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凉了。“那你就唱来听听。”
卢欢双手插在腰里,胸口吸饱了气,眼珠一转,披挂上阵。“我呵,空掌着文武三千队,中原四百州;只待要割鸿沟
。陡恁的千军易得,一将难求!”那第一声雏燕初翔,刚从巢穴里张开翅膀,就腾地蹿到三十三重天之上,连个影儿
都摸不着了。
陈福海直着两眼,先攒足了力气喝了一声好,催着他再往下唱,卢欢却又突然扭捏起来,吸着鼻子道:“下面的,我
不会了……我只唱得了这一句。”陈福海猛然一愣,却听身边哗啦一声,衣服已经湿了一片。他蹭地跳起来,只见沈
绍两只手还定在半空中,茶水早就洒了一桌,顺着木头缝往下滴滴答答流得痛快,自个儿竟是无动于衷。他们相识这
样许多年,何时见过沈绍这副模样,倒是陈福海先慌了。“沈老师,您这是怎么啦!”他摇着沈绍的胳膊,皮肉都掐
青了,那人才回过神来。
他紧走几步凑到卢欢面前,双手湿淋淋的,捧着那少年的脸,上下左右仔细看了一回,单眼皮儿,薄嘴唇,本来就不
是什么好相貌,巧不巧还摊上了个塌鼻子,这果真还是个孩子,一点没长开。“你说……你是八月里生的,什么日子
?”
“十五号。”
沈绍掐指一算,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号——天意,难道真是天意。他勾着脑袋,又似喜,又似悲,一脸都是不信,
又将狠狠将卢欢打量了一遍,最后握起那双湿热的小手,粗糙而完整,尤其是右手上那三根指头,骨是骨,肉是肉。
半晌,沈绍突然笑出了声,拢着那双手道:“你呀你呀,投胎怎么也不会找副好皮囊,存心让我找不到你么……不过
你精我也不傻,你终究还是自投罗网来了……”
卢欢愣着说不出一句话,咬着下唇大气都不敢出,沈绍拍拍他的脸,安抚安抚他,头也不回对陈福海道:“现在还有
四个月,陈老师,你要是信得过我就把这孩子交给我了,我保证国庆的时候让你大出风头。”
陈福海巴不得他说这话,生怕他反悔,连声应承下来道:“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只要你别嫌麻烦,这事儿啊,就这么
定了!”
那放学铃一响,沈绍跟陈福海知会一声,就将卢欢带回家里去,下班之前他曾写信去请一个人,现在也该快到了。卢
欢第一次来到旁人家里,浑身都不自在,坐立难安的。他绕着屋子转了一圈,冷不防被衣柜箱笼绊了脚,扑在墙上,
鼻尖按在一个冷冰冰的人的笑脸上,四目相对,一个在外面,一个在里面,就像是这么相望了几十年。
沈绍端着壶热茶水从门里面出来,道:“眼熟么,这可是当初响当当的名伶,谁叫了都得叫一声赵老板。”那还是赵
夜白十几岁的时候,刚在草台班子的帮衬下出了道,咧着一张却了牙的嘴,一笑起来就漏风,年纪轻的像是一阵风就
能将他吹跑了。
卢欢赶忙溜到一边,连连摇头道:“这样的大人物,我可从来没有见过。”
“大人物有什么用,都已经入了土了,现在恐怕尸骨都化了灰。”沈绍越来越记不起那些所谓的光辉岁月了,这里的
东西都是他偷偷从自家老宅和饕餮居旧址里面拿出来的,不是什么值钱的家伙,扔在那里也没人收拾,只是人年纪越
大也就越恋旧,几十年用惯了,一时离了身还真是不习惯。
“这也是那个赵老板的东西么?”卢欢拿起柜子顶上的那几个花花绿绿的玻璃罐子,十几年了,还剔透得像是有人时
时拂拭过一样,颜色鲜亮,小孩儿一见就喜欢得不得了。
沈绍摇头道:“这是你的东西,你不记得了么?”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有的还是满满一罐,有的只剩下来一半。
“我的?”卢欢半信半疑,掰开来闻闻,突然拧眉攒目连打了十几个喷嚏。“这装的是辣椒!”他叫起来,眼泪鼻涕
混在一起流了一脸,“沈老师你骗人!”
沈绍看着,竟是怜爱多过于感动,这是怎样一种感情,他自己也说不清,十四年了,那个人心里终究还是念着他的,
他连性命都不要了,还是沿着这条路,再次回到了他身边。
这些年,你日子过得还好么。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沈绍一拍大腿笑道:“来了来了,难为他这次,竟没有迟到。”他转身开门,侧身让进一个六十
多岁的老头子,头发胡子都花白了,身体还是硬朗的很,他像是很讲究的人,大热天里白衫长裤,一丝不乱。那人一
见沈绍便是一拱手道:“沈二爷,好久不见了,今天我正打算出门遛鸽子去,可巧就接到了你的鸡毛信,要是晚一刻
,我们可就错过了。”
沈绍给他倒了一杯茶道:“什么二爷三爷的,早几十年都没人叫过了。马老板,快来尝尝我这新茶,才拜托老朋友从
南方带过来的,别人可吃不到。”
“得得得,我不叫你二爷,你也别马老板长,马老板短的,连丹桂大戏院都叫人拆了,剩我这个空头老板有什么用。
”这就是当初赵夜白驻场唱戏的丹桂大戏院总经理,也是他最痴心的票友,从重庆回来以后,沈绍隔三差五都会将这
些老家伙邀出来聚聚,说说老北平,说说赵夜白。
“瞧你这话说的,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你走投无路了。”沈绍坐下来就笑了,五五年丹桂大戏院实行公私合营,后
来索性拆了盖成一座工厂,马老板几十年的心血付之东流,便闭门谢客不见生人,沈绍却早就听到了风声,他家里时
常有些梨园老人出入,还成立了个地下戏院,请些过气或是因着别的缘由不能登台的名角过来,论起水准,不逊于解
放前梅兰芳马连良等人的戏班子。
马老板当下也不客气,噙了一口茶在嘴里,闭着眼反复品砸一阵,哑着嗓子道:“人都散了,日子可真不好过,我还
是喜欢二十年前……罢了罢了……”他突然打住,睁开眼望着桌子上那把茶壶道:“你说要给我瞧个孩子,人呢?”
“你看我差点给忘了,”沈绍扭头冲那孩子一招呼,“卢欢,快来,跟马老板问声好。”
卢欢正在摆弄赵夜白留下的那几张脸谱,都是票友们用他最拿手的戏订做的,光亮油彩,这些年了,竟一直没掉色。
他刚将一个汉元帝脸谱戴在脸上,还来不及摘下来,顶着张气度高华的脸就跑到马老板面前来。
马老板从小看着赵夜白长大的,顿时吃了一惊,他看看墙上挂满了的照片,再看看跟前这个瘦瘦小小的孩子,哎哟哎
哟地连叫了几声,茶水都不要了,扑过去东瞧西瞧,两个手掌按在他肩膀上就不肯放了。捏过了胳膊又去捏腿脚,最
后隔着脸谱将面颊也摸了一遍。“孩子,你会唱点什么,随便唱几句好么。”
卢欢回头看沈绍,只见那男人打了个哈哈笑道:“这小雏儿,就会唱两句《汉宫秋》。”
“《汉宫秋》呵,这可是出顶好的戏,你唱来听听。”
卢欢张口便将下午那两句又唱了一遍,马老板先是一愣,再起身背着手,在屋里绕着桌子走了一圈又一圈,沈绍看他
的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心里顿时一沉,道:“我知道这孩子是野把式,入不了你的眼,这次让你过来,就想着让你
指点指点,看有没有什么法子……”
马老板脚下一停,转身一把就将卢欢面上的脸谱掀开了,一双老眼霎时亮了一亮。“像,真是像……”他用手指抹了
抹眼角道,“说不出来是哪里,可就是像极了……沈二爷,你说奇怪不奇怪,我一见这个孩子,眼前就老是晃荡,三
十年前,赵老板小时候。”
“你说赵夜白当年就这个模样?”沈绍听了想笑。
“你可别不相信,”马老板也不禁笑出来,“赵老板是后来才长得好些了,但他也是在台上才显得好看,到台下卸了
妆,至多不过苏千袖一半儿漂亮。刚出道的时候我见过,又瘦又矮,小猴儿似的,我看着都可怜……不过那一把嗓子
是真厉害!”他转脸拉着卢欢的手道:“孩子,你的戏是谁教的?”
少年小声道:“没人教,就听爸爸偶尔哼个几句。”
“天意,这真是天意,”马老板抚着心门喘了几口气道,“二爷,这孩子我要了,不出三个月,一定有大出息!”
沈绍一喜:“你收下他了?”
马老板连连摆手:“我这两下子怎么敢收下他,不妨就由我做个中人,替赵老板定下这个徒弟了。”
赵夜白一生畸零,最鼎盛的时候身边也不过只有两三个弟子,真正登堂入室的仅有少白一人,往后走的走,死的死,
风流云散,竟无传人,每每想起,马老板总是痛心疾首。
“这办法却好!”沈绍望着墙上那些个泛黄的照片,大戏子,小戏子,横来竖去都是戏子,从少年到梨园皇帝,总是
沉着脸的时候多,笑的时候少。
你就别怨我了,沈绍想,你的师弟我现在还给你,同门之情我知道有几分真,好歹又算是在一起了。念着念着,照片
里的人也仿佛泛出淡淡一两丝笑意。
马老板让卢欢在照片前跪下了,他捧起一碗茶,敬天敬地,最后奉在赵夜白的眼皮底下,口中喃喃有词道:“赵老板
在上,您若有神,这孩子是祖师爷赏饭吃,要来继承您的衣钵,我今儿是代您收徒来的,您若是答应,表示表示,我
们就明白了。”说罢,按着卢欢的脑袋在地上咚咚咚扣了几个响头。他们静静等了一阵,四周却一点响动都没有,马
老板依着原话再说了一遍,抬眼偷瞧,却只见赵夜白绷着一张脸,敛眉低目,一言不发。
马老板慌了神,又道:“我知道是少白那不懂事的小兔崽子伤了您的心,您不想收徒弟了,可这孩子真是块好材料,
我实是不忍心见他就这样埋没了,您不晓得,那些老票友们想您的戏都快想疯了……您若真是天上有灵,就请好好看
看这孩子,他是真心真意想要拜您为师……快,孩子,快叫一声师傅让赵老板高兴高兴。”
卢欢什么都不懂,说什么就是什么,规规矩矩喊了声师傅。沈绍在一边看着,不禁对那照片叹了口气,低声道:“我
知道你是不甘心,懒得搭理咱们,罢了罢了,是你自个儿不肯要他,这孩子跟你没有缘分……”他话还没说完,半空
里就像有个人存心同他赌气似的,一口风吹出来,晃得那烛火摇摇欲灭。
“多谢赵老板成全!”马老板大喜过望道,双手合十对卢欢道,“他收下你了,这可是你天大的福气呐,天下第一生
总算有后人了!”到现在他才突然回神,想起件大事道:“孩子你还得有个艺名儿……你有什么小名么?”
卢欢想了一想,道:“我是抗战胜利那天晚上生的,妈妈小时候偶尔叫我如意儿,不晓得能不能做艺名。”
“这名字倒好,万事如意,一来就讨了个好彩头。”马老板笑眯眯地点了点头道,“按着你师父赵老板的规矩,他的
徒弟里每人都有个白字儿,我就代你师傅,赐你个名字叫如白,姓么,就随你师傅的,打今儿起,但凡你上台,就叫
做赵如白了。”
沈绍看那孩子还愣着,不由笑道:“赵如白你发什么呆,还不赶快拜谢师傅赐名,别说,还真有几分梨园气。”
新得了名叫做赵如白的少年还是一头雾水,他跪在一张老照片的面前,又磕了三个响头,嗫嚅道:“多谢师傅……”
“好好好,现在你就是赵夜白的入室弟子了!”马老板连忙将他扶起来,语重心长道,“好孩子你可要认认真真地学
,莫辜负你师傅对你的一片美意。”
“这是自然,这孩子天生就是唱戏的料,”沈绍接口道,“马老板,依你看,他先学什么戏的好?”
马老板道:“如白他资质虽然不错,可底子却几乎一点儿没有,加上这个年纪,已经算是晚了,只有拣几出赵老板最
知名的戏,下苦功的练,三个月之内,该有小成。二爷你这里有赵老板的唱片么?”
“你要哪几出?”沈绍面露难色,“以前他的唱片我全有,现在隔了这么多年,只剩下七八张了,音质还不好。”
“不妨不妨,”马老板点着指头道,“我只要《汉宫秋》《长生殿》《游龙戏凤》,再加上一出《夜奔》。”
沈绍一拍大腿笑道:“真是天助我也,马老板你说巧不巧,你说的这几张我全有!”于是他拉开抽屉,其中叠得整整
齐齐的十几张黑胶唱片,都装在塑料盒子里,下面还垫了厚厚一层棉花,极爱惜的样子。马老板一看就忍不住了,亲
自上去挑了几张,对着光线看了看,啧啧称赞道:“好东西,真是好东西,现在都绝版了,有钱都买不着,二爷真是
有心人。”
沈绍道:“总算是相交一场,这些唱片以前我还经常听的,现在都不敢了,那声音一出来,总觉得他还在似的,一直
都没走。”
马老板也跟着他叹了几声,只见沈绍从卧室里搬出一台老式的留声机,亮琤琤的黄铜,下面是硬邦邦的松木架子,上
面还涂了一层赭红色的漆,怎么看怎么富贵喜气。他再将门窗都仔细封好了,一点风都不漏,这东西要是被听见了,
一个状告上去,谁也担待不起。如白看见马老板一双手都在抖,不知道是高兴还是紧张,他松开扣的严严实实的上衣
扣子,那里积了一圈的汗渍。
沈绍先塞了一张唱片进去,磁针刚放上去,那鼓点一出来,马老板便晃着脑袋道:“好梅龙!还记得当年和赵老板搭
戏的是庆余班的任慧中先生,后来才换成柴王爷家的大格格……二爷,你近来有柴格格的消息么?”
“前阵子还寄过信的,”沈绍也想起来了,这是他看的赵夜白的第一出戏,唱词儿都忘了,却还模模糊糊地念着,台
上红男绿女,一对璧人,马老板不知道,这是被他活生生拆散了,“她如今回了广西,她儿子今年结婚,还专程给我
带了包喜糖,想必日子过得还是不错。”
那戏词儿正唱道,海棠花,鬓边插,时过境迁,风月情浓,簪鬓边的却不再是海棠红。沈绍听得动情,余光里,却见
如白颇有些心不在焉,便问道:“这可是你师傅的拿手好戏,怎么,不喜欢么?”
如白红着脸道:“这戏不是情哥哥,就是亲妹妹,好不正经,可真是羞死人了……”
马老板一听作势就要打他,骂道:“孽徒,还有没有规矩!”沈绍晓得这是存心做戏,见如白躲也不敢躲,叫更不敢
叫,只一个劲儿往自己身边缩,心底里立时就有些不忍了,一把将马老板拦下来道:“孩子还小,唱这些儿女风情戏
是有点儿勉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