

“寰区万里,遍征求窈窕,谁堪领袖嫔墙?佳丽今朝、天付与,端的绝世无双。”

沈绍看见马老板在抹眼泪,听到前后左右隐隐传来的哭声,一摸脸上,也是一手的泪水。这个戏,这个人,究竟有什

么样的力量,能颠倒世间,泯灭梦幻。恍然间有人在叫:“赵老板!”沈绍望见戏台上的如白一愣,转对他的方向,

真真假假的唐明皇都定住了。如白的目光,就像是那人举着一把大铁锤,敲在他的心门上,声闻百里,振聋发聩。

这一下将他打醒了。

沈绍冷眼看身边的这一色人等,沉寂了多年的戏台重新热络起来,都是一群等在过去的活僵尸,留恋阳间这一点热闹

,挣扎着不愿魂飞魄散。沈绍一只脚站在鬼门关,另一只跨着奈何桥,甭管是名角儿还票友,都争先恐后地光临此地

,温习曾经的光辉。看那傅生香一把年纪,却还陪着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儿旧梦重圆,原来赵夜白这个名字,不止铭刻

在他沈绍一人的心中。

但这些都早已是过去的事情了。

就在方才那一刹,沈绍已然割断花月情肠,了却生前身后。他跳出那个圈住自己几十年的小框框,身下的梨花木椅子

重新冷硬起来,教他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耳边想的分明还是与当年如出一辙的戏词,为旁人的痴

狂所衬,他半面冷漠,却不是无动于衷。

管他什么谢家声,还是赵夜白,沈绍将雕着桃花的木头扶手都握紧了,你们这些自以为大拿的人都好好睁开眼睛看看

,那台上站着,和傅生香一起唱戏的,哪里是你们口口声声叫喊的赵老板,他是赵如白!

如白还在唱,满面通红,兴致盎然,他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台上的人爱着他,台下的人捧着他,世上还有什么这一

刻更加珍贵。沈绍却已提不起丝毫兴致,他起身绕过马老板,坐到东厢房的屋檐底下,从这里望过去,只觑得见戏台

一个小小的角落,闪过如白的一方金色衣袂。

散戏的时候已是深夜,一本《长生殿》只唱了一半,傅生香上了年纪唱不动,剩下的那几出等过几日再补上。下头的

座儿们都有些意犹未尽,说到底如白的功夫还及不上赵夜白的一成,只是顶着这个名头,扮相也酷似,才勾起那些久

远情意,妄想着原来自己也还是年轻过的。

那几个老人还拉着如白说话,讲的都是几十年前的老事,如白一句也插不进,只好静静的听,他努力想闹明白,空自

板着一张脸,眼神却都绞在一起来,沈绍觉得那是真好看,好看到人心眼儿里去。如白的年纪,当他的孙子都够了,

便是这样的爱。

沈绍在人群边上等了一阵,终究不耐烦了,挤进去抓着如白的手,打了个哈哈道:“赵老板累了,哪儿比得上你们这

几个老油条能折腾,还不放别人回去歇着,看以后谁再唱给你们听。”

知道沈绍和赵夜白旧事的人都拿眼瞅他,挤挤弄弄的,沈绍看不过,侧身为如白挡了。“你们这些为老不尊的,可别

把这孩子教坏了。”

“听沈二爷这话说的……”几个胡子都白了的老头子不禁都笑了,“二爷都亲自发话了,我们有几个胆子感触您的霉

头。”

沈绍听得高兴,从口袋里掏出几毛钱,一人塞了一点,道:“今时不同往日,二爷手头紧,这点小钱却还是有的,给

老哥哥几个喝杯茶,抽根烟。”

这时,马家的小姑娘提了个食盒过来道:“刚才有票友送宵夜来了,沈二爷既然在这儿就别走了,一道尝尝如何?”

沈绍刚要婉拒,一看见那赭红的盒子就呆了一呆,定定道:“这是谁送来的?”

马小姑娘歪了歪头:“天太黑,看不清,像是个二十多岁的男人,白白净净的,嘴上也不多话,只交代我将这东西交

给沈二爷和赵老板。”

沈绍将那食盒翻过来,只见下面烙着枚圆形的小印,上面刻的字儿却被人用小刀子刮掉了,他沿着那凹凹凸凸的边缘

摸了一圈,微一怔忡,眼睛里的颜色深得可怕。

那边马老板已经忍不住了,扇着鼻子道:“也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风这么一吹啊,香的我都要流口水了。”

沈绍转过身,脸上的笑意还没敛去:“马老板,我同你赌一赌,这里边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辣馄饨。”

马小姑娘一揭盖子,不由惊呼一声道:“二爷,您的鼻子可赛过小狗儿了!”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沈绍撇下他们拔腿就跑,一直追到大门外,一条笔直的大街,一路延伸到天上,却是半个人影也

没有,那不见踪影的男人,仿佛也是从那上面走下来的。沈绍扶着墙根儿往前走了几步,影影绰绰的,分明只有人间

的烟火。可即使见了面,他也只有问他一句,你是谁,从哪里来的。

沈绍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刚进大门如白上来将他扶住了。“沈老师,您怎么了?”

“没事没事。”沈绍半个身体都压在他的肩头上,都要将他压塌了,“好孩子,咱们走,沈老师请你吃好吃的去。”

如白还没卸妆,只摘了头面,就着这半敞的龙袍,冲沈绍一拱手道:“谢二爷的赏。”

沈绍一愕:“谁教的你这样叫我?”

如白弯一弯嘴角,越发肖似他的师傅。“我听别人都这么叫,怎么,叫不得么?”

沈绍想了想并没有反驳,只是叮嘱道:“若是没人听见倒是不打紧,在学校可不行。”

“这个我自然晓得。”说起吃东西,如白也有些雀跃了,他勾着沈绍的胳膊肘,扬起一张笑脸道:“那二爷,咱们去

哪儿吃?”

沈绍意气风发地一挥手,道:“那还用说,自然是这北京城数第一的盛德楼!”

53.

从此,沈绍就真将如白当亲儿子,亲孙子一样的疼,隔三差五地带他下馆子,就怕他饿着了,还去衣帽店为他做了好

几身漂亮衣裳,比当年捧着赵夜白的时候还要上心得多,那钱花得就如同流水一般,扑通扔出去,连个响声都没听见

到九月份学校开学,如白在学校见到沈绍的时候,便行礼恭恭敬敬喊沈老师,一旦晚上唱了几出散场之后,就是一声

声二爷叫得亲热了。他现在已经成了个不大不小的名角儿,不光座儿们将他宠上了天,嘴巴脾性也被沈绍养刁了,不

是盛德楼的香酥鸡不吃,不是稻香村的点心连看也不看一眼。

那日沈绍正在后台看如白扮戏,泡了一壶大红袍,正顺了这入秋的天气,干燥却寒凉,一个小时不喝口水嘴里面就干

得难受,嗓子都张不开。他自个儿喝一杯,还给如白留了一杯,就搁在妆台边的矮几上,一伸手就能够到。人生如此

,别无所求,正是陶然如意熏染欲睡,却忽然被人摇醒了,睁眼一看,竟是马老板。

不知什么时候如白已登台亮相,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帘幕外传来悠扬声腔,沈绍按着那拍子哼了几哼道:“那老

板,这好戏才开场,你不坐在前面看,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马老板面上却不是玩笑模样,道:“二爷果然还是二爷,过了这么多年,性子还是没改过。”

沈绍揣着明白还在装糊涂,他一副仍没有睡醒的样子,揉了揉眼睛,底下又浮现出当年的那点纨绔习气,直让人瞧得

脸红心跳,不能自己。“马老板活了这么大把年纪真活出点禅意了,这是来找我打机锋呢。”

“二爷,真以为我看不出来?”马老板索性将话都挑明了,“有的话老头子我憋在心里好多年,一直没敢说,一看你

和赵老板确是有点真感情,二是斯人已逝,不好再提起,可你……当年毁了一个师傅还不够,现在还要毁他一个徒弟

么?”

沈绍早知他要旧事重提,先一步在这儿等着了。“我待如白和他师傅不同,马老板慧眼如炬,这还看不懂么?”

“二爷,我这可是在为您担着心呢,您还不领情。”

沈绍反倒笑了:“我一个半截入土的糟老头子,该折腾的早就折腾过了,我就不信这孩子比日本人还要厉害。”

“我就知道二爷听不进去,”马老板将鼻梁上的老花眼镜摘下来,呵了口气,就着袖子擦了擦,“我看过这么多戏子

,没有一万也有八千,痴心的痴到极处,负心的也负到极处……若说面相,赵老板是最凉薄的一个,如白像他,成在

这上头,想必也败在这上头。打从我见孩子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比赵老板,心性更凉薄上十倍不止……二爷大风大

浪都经历过来了,我是怕临了在这阴沟里翻了船。”

“若真养出个赵夜白的魂,也算是功德圆满。”沈绍听外面的戏约莫唱了个花,一叠声的叫好,赞了些什么,却吵吵

嚷嚷听不清楚。他举头看见马老板两鬓的白发,梳理得整整齐齐,铺得像雪一样。他们两人本是各取所需,就像是他

和如白一样,一个要出人头地,一个要打发时间,公平交易,划算得很。

“马德瑞,”他突然叫了他的本名,“听人说你也是光绪年间的名角儿,老佛爷跟前领过赏的,二十多岁就不唱了,

开了那丹桂大戏院,是不是?”

这当年勇实在光彩,马老板脸上神色也松了一松。“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亏他们还记得,给二爷嚼这舌根。”

“到后来袁世凯来了,张勋来了,段祺瑞来了,再后来日本人也来了,你的丹桂大戏院还是屹立不倒,别人不知道我

还不知道么,赵老板活着的时候就同我说过,你马德瑞一天不关门,这戏就一天死不了。”沈绍又将赵夜白这尊菩萨

举重若轻地请出来,他的虎符令箭,免死金牌。

果然马得瑞一听赵老板这三个字,老泪就忍不住纵横起来,哽咽道:“都什么时候了,赵老板还惦记着我们这些人…

…我就算立时死了,也是此生无憾。”

真要你死,你恐怕还舍不得这花花日子呐。沈绍扪心自问,纵使再如何掏心挖肺,倾心情爱,但若真要豁出一条命,

他还是要先掂量掂量。“但更让我沈二爷佩服的,却是马老板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重开戏院,给大家伙儿留个念想…

…可这戏院里人多口杂,万一走漏风声……”

他话还没说完,马老板已把眼泪收了,一双核桃眼,分不清哪里是眼白,哪里是眼珠。他猛然一伸手,将沈绍拉过一

旁,喉咙里憋着一口老痰似的,混混沌沌道不分明。“沈二爷不是外人,我也就实话实说,但凡到这儿来的都是真爱

听戏,和老头子我算是有几分交情的,我信得过。可你家那个如白……说聪明是真聪明,就怕他没把这聪明用在正道

儿上。”

沈绍听他话里有话:“马老板可是看见了什么狐狸尾巴?”

马德瑞立时愤愤起来:“何止是狐狸,再修炼一阵就变狐仙了!”

沈绍不禁失笑:“他不过是个十五岁的还是,毛都没长齐,便是一只蛟龙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你这明哲保身的龟丞

相壳子硬得很,怕他做什么。”

马老板听得浑身舒坦,道:“二爷您是四海龙王,天潢贵胄,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儿,你可别怪我老头子没提醒过你,

多少人都惦记着你家赵如白,依我看,他也不是什么安守本分的主儿。”

沈绍猛然一拍大腿,哈哈笑道:“我总算是听出来了,马老板这是在吃醋呢,眼看自己的爱徒成了红角儿,再也不是

自个儿手里面想怎么捏把就怎么捏把的小玩意儿,就打翻了心里的醋坛子,自家装不下,索性兜售到我这里来了。马

老板,你自己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几句话将马德瑞这个白胡子老头臊得满面通红,若有人见到定要赞一声好气色,他一甩袖子,再不理沈绍,一掀帘

子就出去了,想想还是放心不下,便又折返回来,隔着道纱窗道:“沈二爷可要想明白,这个年纪后悔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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