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碰到不少的护理员,但所有人都默契地保持了对他的视而不见。
出了医院大门,普苏对身后五米那个躲闪的人影喊道:“别躲了,我要去军部见你的头,开车送我过去!”
这几个月来受惯了山林间的颠簸,奥荷城平坦无阻大道竟似另一个世界的经历。普苏看着车外两排崭新的图尤特色的建筑,恍然间便似回到了罗诃城中,那些年少轻狂的日子。
司机很尽职地开车,畏缩的眼神不停地透过后视镜反射过来。被普苏逮个正着之后,他什么也没说,灰溜溜地就把车开到了普苏跟前,小心翼翼地载着他去军部大楼。
其实普苏一直都知道,事在人为。
他要去军部,没有人拦得住他;把自己软禁在病房的是自己,从来都不是那些小鱼小虾。
只是他太怯懦,于是一遍又一遍地告诉那些人,同时也在告诉自己,并没有不想救那个人,并没有……想要趁此将他摆脱得一干二净。
普苏闭上了眼睛,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让那晚的画面不受控制地跃入脑海。
面对劫持着元帅之子的敌人,薛纳只是犹豫了半秒钟,便掏出激光枪对准了自己和凌栩。
薛纳掏枪的同时普苏就感到了抓着自己肩膀的手开始暗暗使力了。也许是凌栩也没有想到薛纳的胆大妄为,想在最后一刻把自己推开。
一道白光闪过,精准地击中了凌栩的膝盖骨,他再难支撑地倒了下来。普苏腿上有伤,也随之委顿在地。他跌倒得理所当然,没人有看出来是凌栩在他肩头技巧性地一带,让他的伤腿堪堪避开了激光的进攻。
他是被人抬走的,过程中曾努力转过头想看清楚身后那人的状况,透过层层的人影,普苏只看见薛纳安静地毫无波澜的眼。
那是赛过所有怒意的恐怖眼神。
普苏微微仰起头,伸手盖住了前额。
凌栩,你们地球人的情感,我真的完全理解不了。
刚进军部大门,司机就意料之中地消失了。普苏并不介意薛纳知道自己的到来,也许他应该就此准备一下,以免让自己看到某些不堪入目的景象。
奥荷城军部分为三处,总部和城东分部都是努依的势力,其实说白了也就是库·洛的势力,普苏一直进出如入无人之境。唯有这城东分部从未涉足,这里恰恰是薛纳所控制的空军的大本营。
罗诃城“暴躁天才”的名声不是盖的,一路上普苏面对试图阻止自己的人永远只有一句话:“让你的上司来见我。”
最终薛纳也没有出现,挡住普苏去路的终结于薛纳的副将。
满脸的难色,普苏在这几天里已经见得厌倦了,于是只是简单地开口:“我要见凌栩。”
副官显然地吃了一惊,看来这个要求比起见他的上司更加令人难以接受。
普苏傲慢地抬起了头:“不行么?”
“班达先生,您的要求恕我无法效命。薛纳将军不允许任何人接见重犯。”
“我只是在门外看他一眼,不算接见。”
“班达先生,请您不要为难我……”
话未说完,普苏一把揪住了副官的衣领。
凑声在那人耳边,普苏轻声说道:“如果你悄悄地带我过去,很可能薛纳根本发现不了;我没有对关押囚犯造成任何不良影响,即便他日后知道了,也不会太过责难你;我是个小心眼的人,如果你今天不带我去,你觉得薛纳是用副官做替罪羊比较容易,还是承担和班达家族为敌比较容易呢?”
眼前的人明显地僵住了,似乎有点不敢相信面无表情的年轻医生会卑劣地使用父荫作威胁。普苏冷笑几声,按住副官腰间的手,将那支激光枪推回了枪套。
前往地下室的路是怎样的,普苏没有刻意地记住。一路上他都被越来越强烈的莫名焦虑所困扰。这让他心慌,而心慌反过来加重了这种焦虑。
在大局上,地球人是否介入原本就无关痛痒,凌栩的被捕想来也不会造成太大的变化。那么这种焦虑就是完全来源于个人了。
不是的,普苏对自己说,肯定是因为害怕他说出杜尔的秘密,自己才会这么紧张。
一个地球人,见面不过五次,相处不过数月,怎么可能,就让自己介怀到坐立难安的地步。
带路的副官脚步停下了,普苏一个激灵,抬起头来。
门口站着哨兵,犹豫地对两人说:“长官,将军说过谁都不能看。”
“闭嘴!”副官低声斥了一句,哨兵缩了缩脖子,不说话了。
普苏觉得有些奇怪。那哨兵和副官的眼神看起来有些闪烁不定,自己走到门前,两人还刻意地朝后退了几步。
他们是在怕什么呢?
一墙之隔的门后,隐约地有些声响。普苏看着尴尬而立的两人,脑中猛然闪过一个念头。而这个念头让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拉开探视窗口的手不受控制地抖动了起来。普苏觉得那手上如同压了千斤巨石,每拉开一公分,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气。
越来越明亮的光束自窗口透出,映入普苏的眼中,强光让他的瞳孔猛地一缩,那室内呈现出的画面,则抽走了他最后一丝坚持的力气。
室内,有两个人。
27
凌栩躺在床上,头微微地朝里侧着,看不到什么表情。其中一条腿的膝盖上血肉斑驳,普苏一眼就看出那是被激光枪穿透的伤口。仅仅是简单地止了血,碎裂的膝盖骨却根本没有处理,这一条腿等于是废了。亮如白昼的灯光下,凌栩的全身各处都显露出无数细小的伤痕,没有一处致命,恰到好处地让人能最大限度地感受疼痛的滋味。
没有错,凌栩全身的伤普苏都看得一清二楚,因为他全身都是赤裸的;唯一遮挡住普苏视线的,是那个伏在凌栩身上的侧影,上半身军装威武,下半身却赤裸,夹在凌栩腰间的双腿上贲张的肌肉反射出黑亮的色彩,正以一种高频率有节奏地律动着。
普苏如遭雷击,脑中隆隆作响,几乎炸得他站立不稳。
愤怒和羞耻充斥着他的神经,普苏退开几步,觉得胸口气闷得几乎喘不过起来。抬头一看,恰与对面的副官和哨兵尴尬而对。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他们看自己的眼神连带着怪异。
普苏咬着牙根,隔着门板仿佛都能听到房中浪荡的呻吟。他不知道自己这份莫名的怒火缘何而起,明明是毫无瓜葛的两个人,自己何必要虐待自己的视听神经。
好吧,凌栩这个异族人活得好好的,风流快活得很,根本就用不着担心,他比自己想象的处境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呢。
凌栩当初是什么身份进入图尤军部,其实整个图尤人中间都心知肚明。他和薛纳的关系如何亲密早有耳闻,做出这种事任何人都不会感到奇怪。
不过薛纳也确实是个奇人了,别人买男宠是为了在上面一展雄风,他却甘心屈居人下,并且对象还是这样的一个异族人。风闻薛纳为此在同僚之中饱受嘲笑,他本人却似充耳不闻,依然我行我素。
普苏忍不住地暗想,究竟是薛纳癖好不同常人,还是凌栩有多大的魅力,能让堂堂图尤将军拜倒。
隐隐约约的声响当中,对于这个问题的联想却让他越来越火大。便在他下定决心要拂袖而去之时,房间内既似痛苦又似愉悦的响动却陡然大声起来。
普苏的脸黑如锅底,浑然已经不记得自己来此的目的为何。转身的时候不经意地瞥过那扇小窗,他忽地止住了脚步。
只见薛纳俯下身体,两只手牢牢地扼住凌栩的喉咙,就想要把他活活掐死一样,刚才的响动就是凌栩发出的。此刻他已经被扼得近乎窒息,脸上憋得通红一片,可是四肢却依然软软地摊在床上。
普苏倏然一惊,这才发觉原来凌栩的四肢都已经被打断了。
薛纳一双鹰眼死死地瞪着身下的人,两手合围似要把凌栩的喉头生生扼断,而下体的上下律动却越来越激烈,淫靡的声音逐渐清晰。普苏冷冷看着这一副诡异的情交现场,渐渐发觉情况有些不对。
与其说他们在亲热,似乎更像是在抵死角力。
普苏在门外觉得蹊跷起来,门内,薛纳低下头,看着凌栩渐渐浑浊的眼睛:“说,妥不妥协?”
没有听到回答,薛纳眯起了眼睛。施虐和邻近的快感交融在一起,他的脸孔开始变得扭曲,在一声沙哑的低吼后,松开了手开始剧烈抽搐。
薛纳侧着脸瘫在凌栩胸口,表情又似痛苦又似享受,诡异得吓人。
“凌栩,你到底要倔到什么时候?”许久,只听见薛纳疲惫不堪地开口问道。
“将军,您例行审讯完了的话,就请让我休息吧。”
普苏怔了一怔,几乎不敢相信这个粗哑的嗓子会是凌栩。可那语气中淡淡的嘲讽却又如假包换。普苏打了个激灵,例行审问……薛纳这个混蛋就是这样例行审讯的吗?
薛纳直起身体,就着那个姿势居高临下地看着凌栩,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桀桀的笑声让普苏背上寒毛直竖,薛纳却又毫无征兆地狠狠抽了凌栩一个巴掌。
“你这个又刁又贱的野蛮人,我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看来是我‘照顾’得还不够,哈哈。”
凌栩的身体轻轻颤动着,似乎在是笑:“薛纳,明明是你在被我上,怎么看起来你比我还要累啊,你还真是个天生的受虐狂。”
薛纳伸手握住了凌栩的下巴,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阵,忽然问道:“你实话告诉我,到底为什么背叛我?”
“这还用问,你到底是怎么坐上这个位子的。”凌栩嘲讽地说道,“你真的认为一个被你们杀了所有亲人的地球人,会放下亡国灭种的仇恨,甘心当你们的走狗吗?真是天大的笑话。”
“你真好意思说出这些话,你充气量不过是个叛徒,先背叛你的族人,再背叛我。”
“薛纳,我自问为你做得够多了,我对得起你。”凌栩两眼望着天花板,淡然开口说。
“那又怎样呢?”薛纳阴冷地说道,“别以为我喜欢你,就不敢动你。今天是给你最后的机会,只要你肯低头,天塌下来我都保着你。否则,你就别怪我无情了。”
凌栩哈哈一笑:“我死了,抵抗军还在,地球人还在;我脑子里知道的,已经全部转给了他们。我死不死早已经无关紧要,你犯不着用这个威胁我,凌栩从来不是怕死之徒。地球人的复仇会越来越难以扑灭,每一次你们遭受损失的同时,必将让你们的士兵想起你这个赐予敌人武器的上司。”
“你不必再激我。”薛纳拍了拍凌栩的脸,“你是聪明人,不会牺牲同胞利益求生;那么我就退一步,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同样能够让你不死,至于其他的事情,一切好商量。这个条件绝不会让你难做,实际上这根本和你没关系。”
凌栩含笑地扬了扬下巴:“说来听听。”
薛纳盯着凌栩的眼睛,突然发问:“你和班达·普苏,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他是我的俘虏,仅此而已。”
凌栩不加思考脱口而出的回答让门外的普苏不禁愕然了。
“可是有人告诉我,你几个月前就劫持过班达医生。”薛纳的口气有些漫不经心,殊不知门外的听客被他这句话吓得一颗心顿时悬到了嗓子眼,“你们之间……真的没有别的关系?”
凌栩停顿了片刻,听不出什么波澜:“别的关系,你是指什么关系?”
“比如……他实际上是你的盟友,暗中资助你们,企图破坏我们对这一片土地的统治?”薛纳说到这里重新笑了起来,“这是多么令人失望的贵族啊。”
凌栩缄默了。
这一招借刀杀人真是用得高明啊。普苏苦笑起来。
他确信薛纳并不真正地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和凌栩是旧识,而杜尔的计划也没有暴露的危机。薛纳只是在向凌栩暗示这样一个事实:咬上班达·普苏这个陌生人一口,那么他就能得保性命,转危为安。
薛纳是聪明人,这样一个能打击元帅家族的机会,他又怎会放过。
凌栩也是聪明人,这样一个无关大局,信口一诌就能保全性命的机会,他又怎会放过。
何况这种莫须有的罪名,对普苏自己也不会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顶多以后军部这种重地会被禁足罢了。
一时间,竟连普苏都暗暗希望凌栩能答应薛纳这个要求了,这样白捡的便宜不占白不占啊!
“你可真会开玩笑,将军大人。”凌栩咯咯地笑起来,“我是第一次劫持这个贵族医生,怎么可能认识他,又怎么可能和他是同党呢?您的想象力未免太丰富了。”
“……凌栩,我想你是知道我的意思的。”薛纳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的耐心已经到极限了。”
“您无需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的回答永远都是一样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薛纳突然像疯了一样地捧住了凌栩的头,咆哮得声嘶力竭。
“你到底想要什么,到底为什么要背叛我!我为你做了多少事,没有我你能活到今天吗,旁人怎么看我我从来不在乎,可你到底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来啊!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他的额头抵在凌栩胸口,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不够好吗,不够好吗。
凌栩没有出言讽刺薛纳的失态,他安静地躺在床上一声不吭。
普苏亦是静静地望着凌栩,距离太远,看不清那男人太细微的表情。只知道那棱角分明脸上态度很坚决。
这个异族人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他真的知道自己这个回答意味着什么吗?他是笨蛋吗?竟然选这种自掘坟墓的答案!
薛纳叹息似的说道:“凌栩,你真的是笨蛋,你永远也不会懂何为爱情。”
“你错了,我是有喜欢的人的。”凌栩忽然淡淡地笑了起来,“喜欢一个人不会强迫他接受自己的感情,能做的只是默默地让危险远离他。”
他看着薛纳:“你是永远不会懂的。”
窗口的情景有些模糊起来,某种无法名状的情绪在普苏心中汹涌地起伏着。
凌栩……
你这是何苦。
明明可以有更好的解决办法,怎么在此刻,精明如你却堪比白痴。
班达·普苏在你心里,真的——
铁门却在这一刻突然打开了,薛纳衣衫整洁地出现在三人面前。
他一眼就看到了普苏,却毫无讶色,稍微抬了抬头:“噢,班达医生,您好。”
普苏有些尴尬,咳了一声应道:“幸会。”
薛纳拉了拉衣领:“班达医生倒还真是执着,竟然一路追至此处。我这几天都忙着审问犯人,实在走不开,还请见谅。”
平板如常的语气和之前的刺眼场景交相闪过普苏眼前,他嗤笑一声,重复了一句:“审问?”
“到底是野蛮人,说不通道理,这样的人只能处以极刑了。”薛纳岔开话题,别有深意地看着普苏,“您说呢,医生?”
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普苏含糊地敷衍着:“确实如此。”
“不愧是将门之后,同样地判断精准。”薛纳笑容满面,“刚刚接到的电报,大星王跟您的父亲一致同意处决这个穷凶极恶的异族人。”
普苏浑身一震,瞳孔猛地收缩起来。
“……你刚才都在骗他?你早就准备杀死他?”
“不过是审讯而已,何必当真。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放他生路。”薛纳答得云淡风轻,“班达医生,你的听力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