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声记 下——渝州夜来
渝州夜来  发于:2011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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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像是胖了一圈,原来的衬衣都穿不下了,圆鼓鼓地绷在身上。他一见沈绍就他乡遇故知地扑上来,将他压在硬木

椅子上,沈绍听见自己腰上的骨头似乎响了一声,就再也没动静了,不由大为光火,抬腿就去顶他的肚子。

“这么大阵仗,杀人还是拆房!”

“哎哟你可算是来了,祖宗!”陈福海赖在他身上不肯起来。

“有天大的事儿你也给我站起来好好说。”沈绍使劲掐着他后背,五根手指头都陷进汪洋大海般的肥肉中去,使不上

一点力。他自窗户的玻璃上看见这副尴尬模样,不求其他,只求没人看见,想他一生旁边珠围翠绕,上了年纪竟被一

个如此痴肥的人压在下面,说出去还不丢了祖宗八辈的脸面。

陈福海趴在那里好容易喘匀了气,才撑着桌子站起来道:“沈老师,答应我的事,你没给忘了吧?”

沈绍的三魂七魄还没完全归位,哂道:“什么事,我怎么就记不得了?”

陈福海一听,顺势往地上一坐,呻唤道:“完了完了,这下彻底完了,校长非杀了我不可。”他人长得五大三粗,却

动不动就爱流眼抹泪,沈绍最是开不惯,不禁揶揄道:“人民政府说了,杀人时犯法的,校长好歹也算半个文化人,

你的命也不值几个钱,杀你做什么。”

陈福海眼泪里都像是灌满了油,落在衣服上亮晶晶的,指着沈绍的脑门道:“你也别想置身事外,要是学校的国庆演

出弄砸了,区长不高兴,我死也要拉上你垫背!”

“大家同事一场,何必这样绝情。”沈绍终于想起来了,“不就是如……卢欢那个小子么,你且放心,我早就预备好

了。”

陈福海泪水还挂在眼眶上,仰着头道:“你没哄我?”

沈绍最看不得堂堂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瞧着心烦,道:“你又不说三岁小孩儿,我哄你做什么。”

“嘿,我就想你是绝不会骗我的!”陈福海破涕为笑,沈绍鼻子里哼了哼,背过脸扔给他一方手帕,看多了梨花带雨

,清泉淙淙,现在倒宁愿自己瞎了眼。

“区长喜欢什么戏,你先打听清楚了,小心到时候功亏一篑。”

“这个不劳你说……这手帕子我洗干净了再还与你。”陈福海将那小方巾折好了收起来,再摸出张草纸擤鼻涕,“我

托人旁敲侧击地打听过了,区长最爱的就是一出夜奔,自赵少白那狗汉奸倒台之后就再没听人唱过。”

沈绍斜睨了他一眼,更不知这人在最艰难的时候是怎样活下来的。

夜奔,又是夜奔,赵夜白自投罗网在雪地上跑了一辈子,好容易跑出去,如今他沈二爷又绕回来了,竟是恁的有缘。

“你听过夜奔么,我也只听过一次,不知道谁唱的,好听极了,讲的是梁山好汉林冲的故事……”见沈绍没甚反应,

陈福海以为他不晓得,叨叨念道,“话说那林冲被发配沧州,看守草料场之后,高衙内还是不依不饶,派陆虞侯要将

林冲置于死地,可豹子头就是豹子头,一刀搠死几个当差,提一把长枪冒着风雪就上了梁山……”

正是怀中霜雪刃,细雨舞黄昏,且谁看来我这一场夜奔。

又说赵夜白在雪地里唱,看着谢家声的背影越来越远,他的徒弟少白在戏台上唱,师傅的背影却越来越高大了,这两

场戏他都没有亲眼看见,只是听见,便足够惊心动魄,步步伤心

——“高俅啊,贼子,定将你奸臣扫!”沈绍冷不丁尖着嗓子唱了一句,调不成调,却是中气十足,他扭头看见陈福

海怔忪的胖脸,大笑道:“好,就是这出也奔了!”

一九五九年十月一日,新中国成立十周年,天安门举行了盛大的阅兵式,偌大的广场一下子涌进了几十万看热闹的人

,就像是一颗贪杯纵欲的胃,消化不良的器官容纳不了如此巨大的人流,将四面八方的道路都堵了个水泄不通。

沈绍一手提着装戏服的箱子,另一只手拉着如白,从家里到学校,短短二十分钟的路程硬是走了快两个小时,他们隔

着一条马路就看见陈福海正在校门口转悠,火烧眉毛的样子,一身衬衫湿得都贴在身上,现出又圆又大的肚腩。如白

正要喊,却被沈绍捂了嘴,他看着只觉好笑,转头就拽着如白从后门溜了进去。

到后台的时候已经没有时间化妆,如白粗粗勾了下脸,也不知道眉毛画歪没有,连里面的衣服都来不及换,沈绍抖起

一领黑斗篷兜头就给他披下了,正赶上外面的报幕员抑扬顿挫地道:“下一个节目戏曲《林冲夜奔》,表演者,卢欢

。”

趁着鼓掌的空当,沈绍摸到前台找了个位子坐下,正看见如白一阵风似的出场,恰好这时陈福海也回来了,惊魂未定

的样子,看见沈绍理也不理,像是还在生闷气。沈绍一心都扑在如白身上,没空搭理他,他侧目看了看坐在不远处,

正握手相谈的校长和区长,脸上也有一丝微笑。

沈绍听过赵夜白的夜奔,不是在戏台上,是私底下他逼着唱给自个儿听的。现在想想那时心也真狠,怎么就把这样一

个人逼到了那般地步,他只想要一张干干净净的戏台,不需要很大,能装得下他一个就够了,但沈绍都不许。赵夜白

后来恨他不单单是为了谢家声,二十七八岁的男人,很难用不懂事儿这个名头搪塞过去,或许还能将罪名推到那个时

代的头上,见多了兵荒马乱,颠沛流离,谁身上没有点稀奇古怪的毛病,只是沈绍偏要将这折磨人的病症毫不留情传

染给别人。

闻说继梨园皇帝之后,数他徒弟少白唱夜奔唱得最好,沈绍到底也没赶上这趟,说穿了,今日他还是第一次堂堂正正

,坐在台下听这出戏。

虽然没听过唱,故事他还是熟悉的,美人迟暮,英雄末路,世上最悲壮的莫过于此。偏生林冲还不是李逵那样两杆板

斧开天辟地的英雄,也不是燕青那样一身牡丹风流倜傥的英雄,他有家有室,有妻有子,堂堂八十万禁军教头,这一

身皮岂是说脱就能脱得下来的。

沈绍半扬着头看戏台上如白辗转腾挪,将一腔豪气怨气怒气豪杰之气搓作漫天雪花,铺天盖地飘落下来,把这个触目

不平的世界填得满坑满谷。且听他唱“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转接一句“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

。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脚下是踉踉跄跄,口中却是豪情万丈。沈绍一听就皱了眉,连说:“不成不成,这样

演就坏了。”

陈福海气了半日,早也消了,听他嘴里嘀咕,忍不住凑过来道:“这好好的怎么就坏了?”

沈绍一本正经道:“我问问你,林冲是心甘情愿上梁山落草为寇么?”

“这不都是高俅和高衙内那俩奸贼父子逼的?”那故事虽然久远,陈福海说起来还是痛心疾首,“要不是被逼得很了

,谁愿意过那刀头舔血的日子。”

“道理就是这个道理,你都明白,那小子还不明白呢。”沈绍朝如白努努嘴,“你看他哪里有半点被逼的样子,这样

中气十足,豪气干云,知道的是林冲夜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赵子龙长坂坡上七进七出呐。这模样,忒的轻狂!”

这话用来说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着实有些重了,陈福海陪笑道:“这小子年纪还小,也没见过什么世面,还不晓得什

么人情世故,依我看,四个月唱成这样就算顶不错的了,你这少爷公子就别刁难他了。”

沈绍一言不发径直往下听,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到了最后一句如白还嫌不够精彩,突然炫起技艺耍了个花儿,腾空

翻了两个筋斗,再稳稳当当落在地上极漂亮地摆了个亮相,才舍得唱道:“高俅啊,贼子,定将你奸臣扫!”

沈绍面色一白,手掌包着椅子的扶手,根根都绷紧了,那边却听得区长大人声如洪钟地叫了一句好,下面的人都轰然

鼓起掌来。这里面最高兴的要数陈福海,区长的嘉奖层层下来,到最后肯定是要落到他头上的。这区长姓杨,一没有

妻子,二没有儿女,不抽烟不喝酒,就跟尊你把塑像似的,浑身上下挑不出半点差错。唯独陈福海一个人不信,俗人

眼里看菩萨,也能看出七情六欲来,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圣人,即便有也容不得他活下来。

“看见没有,连人家区长都没挑出来什么不是,偏你毛病多。”

沈绍不理他,直观闷头鼓掌。

校长特意将如白领到区长跟前道:“杨区长解放前就开始听戏,得他一句好,能让你受用十年。”

如白什么梨园大拿没见过,看那区长不过三十二三岁年纪,料想也没多大能耐,并不放在心上,只低头轻轻喊了声“

区长好”。

杨区长比他高一个头,自上而下一打量,只看得见他脑袋顶。“今年几岁,学戏几年了?”

“八月满的十五,学戏……”如白怕四个月太单薄,引人轻慢,眼睛一转便道,“我学的晚,刚学了一年。”

杨区长点点头道:“才一年就能唱成这个样子,算是不容易的了……实不相瞒,我小时候家穷,也跟着戏班子唱过几

年,小打小闹还成,一到大场面就两腿直哆嗦,我师傅说我一辈子就这点造化了,那里不是我待的地儿。你学一年抵

得了我好几年的功夫,长江后浪推前浪,还是毛主席说得好啊……”

这段话讲得果然是珠圆玉润,滴水不漏,沈绍围在人堆里听见了,想他果然是当区长的料。校长抓着这一点就不放了

,忙道:“杨区长既然是行家,何不指点指点这孩子,若是他以后有幸真能出人头地,也能为新中国的戏曲事业添砖

加瓦。”

其时梅兰芳老迈,程砚秋已死,尚小云荀慧生苦苦支撑,马连良因为历史问题少能上场,戏台上青黄不接心照不宣。

杨区长先谦虚了几句,见推辞不过方才勉强道:“指点不敢当,我也只是个半吊子……这夜奔又名黄河渡,本是昆曲

老本宝剑记里的一出,讲的是林冲被封建势力高俅父子逼上梁上,最后起义的革命故事,其中最要紧的便是林冲从一

个地主阶级的拥护者到革命先锋的思想转变……”周围的人听得兴致盎然,点头称是,沈绍却在心里面暗骂神仙放屁

,一样臭不可闻。他翻起眼看天上灰黑的鸽群飞过来又飞过去,像一张巨大的网,阴影落下来将每个人都罩在里面。

但赵夜白已经先一步逃出去了,沈绍对着自己的脚尖小声嘀咕,你死了,死得真好,看不见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陈福海道:“你叽叽咕咕说什么呢,听人家杨区长说得多好。”

沈绍强行将神魂拽回来,刚听见杨区长的最后一句话,“戏里面的问题,也是阶级问题”,然后跟着人群一块儿鼓了

几下掌。

这戏唱完了,再由校长领头,全校师生其声合唱一首我的祖国,活动才算完全结束,末了每人还发了一斤大米,半斤

糖,苦苦捱几个小时就等着这一刻,个个脸上都活泛起来,这才叫做普天同庆。杨区长像是特别关照如白的样子,让

校长领过去找他单独谈话。沈绍自觉没什么意思,便先回了办公室,一边儿喝茶一边儿等如白,连中午的庆功宴都提

不起兴趣。

下午人群都散了,却迟迟不见如白过来,一问陈福海才知道是杨区长器重大,要单独同他说说戏。“说戏?”沈绍冷

笑一声,将那姓杨的看得穿肠入腹。他已经活成了人精儿,当年玩过的手段是再熟悉不过,甭管新社会还是旧社会,

这一套都不会过时。

他怕如白吃亏,就站在杨区长休息室的门外,耳朵贴在门上,弯腰听里面的动静,活了恁大把的年纪,硬是当了回听

壁脚的小贼。只闻得里面悉悉索索,细碎语声,一个尖细些,想是如白,另一个低沉不少,那调调同长篇大论的时候

大相径庭。沈绍一时听不出蹊跷,那腰杆便受不住了,针刺一样疼。他左手捏着背上的肉,扶着门把手蹲下来,不知

道的晃眼一看,以为他正在系鞋带。

又过了一阵,里面传出来一声唱词,正是夜奔的第一句,刚强磊落,确实满目,遍地都扫过一阵秋风似的,还带着肃

杀。沈绍一听就愣住了,那分明不是如白——唱得实在是太好了。待到第二句,沈绍面前就像是看见了天涯明月,松

林风雪一样,黑土地里都透着亮,有个人肩扛一把长枪,手提一柄钢刀地跑,他甚至看见地上的雪大约积了一尺来喉

,棉布鞋子咔嚓咔嚓地踏进去,使劲才能拔出来。

身后分明没有追兵的。

沈绍立马就拜服了,想不到这只会空口讲大话的杨区长竟是真人不露相,这几句夜奔竟像是浸淫了几十年的功力。他

正听得入迷,那休息室的大门忽然嘭的一声被撞开了,有个人拥着一领墨黑的斗篷就往外面跑,上面金丝铁线掐边,

绣了一只活灵活现的豹子头。

“如白!”

那人跑出几步猛然回头,恰的看见沈绍蹲在那里,此时的林冲豪情委地,满面惊恐,眼泪淌了一脸。

“如白!”沈绍叫他的名字,不过是个艺名。

赵如白陡然像是见了鬼,捏着拳头扭头就跑,沈绍便跟在后面追。他是老胳膊老腿的人了,模样看着年轻,心肝脾肺

却骗不得人,哪里比得上身强力壮的少年,刚一出学校的大门就跟丢了。他围着学校找了一圈,再拧头去马老板家里

一问,都说没有看见。沈绍就像失了魂儿似的,在马老板家门外转了一遍又一遍,老头子怕他惹出什么祸事来,又气

又恼,提起柄扇子指着他骂道:“早跟你说他是个忘恩负义的主儿,你偏不信,真是活该!”转过脸又劝他道:“你

和这孩子就是萍水相逢,他一不是你身上的肉,二不是你亲朋好友,你这么护着他做什么。”马老板心里咯噔一下,

忽然想通了似的,拉过沈绍低声问道:“莫非你真的对这孩子……”

沈绍神情是糊涂了,心里还雪亮着,回得也聪明:“我是舍命容易救孤难。”

这是《赵氏孤儿》里面的一句念白,马老板一听就明白了,照着沈绍的脸就呸了一口道:“不是我这老头子看不起你

,沈二爷,就您还想自比程婴呐,赠你三个字儿,不要脸!”说罢将大门一扣,将沈绍一个人关在外头,再不理睬。

沈绍就沿着街边儿慢慢往回走,等到家天都快黑透了,不知是哪个促狭鬼儿将胡同的路灯打碎了,撒了一地的玻璃渣

子,扎在泥巴路上亮闪闪地刺眼。沈绍站在那跟前定了定,一推门就冲里面道:“你自己心里不舒坦也就罢了,向那

些东西发生么火,不会说不会动的,欺负它们就能显出你的本事么,等会自己拿个簸箕去扫干净了,小心扎着人。”

里头的那个人小心翼翼地应:“你怎么晓得是我?”

“我开了天眼,自然看得见。”沈绍啪地拉亮了电灯,见如白正对着一墙的照片发愣,那件黑斗篷他已经脱下来,丢

在桌子上,上好的绸缎都被揉成一团,连沈绍都有些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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