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答案就在嘴边,可是,我……又被堵住了。
“可那也太荒唐了吧?”
“荒唐?”伊卡洛斯略微扬起眉,接着便伸出手向一旁指去。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街上双双对对的爱侣似乎不少,相依相偎,手牵着手,好不恩爱。但其中最打眼的却是一对男人。
一个比另一个稍稍高出些许,穿着黑色的长风衣,面容肃穆。而另一个身着白色的衬衣,身材瘦弱却不单薄,感觉年岁不大,面目清秀。男人将手自然地放在那人肩上,偶尔亲昵地凑到他耳边说话,神态怡然。
而路过的行人也并没有露出惊异和排斥的神情,只是同他们擦身而过,甚至还有人向他们微笑问候。
虽然我也不是没看到这样的场面,古斯塔沃的特殊癖好我都能习以为常,但是现在伊卡洛斯这是什么意思?
他没说话,又把视线转向另外一边——
街边的靠椅上依偎着两个年岁相仿的孩子,八九岁的年纪,面容稚嫩天真。两个孩子懒懒的枕在对方的肩上,用手互相嬉戏打闹。过了一会儿,稍矮个的孩子像是闹起了脾气,挣开手就朝另一个的脸上捏去,一边捏一边还笑嘻嘻的示威炫耀。
这……真是一幅和谐的顽童逗趣图!
我望向伊卡洛斯,他只是看着我笑,然后再示意我看过去——
被掐住的男孩完全没有生气的样子,他抬手将另个孩子的手轻轻握住,然后慢慢俯下身子,在对方的脸上印上一个浅吻。红晕在两个孩子脸上晕染开来,仿若涟漪绽起的水面。
我又石化了。
这俩孩子……属于早恋了吧?
伊卡洛斯看着我的脸,继续说道:“威尼斯是一个聚集了所有幸福与希望的地方。幸福的形式有很多种,但是能让人觉得幸福的事,说到底却只有一件而已。”
“嗯?”
“满足。”伊卡洛斯望着街边的行人,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无论是功成名就抑或位高权重,坐拥天下还是权倾万里,无不都是一种满足。再说细一些,冬日里的暖阳,夏日里的清风,都未尝不是一种满足。又或者,就像现在这样。”
“现在?”
“我是说……此刻的威尼斯。”他匆匆移开视线,微微抬起头,“晨光拂面,万物安详。能有一刻安宁,该是多幸运的事。”
我抬眼望向过往的路人,不同的面容,却带着相同的笑意。
“象征着美好与希望的威尼斯,在这里,所有的愿望都能得到满足。”
我傻愣愣的望着他,想说什么,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后来再想起那天的事,才发现,到最后他还是没告诉我,那句话到底是不是玩笑。
更好笑的是,那时候才知道,原来那两对男男情侣竟也是他事先安排好的伪装。
不过,事实上威尼斯真的住有很多同性情侣,他们就如同寻常人一样生活在这座水城之中。
因为宗教的原因和人们自古以来所受观念的影响,这样的人被视为异类、怪物。在早些时候的欧洲,甚至有人因爱上同性而被处死。而且伊卡洛斯担心阿昂佐的例子给我留下不好的印象,所以才煞费苦心的做了这么一番说辞。
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小伊卡真是天真可爱的不得了,可仔细一琢磨,又觉得是自己神经太粗,竟一直没理解他的苦心。
总会想,要是重新来过,一定不会再让他那么苦恼抓狂了。
(2)
除了沿街的各种摊贩,威尼斯还有许多卜算命运的占卜师。
占卜是一种卜占吉凶的“术法”,不同于卡戎那种以自身意愿来操纵时空的魔法,而是借助神力来窥探未来。不过这些街边摆弄的算命卜占又是另外一种,他们没有神力,只是靠过人的理解能力来解释图纹的涵义。
西尔维奥没有进行命占的习惯,正如那日蕾伊所说,他们并不信奉命运,亦不相信天命。家族的族训必有道理,不过于我而言,这种事情也不过是信则有,不信则无。
还记得小时候在贫民窟也遇到过这样的事,乔万娜带着我上街买肉,被街边一个披着黑色头巾的老太太叫住了步子。
她告诉我,我这人命相异常,命运不平,但运气极好,遭遇险境却总能化险为夷,绝处逢生。
她说的玄乎奇乎的,我完全听不懂。不过不会死就好,正想舒一口气,那老太太又继续说道,不过你的命盘似乎……
话还没说完,乔万娜抱着我就想走,一边还跟我说不要搞这些封建迷信。
还是第一次见她这么激动,看来有点意思,我忙从她怀里挣开,飞速跑到那个老太太跟前,喘着粗气就问她,那我老婆怎么样?!
从我身后急忙追上来的乔万娜正想发作,一听我问的问题,不住笑出了声。
老太太亦是和蔼的看着我,只说了四个字,得偿所愿。
心里欢天喜地的要命,就想着我的白裙小天仙。直到被乔万娜扛起来,我还一边笑嘻嘻的说谢谢,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平时攒下的零碎钱递给那位老妇人。
后来长大些才明白,这种事情真是相当没有意思。
不过这事回想起来还真有些让人上火。有次回家碰巧听到隔壁的鹰钩鼻在跟他那伙狐朋狗友乱侃,他说在街上遇到一老太太给他占卜姻缘,对方答之他将得偿所愿。说完就把他的鼻孔向上90度,仰天长笑,哈哈哈哈。可也就是那次,我天真无邪的少男心彻底被打碎,鹰钩鼻的偶像是女神拉克希丝,得偿所愿你个鬼!咒骂了老半天,乔万娜才忍笑告诉我可能遇到的不是同一个人。
所以,这种事还真不好说。暂且不提这事是否可信,既然命运本就如未知的绳索,那把前程提前知晓岂不是违背了自然定律?若是前路平坦还能欣然前行,若早知前路艰辛,无疾而终,那还怎样有勇气走完这漫长的旅程?
所以,西尔维奥不占命运这事,可能也并不只是不信,或许是为了能更好的走下去。
正走到半路,倏地听到路边有人说话:“殿下。”
我和伊卡洛斯都愣住了,这地方叫殿下的人可不多呀。一齐转过头去,只见街边坐着一位披着黑色头纱的妇人。
她身上穿着黑色的长裙,素洁的黑,竟无半点花纹。头上黑色的纱巾使之面容模糊难辨,只能看清那双碧绿的,仿佛可以洞穿人心的眼睛。妇人似乎上了些年纪,透过头巾可以看到雪白的发丝,简练的盘发成髻。她身前放着一张铺着红色桌布的方桌,上面放着一摞暗底黑纹的纸牌。
伊卡洛斯礼貌的欠身,老妇人亦是回礼,然后却将视线移到了我身上。
我尴尬的笑笑,却听到伊卡洛斯问道:“女士,我们可是在哪里见过?”
她移开视线,笑了笑,声音温和:“数年前,我曾在拉克希丝殿下嫁入西尔维奥时有幸见过女王殿下一面,只是在人群中远远一眺,倒也不算见过。除此以外,我便再未见过贵族后裔了。”
“那刚才……”
“我只是感受了殿下非凡的气质罢了。”
这马屁拍的,那怎么能叫气质,那完全是做作,做作。
“殿下荣光驾临此处,何不让我为您一解心中烦忧?”妇人拿出手里的一摞纸牌,含笑望着我们。
你看吧,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就是个揽生意的!早有前车之鉴,我们实在没必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于是我拽着伊卡洛斯就想把他拖走,却不料小伊卡却纹丝不动。
“不会吧,这你也信?”
伊卡洛斯看着我笑了笑,也不说话。他径直在老妇人身旁坐下,异常虔诚的说道:“我想卜占爱情。”
(3)
这伊卡洛斯,果然是春天花儿开吗?
不过想想,伊卡洛斯也确实没有违背西尔维奥的“规定”。卜算姻缘确实算不上对宿命有什么提前预知,贵族向来只把婚姻当做笼络势力的一种手段,实在不知道这伊卡洛斯怎么来了兴致。
占卜的方法并不太复杂,只是洗牌切牌抽牌而已。老妇人将洗好的牌递到伊卡洛斯身前,让他切牌,然后将之摆成一个圆形,最后把最后一张牌放在了圆心。
“殿下可有心仪之人?”
“……嗯。”
这个没爆点,我早就知道了。
老妇人合眼揭开最上方的一张牌,花型为方块:“殿下命定之人出身显贵,受天神庇佑。”
伊卡洛斯微微皱起了眉,像是觉得不对。
可是不是说的正好嘛,朵芮丝和伊莉丝无论谁都是贵族之后,家世显赫。
“敢问阁下口中的命定一说,是指……”
“命中注定,与之相守之人。”
小伊卡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一脸忧虑。
我轻轻推了推他,轻声问道:“怎么了?”
他看我一眼,也不说话,只是示意妇人继续卜算。
接着揭开了其余三张牌,与上方的那一张牌恰好在圆圈的牌列中围出了一个菱形。
那三张牌按逆时针顺序来看,分别是黑桃,梅花和黑桃,全黑,无一红。
听过一种说法,纸牌中的四种花色来源于欧洲古代占卜所用的器物,其中黑桃代表橄榄叶,象征和平;梅花为三叶草,意味着幸运;方块呈钻石形状,象征财富;而红桃为红心型,象征智慧和爱情。
这么看来,那位小姐应该出身显赫,喜静,而且为人谦和。
也不知道想的对不对,只是伊卡洛斯看了片刻,脸色更难看了。
老妇人亦是眉头紧皱,像是说不出话来。她抬眼望向伊卡洛斯,又放缓了语调:“殿下亦是知道,古今以来,以纸牌花色来进行简易占卜的算法颇多,每种定义不同,结果也就不同……”
伊卡洛斯看着牌阵缓缓点头,像是心思根本没在这儿。过了许久他才回过神来:“黑桃的寓意,是指的他吗?”
我一掌拍在小伊卡背上,“黑桃不是指的和平吗?说的是她个性安静爱好和平。”
他也不看我,像我不存在一般,只是仍旧蹙着眉。
这时老妇人又继续说道:“殿下不必担心。黑桃在某些意义上可以理解为死亡,但是死亡在占卜术上又有另外的解释。”
才想起来,这四种花色还有另外一种常用的解释,方块象征财富,红心意喻爱情,梅花代表幸福,而黑桃则意味着死亡。
怪不得小伊卡这么忧心忡忡的样子,但是只是一副牌,也不用对我摆臭脸吧?我怒。
“死亡在某种意义上也意味着开始。置之死地而后生,万事必是先有终结,再有开始,这样看来,似乎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而且,这里的死亡也并非我们寻常意义所说的‘死亡’。”
“您的意思是……”
“殿下所求为‘姻缘’,爱之死意为某种意义的分离。”
这对话越来越深奥了,不过我可没心思琢磨,看着伊卡洛斯那小样就来气。
现在桌上还剩下一张牌。
伊卡洛斯覆手上去,轻轻将它揭开——
红桃。
红桃?那又不是心心相印的意思吗?心里没来由的就是一阵火。
老妇人颔首微笑:“殿下不必介怀其余的纸牌,毕竟这一张才是最重要的。”
哼!越听越不爽,张嘴就问道:“这么厉害,那也帮我算算吧?”
想不到妇人竟笑着回答说:“多年前我不是帮先生卜算过一次了吗?”
她抬起头来,将面纱轻轻挑起:“我说过了,先生将会得偿所愿。”
39
什么?就是她!
世界真是太小了,多年以前我那颗纯真的少年心就这样被她生生打碎了一地!
心里燃起了一团熊熊烈火,正欲爆发,却不料老妇人轻声细语的问道:“先生,儿时的愿景必然与现在不同,不知您当时的所想所愿是否还同现在一样呢?”
“当然一样!”破口而出的答案,说出来竟也让我怔愣了许久。
“真是如此?不过那也算难得,这个年头,能够记住初心的人毕竟不多了。”
伊卡洛斯转过头,上扬着眉,眼神怪异看向我,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那个老妇人又继续说道:“不知殿下的愿想是否还同儿时一样?”
“呃……”他把看向我的视线移开,声音有些异常:“改变了一些。”
“嗯?”
“同那时的愿想有了些不同。”
小伊卡又涨红了脸,不知道在想什么。我用手肘推推他,他才回过神来,看了看我,又红着脸别过头去。
等到我们付完钱,向老妇人匆匆道谢后——虽然我极力掩饰住了爆粗的欲望——我们才重新沿着街道走去。等走远了些,回过头再看向那个黑色的影子,却见那个老妇人一直看着我们,最后竟笑着朝我点了点头。
禁不住打了一个激灵。本想告诉伊卡洛斯这东西信不得,却想不到那家伙倒是先问起我来:“埃多尔,刚才你说的愿望是什么?”
(2)
现在已临近正午,阳光却还是柔和如晨。
岸边停泊的船只愈多,街上行人也愈多起来。往来的人从河边行来,又隐于林立的店铺之间。
我看着伊卡洛斯,满脑子的莫名其妙,这明明是一派轻松的语气,怎么他表情这么严肃?
“咳咳,”我清清嗓,睁大眼,也学他一样扑闪着眼,故意放慢语调,一字一句的回答道:“呵呵。”
说完就转身蹦跶开去,心里还直嘀咕,为什么爷要告诉你。
不料一转身却被他拉住了衣摆:“我是认真的。”
“……”最怕就是别人告诉我他是认真的,搞得我好没良心一样。
我轻叹了口气,也学起他的样子,“那你的愿望是什么?”
说完就觉得这简直是废话,这家伙不是希望西尔维奥强大,就是强大西尔维奥,可能再顺带加一个母亲这样,母亲那样,真是好没意思。
伊卡洛斯咬着唇,却始终不说话,直到唇上都留了月牙白,他才一字一句的说道:“我们先去吃饭。”
说着就头也不回的朝前面走去。我看着他那副欠抽的样子就来气,刚刚是谁见色忘友来着?
我就站在原地,等他走得不见了,才迈开步子。
还没走出几步,两个穿着蓝裙子的女孩便给我来了个两面包抄。她们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一个扎着高马尾,一个留着及耳的短卷发。
看这俩丫头的样子,八成是来揽生意的,新采摘的鲜花,刚出炉的面包,总有理由让她们在街上奔走相告。
我就一直愣怔的站着,她们却羞涩着久久不说明来意。这样子,总不可能是看上我了吧。
又等了好一阵,我的耐心几乎被消耗光了,正想开口,短卷发的女孩便说道:“先生,我……我想……”
该不会真被我猜中了吧?
“这个……”短头发的女孩显然还在纠结中,扎马尾的那个却明显看不过去,咬着牙,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嗯?”我表面上淡定得跟卡戎似的,心里却波涛翻涌掀起了波涛巨浪!
看来真被我猜中了,哇哈哈!
我满怀期待的睁大了眼,小女孩终于一咬牙,闭着眼憋了一口气就问道:“我是想问一下,刚才跟您走在一起那位先生……他……他有恋人了吗?”
只觉晴空一道惊雷劈过,我又当场石化。伊卡洛斯·西尔维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