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老板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敲着桌板道:“这世道是变了,也不知道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赵老板那些老角儿们,哪
个不是黄金棍下打出来的好人儿,腿折了都还要笑着说师傅英明,打得好,才有后来的真功夫,硬把式。现在倒好,
连说都说不得了!”
沈绍明白他的脾气,爱这一行是真的爱到底了,好言好语劝道:“他师傅都还没生气,你就先动起手来了。若是不喜
欢,换一出不就完了,莫非赵夜白只有这一场拿得出手么。”
马老板余怒未消,抱着茶杯不言语,沈绍又换了其他几张唱片,如白都不喜欢,嫌游龙太羞赧,汉宫太寂寞,夜奔太
惊惶,直到听见那一声“妃子,与朕步一回者”眼珠忽然就转不动了。待听得“百年离别在须臾,一代红颜为君尽”
,小小的孩子,竟似痴了一般,两汪清落落的眼泪,只含在眼眶里打转儿,最后那句“死生仙鬼都经遍,直作天宫并
蒂莲,才证却长生殿里盟言”端的是风流尽出,绕梁不去。如白尚不能明白那些国破家亡,生离死别,只觉句句凄清
,字字断肠,脸面上湿作一片,却不晓得擦。
沈绍看他那个样子,知道他是中意这个,两三分的欢喜,剩下七八分却是感慨。“你可真会选,这是你师傅生前的最
后一出戏。”赵夜白与谢家声这两个师兄弟,你是皇帝我是妃子,在台上走了一圈又一圈,那凌空飞扬起来的三尺水
袖,墨色入骨,将个小小的戏台变作一方相框,淡淡地打上两个黑白画片,沈绍现在想起来,依然是惊鸿照影,俨然
天人。
赵夜白的最后一出戏,马老板也是看过的,只没看完,就被人流携裹得拥到外面去了,后来才听说赵夜白命陨当场,
顿时嚎啕起来,哭了个昏天黑地。
沈绍问如白道:“喜欢么?”
“喜欢。”少年下巴上还挂着泪水,一碰就掉下来似的。
“喜欢就好,”沈绍回身对马老板道,“咱们就唱这一出了!”
52.
往后每天放学沈绍都来接如白,送他到马老板那里去学戏,晚上学完了再回沈绍这里来,一个半老头子,一个十四岁
的少年戏子,就这样住在一起了。马老板是真喜欢如白,对他也是真的严厉,他把以前竹子做的篾片找出来,出一个
错就打一下长记性,如白换衣服的时候,沈绍经过看见,背上都是一道道红红的印子,这孩子却从来不叫一声苦。
过一个月正式放了暑假,如白学戏学得越发勤了,一天到晚都泡在马老板那里,沈绍好几日都见不了他一面。有天实
是忍不住,在稻香村买了两块糕饼提到马老板家去,刚一进门,就听到老头在骂人,荤的素的一起来。沈绍忙拉着他
小女儿道:“老爷子这是怎么了,吃了炮仗似的。”
那姑娘却是满不在乎道:“白天吵,晚上也吵,多亏了新来的那个小孩儿,我们家好久都没这么热闹了。”沈绍将糕
饼往她怀里一塞,抬脚就往院子里走,老远便看见火辣辣的日头底下跪着个人,马老板却半躺在屋檐荫凉处的藤椅上
,手里攥了把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沈绍走进几步,看如白低垂着个脑袋,睡着了一样,热汗从额头上滴下来
在膝盖前面汇成亮晶晶的一滩。
沈绍看了心疼,半蹲下来用袖子给他擦了擦汗,如白眼皮动了动,撕开一条缝,瞅着他咧嘴一笑道:“沈老师,你来
了。”
“给你带好吃的来了,等你练完功咱们一起吃。”沈绍正说着,马老板蒲扇一挥,道:“心神不宁,多练一个小时。
”
沈绍连忙站起来告罪道:“这都怪我,他还小着呢。”
“沈二爷说笑话了,十四岁还小么,”马老板一句话就顶回来,“赵夜白十四岁的时候已经在外面跑江湖卖艺了。”
沈绍想摸摸如白那毛绒绒,如今被汗水湿透了的头,被马老板一瞪,硬是缩了回来,暗骂道,这老头子,一大把年纪
越活越回去了,竟没有二十多年前的规矩。他被马老板扫了面子,再没有脸待下去,寒暄几句便匆匆离去,再见之时
,转眼已是九月,还有两三天开学的时候,马老板让他家的小姑娘过来知会沈绍,说是晚上有一场戏,是如白的初登
场,叫沈二爷过去捧捧场。
沈绍一听就乐了,翻箱倒柜将收起来的那几件旧西装找出来,两件黑的,一件褐色,都是当年风尘仆仆从北平带出去
的,穿了不知道多少次,浆洗得颜色都几乎看不出来,但模样却还是极好的,干净笔挺。他抖落开穿上,贴身严合,
这么多年了,他竟一点都没有发福。他一个人对着镜子照了照,里面那个人至多不过四十出头,精神奕奕,风流倜傥
,均是他自小从福贵堆中调养出来的好气色。偶然看见那一两根白头发,孤零零挂在鬓角上,伸手一拔拈在手里看了
看,竟还能微微笑出来——那白发根儿上还是乌黑的呢。
沈绍不敢这样大喇喇地出去,九月份暑气未退,仍是在外面罩了一件蓝布衫,怕人注目,还打了几个不起眼的补丁。
赶到马老板家的时候正式傍晚时分,胡同里各家各户飘出来的炊烟沉沉奄奄,涓涓细流一样,混杂着劣质菜油的味道
。他敲了三下门,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阵,没有一点动静,正有点诧异,大门吱呀一声裂开一条缝,马家小姑娘露
出半张脸,一瞧是他,赶紧将他拉进来,左右看并无其他闲人,才将门掩上了。
“你们这阵势,真比地下党还地下党……”沈绍一句话还没嘟囔完,便听见院子里闹哄哄的,待要询问,才一转过照
壁那脚步就定住了。“这……这是……”马姑娘觑着他一笑,并不答话,转身招呼旁人去了。
沈绍真以为自个儿眼花,背转身揉了揉眼,猛地睁开,刹那间时光倒转二十年,他就站在了一九三六年的丹桂大戏院
面前。
小小的院子里凭空矗立起了一座偌大的戏台,左边出将,右边入相,锣鼓笙箫的师傅们一个个花白着头发跟胡子,穿
着对襟的长袍短褂,在戏台两旁正襟危坐,嘴里嚼着徒弟们递上的瓜子儿,一磕一个香。这时,横里有人打招呼:“
哟,这不是沈二爷么,要点什么喝的呀?”沈绍侧目,嗬,竟是熟人,这不是当年在丹桂大戏院当茶博士的伙计么,
真亏他的好记性,一眼就将这位二十年前的潇洒贵胄认了出来。沈绍存心要刁难他,道:“老规矩,君山银针。”
“二爷这可是耍我了,”跑堂的笑道,“您最爱的不是大红袍么,从来都没换过。”
“好小子!”沈绍赞了一声。那跑堂的少说也有四十余岁,眼角都笑出皱纹来,变戏法似的自身后端出一杯热茶奉到
沈绍手中道:“二爷过奖了,马老板吩咐过,早就给您预备好了。二爷请上座。”说着便引着沈绍径直来到正中间的
一个位子。
沈绍一看左右就乐了,都是些旧人,一个个穿着早就绝了迹的斜襟长袍,绸缎马褂,还有人脑袋上扣了顶瓜皮帽,灯
火阑珊中看不见那些苍颜白发,满眼满眼都是锦绣风流,三十年代的老北平,一直都未曾逝去。一道青砖砌成的院墙
,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踏进来容易,出去却难。
沈绍同他们寒暄几句,知道那些先生们这几年过得颇不如意,但一到了这里便是天上人间,笑面迎人。他就像是在赴
一场醉梦似的,二十年的风风雨雨,哗哗流淌的长江水,醒来睁开眼就没有了。这时马老板端着个小酒杯摇摇晃晃地
过来了,他已经喝了不少,脚下都有些踉跄。“沈二爷,您来啦。”他举起酒杯朝沈绍晃晃。
“马老板好大的面子,”沈绍向他挤挤眼,“谁说梨园死了,我看还兴旺得很。”
“都是各方贤良赏脸。”马老板一屁股在沈绍身旁坐下,一双老手捉着他的腕道,“这是如白第一次上台,您老就没
点儿表示?”
沈绍鼻孔里哼了一声道:“我就知道你没安什么好心,你是如白的师傅,自然事事都为他着想,既然开了口,我沈二
爷虽今时不比往日,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要什么,你只管说话,砸锅卖铁我也给你弄去。”
“啧啧啧,二爷这话可说得重了,”马老板人是醉了,心里却还是明镜似的,“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当年政
府没收你家广生堂的时候,单子上明明白白写着本有两盒长白山的百年人参,清点之后有一盒却怎么都找不着了,我
估摸着这一盒怎么也得有十二三支,再贱值个好几万块钱……”
沈绍揭开茶杯盖子,划拉开上面浮着的一圈茶叶,三枪两刀,刀刀都扎在他心坎上。“马老板不是药行里的人,对行
情倒是一清二楚。”
老头子眯着两个眼儿一笑,露出一张缺牙的嘴道:“至于这一盒百年人参的下落,还要问问沈二爷了。”
沈绍对着那灯火通明的戏台打了个呵欠,道:“马老板果然神通广大,我自认做得天衣无缝,你是怎么晓得的?”
老头子眉毛一舒,翘着腿笑道:“这不沈二爷现在亲口告诉我的么。”
沈绍攒紧拳头暗骂一声老狐狸,却笑着摇了摇头道:“幸亏柴王爷走得早,若是晚几年怎么是你的对手。”
马老板连忙摆手道:“使不得,二爷这话可使不得,我是有个侄子在公安局做事,专门抄单子的,我也是听他提起过
几句,邪门歪道,邪门歪道,做不得数,怎么能和柴王爷真刀真枪的比。”
沈绍想,柴王爷这一辈子,早年间轰轰烈烈,人到中年时福贵泼天,如今死了那么多年,提起来还是令人为之色变,
引得人浮想联翩——他是拍马也赶不上了。也怪这姓马的老头子年老昏聩,新时代新时代,这破旧立新的时候,敢把
皇帝拉下马,往亲朋好友身上捅刀子,还有什么不敢的。
马老板看沈绍出神,琢磨着他是犹豫了,又道:“这如白是个好孩子,打赵老板以后,我再没见过这样的好苗子了,
一学就会,人也刻苦,可惜生错了日子,若是早生个三十年……”他边抹着眼睛别偷瞧沈绍,却见那二爷还在发愣,
续续说道:“前几天我给他扮上了,站在镜子前面一看,哎哟,我自个儿就先吓了一跳,简直跟赵老板当年一模一样
,红的红,白的白,我都分不清了,恍惚着,就像是赵老板还在跟我笑似的,一晃眼,都快二十年了……”
沈绍终是抵不过这样的时过境迁,叹着气道:“罢了罢了,你这撺掇人的功夫,越老倒是越深厚了。如白呢,我去看
看他。”
“就在后台等着您这句话儿呢,我引您过去。”马老板一挺腰,站起来便带着他往屋里走,一路穿过无数失了家园的
魂魄。
如白正坐在梳妆台前扮戏,只着一件白色中衣,一看就不是他自己的,袖子有些长,在手腕上挽了一圈又一圈,还在
肘上面打了个结。
显得他更小了。
这就是十五岁的赵夜白呵,沈绍默不作声,看他抬起右边那条胳膊,拈着一支墨笔,去够那细细的眉梢,将这道嫩弱
的少年眉尖慢慢磨砺出坚硬的棱角,就像是一把宝剑的锋,闪着寒光——这不为人知,一直被他误读了的赵夜白。
“瞧着姿势,这扮相,说他不是赵老板的徒弟都没人信。”马老板低声道,“只有一点是美中不足,脂粉行头都不说
了,我豁出命去也只弄来一副半旧的首饰头面,戏服却实在是没有着落。自己做吧,衣帽店的人现在只做中山装,一
听是戏服就将我撵出去了,想办法借吧,我这无权无势的,压根儿就没人肯松口,到现在,如白这可怜孩子还没见过
真真正正的唐明皇是个什么模样儿呢……二爷您就……”
沈绍知道他就在这里等着自己,明知是他拿话挤兑,可只要是为了如白,一切都像是顺理成章。认识这孩子不过三个
月,说过不到一百句话,可偏偏仿佛已经认识他一生一世了。沈绍不相信魂,不相信命,却相信人心的力量。他出生
的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的那个夜晚,一定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寓意。
“如白。”沈绍出言招呼他。少年一回头,张开那红艳艳的嘴唇,沈绍几乎以为他要叫他了,叫他一声二爷,却听见
如白道:“沈老师,你来啦。”
沈绍一怔,随即道:“我放心不下,就来看看你,紧张么?”
如白将头低下去,他还是那么羞涩,不会说话。“有点……”
“只是有点?”
“我……紧张。”他禁不起盘问。
沈绍笑道:“我送你个小礼物,你就不紧张了。”
马老板心里一动:“二爷,这难道是……”
“你别多话,”沈绍道,“这也是他师傅的意思。”说着就从怀里解下来一个小布包,那微微隆起的腹部顿时平坦下
去,如白脸一红,只听沈绍问他:“好孩子,来猜猜,这是什么?”
“好吃的。”
“就知道吃,难道马老板亏待了你不成?”
老头子讪讪一笑,眼睛却没离开那个布包。
“自己打开瞧瞧。”沈绍将东西放在案台上,将满桌的红红绿绿都盖住了。
如白搁下眉笔,将双手在身上擦了擦,拿两根指头轻轻挑开一条缝,歪着头往里面看,有金灿灿的流苏水一样垂下来
。
“这……这是!”马老板未卜先知,却还是吃了一惊,一口叫喊,连忙吞进肚子里,两只三角眼转在沈绍身上,神色
颇有些复杂。
“好孩子,别怕,这可是好东西。”沈绍轻声地鼓励着他,哄小猫儿似的。
如白揭开上面一重褐色棉布,下面还裹着一层油纸,再小心掀开了,竟是一式三件的帝王常服,九蟒四爪的衮龙袍,
被天花板上的灯光一照,滟滟地映出金灿灿的光辉。如白还嫌这不够晃眼,再端来一盏油灯,杵近了细细地看。这张
牙舞爪,腾云驾雾,好一幅二龙戏珠,活生生托出一轮初升红日。那脚底下踩的,琉璃是海浪,祥云是珍珠,龙眼睛
里还镶着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红宝石,神色飞扬,顾盼生辉。
马老板只看了一眼,泪水就滚落下来了。
“好看么?”沈绍问。
如白已看傻了眼,半晌才道:“好看极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的东西。”
“这戏服是当年你师傅登台的时候用的,平日都舍不得,一共才穿过两次。”沈绍将戏服抖落开来,披在如白身上,
“第一次是我过生日,请他来唱堂会,他一出来,客人们就把我这个寿星老给忘了,光顾着看他,筵席都没吃舒坦。
第二次是他离开北京之前的最后一场,我没看见,后来听别人说,真是登峰造极……”
如白当成听故事,低了头会心一笑,沈绍看着,眉眼虽像,却少了那股高高在上,油盐不进的架子,显得离这红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