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什么呢,看得这么出神?”
“我师傅。”
“赵夜白?”沈绍将那斗篷展开了挂在衣架上,“你怎么突然想起他来了?”
“你们人人都说我像,我就想看看,我们到底像在哪里。”
“你们比不了,你比他可差得多了。”沈绍道,但他不是能留在人间的,终是要回转到天上去,抛开这滚滚红尘,生
离死别,而如白却是个真真切切的人。他斟酌着将话头引到今天的事情上:“下午你跑什么,这几个月将脚力练出来
了,跑得真快。”
“我是被逼着的……”如白突然指着一张照片道,“师傅身边的这人是谁,好眼熟的样子。”
沈绍凑上去一看,摸着他的脑袋道:“这算是你师叔,叫做谢家声。”
“这个名字我像是也听过,他唱什么的?”
“他懒得很,不乐意唱戏,就改行做厨子去了,你在哪里听过他的名字?”
“不晓得,上辈子罢。”赵如白无心一句,成就沈绍终身梦魇。他一直怀疑着,到此刻才认定了,那人在奈何桥头一
回眸,连一刻都等不及,就随随便便挑了个臭皮囊,心急火燎地来找他,找这个年老发白,孤孤单单的沈二爷。
沈绍有些忿忿的,既然走了,就别再回来了。
“是那个杨区长欺负你?”
如白道:“是他吓着我了,二爷,你听见他唱戏了么?”
沈绍点头,那可真是一把好嗓子。
“他说他以前跟师傅学过戏,一看见我就想起师傅了。”
赵夜白平生收过三四个弟子,大多在他离开北平的时候就散了,少白最大,也只有十三岁,其他的更是小得不成样子
,沈绍当年或许见过一两面,早已忘却了。姓杨的那一出夜奔,确是得了赵夜白的真传,放在马老板那里都挑不出半
点差错。
“说起来他也算是你师兄,你怕他做什么?”
“他身上可有鬼呐。”如白说着,就爬到沈绍膝盖上去坐着,沈绍喜欢他还是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将他当儿子,当孙子,当朋友,甚至当知己,当这个世上一切最值得亲近的人,唯独少了一点爱慕,在谢家声和赵
夜白之后,日后与谁分享都只不过是蹉跎而已。
沈绍一低头就开始逗弄他,糊弄他的头发,揉得乱糟糟的:“我看只有你这个顽皮鬼吧。”
如白掐了一下沈绍的腰,硬邦邦的恰不动,他不是在开玩笑。“是我亲眼看见的……他唱戏的时候身边站着一个穿长
衫的人,全身都灰蒙蒙的,脸上只看得清个鼻子眼睛,那姓杨的边唱,这人就在旁边走来走去,长吁短叹,怎样都不
得安宁。我疑心是自己眼花了,还悄悄伸脚去绊他……”
沈绍失笑道:“你胆子可真够大的,他要真是鬼怪,还不张嘴吃了你。”
“我一身没有四两肉,他有什么好吃的。”如白扭着腰,回身抱住了沈绍的脖子,真个小孩子似的,“我就看瞧见他
的脸了,还挺好看,对我笑来着,一阵风一样就从我的腿上穿过去了,我才看见他肚子上面有个大洞,红通通的血滴
滴答答流了一地。”
“他……有对你说什么”沈绍想起那个辉煌的胜利日,终还是来得不算太迟。
“我都吓傻了……”如白将沈绍抱得紧紧的,“我叫那姓杨的,他却没听见似的,然后我转身就跑……我还记得我遇
见了你,那个穿长衫的鬼站在你身后就不动了,两只手蒙着脸,哭一样,眼泪像是一阵烟,只看见落下来,半空中就
不见了。”
“知道跑还不算太傻。”沈绍背上也开始发凉,一根根汗毛都立起来,这时窗外有乌鸦一声声鸣啼,是如白砸了路灯
,让它们再也无法取暖。
“好孩子,别怕,后来呢?”
“后来我就觉得那个人有点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样,到你这里来找……”
“找着了?”
“嗯。”如白哼哼着,突然道,“我想师傅了。”
“你师傅也念着你呢……”那人是耐不住寂寞,听见与赵夜白如出一辙的唱腔,便忍不住出来透一口气。沈绍觉得那
里像是有一双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温柔又冰凉,而那个人的呼吸正将他的头发吹拂得轻轻摆动,屋子里四面的灰
尘和光芒都在缓慢而坚定地落下,他一回头就能看见他。
但沈绍偏不要顺了他的意,他搔了搔小孩儿的下巴,笑嘻嘻对他道:“你师傅给我托梦,说有好东西送给你,要不要
?”
“什么东西?”如白霎时来了精神。
沈绍能感到身后那人也饶有兴致地探头探脑,他像变戏法一样,就将当年和谢家声赌输赢那块玉玦摸出来了。“仔细
瞧瞧,喜不喜欢?”
如白何时见过这种东西,眼睛都转不动了,捧着他的手看了看,忽然指着上面的那个小白点儿道:“真巧,我身上也
有一个这样的胎记。”
“在哪里?”
“这里。”如白扒开衣服,少年肚腹正中落着一块拇指大的白斑,里面仿佛有个人,正透过一扇锁着的窗,望着他们
两个人笑。
沈绍拿手指点了点:“形状是有点儿像。”
如白道:“这块斑是我一生下来就有的,开始只有针尖儿一般小,到后来越长越大,我爸爸说,想必我上辈子是个被
一枪打死的短命鬼儿,一直放心不下那个杀了我的人,才留着这个枪眼儿好回去找他报仇。只是不知道打死我的是日
本人还是中国人。”
“这说法倒新鲜,”沈绍的手指绕着那胎记打了几个圈,痒得如白咯咯笑个不停,“枪眼儿哪有这么小,八成你是被
刀捅死的。”
如白眉毛一皱,小孩子被吓到了:“那得多疼呐。”
“不疼不疼,有二爷在这儿,一点儿都不疼。”沈绍说着就将那玉片子挂在他脖子上,红线的长短正好,将那块白斑
压在下面,那里头住了个最厉害的鬼,其他的牛鬼蛇神看见了都要绕着走,上面还有他沈绍的血,他生怕那个狠心该
死的家伙不放在心上,特意小声嘱咐了一句:“这孩子,我就托付给你了。”
如白的眼睛里突然浮现出一种难以言表的颜色,青红皂白都混在一起,沈绍觉着,这孩子说长大,就忽然长大了,那
身上的岁数,甚至比他还要年长。
但如白日后再没有见过那个穿长衫的人。
55.
赵如白还是平日里去学校上课,晚上就到马老板那里继续学戏。他突然就像是开了窍,教什么会什么,还没教的,跟
着管弦哼上几遍也有七八分的熟。马老板虽对他心存芥蒂,也忍不住背过身赞一声奇才,然后再骂一句没良心小兔崽
子,边骂边拿眼睛横坐在旁边的沈绍。沈二爷只顾闷头喝茶,偶尔抬一眼,撞见马老板的目光,立时就错开了,更让
那老头子认定他心中有鬼。
小戏子如今略有小成,面子大了,架子也跟着大,寻常的座儿招呼一声,他理也不理,连马老板钦定的场子也敢迟到
,他长相身段,什么都像赵夜白,唯有这一点不像,上年纪的票友们时常怀想起来,那赵老板是最疼座儿的。
沈绍私底下劝过他几次,如白当面连连点头,转个背就忘了。有天夜里戏散得晚,一个票友怕如白饿着,亲手做了几
个肉包子央人带进去,沈绍亲手搁在如白的妆台上,不到一刻就看见那孩子只拿起来闻了闻,翻手便从窗户扔出去。
沈绍望着马老板的背影直摇头,没养出来个赵夜白,倒养成个小苏千袖,不拿人心当回事儿。
他如今不是盛德楼的东西不吃,不是瑞蚨祥的衣裳不穿,天生一条穷命却浑身都是纨绔少爷才有的毛病,沈绍不怨别
人,这都是他自己惯出来的。
到入冬刚下过第一场雪,马老板的地下戏院屋檐上都结了厚厚的一层冰,窗户都被雪糊住了,一呵气就起霜,沈绍也
觉出同如白的隔膜了,他当珍宝一样疼着的孩子像在躲着他似的,以前扮戏换衣裳都是当着沈绍的面,现在却是关上
门就将他往外赶。而他正竟无计可施,扎着手站在门外等他装扮停当自己走出来,堂堂沈二爷,四九城谁不知道的风
流面孔,花花肚肠,连无情如苏千袖也为他燃尽焚身业火,百死不悔,如今竟降不住一个十五啷当岁的少年。
不光在后台,到了学校如白也是避着沈绍走,两个人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望见了,隔着十多米的距离,如白转头就拐
到楼梯后面去了,他精滑得像一只成了仙的泥鳅,叫沈绍空瞪着着这几尺见方的池子,就是摸不着他。沈绍以为他家
里出了什么事,找到他班主任陈福海一一问过,却是半点异常都没有。
“没安好心的小鬼……”沈绍咯吱窝下面夹着两本书正要去给学生们上课,路过操场的时候看见沙坑旁边蹲着个少年
,不知道是哪个不成器的学生,逃学贪玩。沈绍缓缓挪过去,见那恍若不觉的脊背微微耸动,怎么看怎么像那个这个
无情无义的小戏子,恨不得一脚将他踢个满嘴泥——即使这样都不能够解气。他憋紧了嗓子,学着陈福海那轻飘飘的
声音道:“好好儿的不上课,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一会儿自己去我办公室里面罚一个小时站。”
这少年吓了一跳,猛然回头,竟真是如白。他们两个人相对望了一阵,沈绍想起自己还有课,道:“有什么事你就跟
我说,你……做什么我都是喜欢的。”
如白偏一偏头,他的头发留长了,有几根都刺到眼睛里去,他也长大了,都有些不那么像赵夜白少年的时候。
这个时间操场上的雪还没有扫干净,对面只有几个不受管束的学生偷偷溜出来打篮球,皮球砸在地上的一声两声三声
,和胶鞋底同地面尖锐的摩擦声交融在一起,却显得这边的两人越发寂静,连时间流过的声音都听得见。
如白沉默得一句话都不说,半晌,他伸出脚尖在被冻得硬邦邦的沙地上顿了顿,眨眼就跑进教室里去,沈绍低头看那
地下,是用手指甲划出来的几个字:谯楼上打三更,月明风静。
这两句词儿沈绍刚听如白排过,是红线盗盒里面的,还是请傅生香演的薛红线,如白同她配的田承嗣,最精彩便是一
段剑舞,傅生香人虽老迈,志气不输,一把长剑舞起来水泼不进,煞是好看。
沈绍一看就明白了七八分,放了学安心回家去候着,躺在床上刚到三更,便听见外头噗的一声,像是树上的枯枝掉下
来,落到雪地上。“你倒是准时,进来吧,门没关。”沈绍道。
话音刚落,那门没动,窗户倒吱呀开了,偏要与他作对似的,有个黑影极敏捷地跳进来。沈绍翻身坐起倚在床上看他
:“好孩子,你终于还是忍不住来了。”
那人微一徘徊,忽然冲过来一头扎进沈绍的被窝里,脑门顶着沈二爷的下巴尖,喉咙里呼呼噜噜的,像是一只挨了饿
的兽物,咬牙切齿道:“我闯祸了!”
沈绍听了一拍胸脯:“天大的祸事有二爷……和你一起担着,怕得谁来?是马德瑞那个老家伙还是陈福海,我保他们
不能伤你一根毫毛。”
如白摇头道:“我才不怕他们。”不信鬼神不敬天,更不尊祖宗师傅,这活该杀千刀的戏子到底是谁养出来的。
“这话是什么毛病?”沈绍却顾不得那么多,探过去握他的手,“怎么这样凉,是受了风寒么,怎不多穿几件衣服。
”
如白像是被他的手掌烫着了,挣脱开三步并作两步跳下床,一直躲到了桌子后面。“我的这毛病可大了,小心传染给
你。”
沈绍下床蹬上棉布拖鞋,踢踢踏踏地踱过去,一脚将那些桌椅板凳都搅开了:“是什么病这么不得了,说出来听听,
让我看看是不是比疟疾和霍乱还要厉害。”
二十年前沈绍出走北平过黄河的时候,正遇上政府军为阻挡日本人掘开了花园口的黄河堤防,整个河南地转眼化作一
片泽国,数百万人流离失所,一路上都是管死不管埋,绵延千里的乞儿饿殍。
沈绍在路上结识了一家商户的头子,是个性情豪爽的北方汉子,便跟着他们在黄泛区里走走停停,经过封丘的时候,
这个汉子突然开始上吐下泻,第二天起不来床,第三天就瘦脱了人形,商队里见多识广的人说,他是得了霍乱,黄泛
区里最常见的一种传染病。得病的人身上就像是被插入了一根巨大的针管,将他们全身的水分都抽干了。沈绍是看着
他死的,到最后那手腕竟比十几岁的小孩儿还细,尸体就放在原地,没人敢去惊动。
如白若真说霍乱,他反倒不怕了,后来在重庆为了给谢家声治病,碰见了个西洋大夫,那霍乱看起来吓人,治其实简
单得很,只要滴上生理盐水挂几天就好。
如白还没说话就先红了脸,支支吾吾挑起话头道:“我……就喜欢同二爷你待在一起。”
沈绍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他们中间有道道微妙的界限,欲拒还迎,如封似闭,这些手段他早就熟练,却不舍得在
如白身上再用一次。“你是我的孩子,又是赵夜白的徒弟,我自然也是喜欢你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那我就不明白你的意思了。”沈绍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来,他自下而上地看那个小戏子,短短一段时日,他就长
高了不少,他就快够不着他了。
“你最喜欢坐在这儿了,”如白道,“正好能看见墙上所有的照片,你每天吃晚饭的时候都要看一遍,先是从左到右
,再从右到左……然后仔细看第三、第七和第十五张。”
“小戏子眼力倒不错。”
“我一直都看着二爷呢,看好久了。”
他说的那几张照片沈绍都晓得,第三张是从旧报纸上面剪下来的,正是沈绍将赵夜白捧上梨园皇帝宝座的时候,正正
宗宗的头版头条,两个人肩并肩站着,都是一身簇新的西装,挂着二十啷当岁的年纪,立在台阶上。赵夜白像是还穿
不惯西装似的,右手抓着领子,有些不自然。但眼睛竟是有神得很,他个子不显眼,看人却像是居高临下,将旁人都
看扁了,过了几十年,还是这样漂亮。
第七张是已经过了几年,在重庆的时候沈绍同赵夜白、谢家声一起照的。就在他们住的那个小房子外面,沈绍坐在中
间,赵夜白站在他左边,微微侧着半边脸看他的师弟,谢家声就在他身旁,稍稍低着点儿头,以为沈绍没看见,两个
人的手指头都在背后勾作一起。其实这张照片里还有第四个人,照相的时候阿飞不小心将自己的手指也拍进去了,就
横在沈绍头顶上,洒下一片阴影。
第十五张里头只有孤零零一张半生相,年份久了,鼻子眼睛都看不清,这是沈绍从别人镜框里挖出来的那个人的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