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已经响了很久了。杜尔用力地拍了拍普苏的肩膀,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带着威胁的:“总之你不要轻举妄动,这关系到我们的大局,明白么?”
大门开处,凌栩英气勃勃的脸出现在视野里,普苏没来由地颤抖了一下。
腹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打滚,普苏忽然觉得疼如刀绞,他不禁弯下了腰,牢牢地按住发硬的腹部。
一双宽厚的手掌却在此刻覆了上来,渐渐地,腹痛平息了;普苏疑惑抬头,看见一双异族的深棕色眼眸,带着笑意几乎看进自己心底。
只听见那人微笑着开口:“我的孩子,只能属于我,谁都别想毁了它。”
那人温和的笑容突然变得诡异起来,腹部的疼痛再次出现,并且比之前更加剧烈,普苏直疼得连腰都挺不起来。慌乱之中朝腹部瞥了一眼,只见自己的下腹竟然慢慢浮现出一张人脸。
普苏惊叫了一声,一个鲤鱼打挺弹坐而起。
四周静悄悄的,黑夜之中万籁俱寂,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和砰砰的心跳。
他胆颤心惊地去摸自己的腹部,直到确定那里一切如常,才心有余悸地长舒一口气。
林间的风透过帐篷的缝隙拂过额头,微微有些发凉,自己竟然被吓得满头冷汗。
为什么会做这种噩梦,他不太清楚,也许是潜意识里的罪孽感在作祟。不管怎么说,新生命是无罪的——这是图尤人心目中永恒的真理。
普苏知道自己是卑鄙的,也许他一辈子也原谅不了自己一时冲动做出的决定。不得不承认,在跨出杜尔家大门的时候,他心里还是满满的好友别有用心的“大局为重”四个字。但是,就在凌栩颇显急迫的亲近发生之后,这种毁灭一切的想法就像火山爆发一样冒了出来。
他拿凌栩自来熟又厚脸皮的追求无可奈何,节节败退之中,实在想不出任何能切断两个人联系的方法。合作之中,不可避免地从陌生人变为半个战友,撕破脸皮的事情他做不到,而日渐复杂的关系也越来越难以划清界限。
怯懦和慌乱,带着一丝报复的快感,那个疯狂的举动由此成型。虽然只是一念之间,却再也无法挽回了。
门帘掀动,午夜的寂静中有人快步走来。普苏坐在简易军用床上微微仰起头,黑暗中看不清来人的形象,但周身散发出的强势气息别无二人。
和梦境中有着相同热度的手掌按上自己额头,“喀拉”一声轻响,照明灯的开关被拧开,凌栩疲倦而匆忙的脸赫然出现在眼前。
“我以为出了什么危险。”他说着将手收回了。
在那次癫狂之后,凌栩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普苏更多地看到的是一个克制又理性的地球人,尽量避免的肢体接触和刻意保持的距离。普苏从来不知道除了杜尔以外还有人能有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虽然凌栩眼中的热度是从未消退的,但他现在是一个谦谦君子。
他对自己存有愧意。可是一旦他知道了自己那么做的真实目的,这份涵养还能维持多久呢?
普苏淡淡地笑了:“只是做了个噩梦。”
“……没事就好。”凌栩应了一声,明显感觉到语气松弛下来,脸上的倦意也更加深重。
来到这个偏僻的营地已经有三天,因为这支抵抗军的首领并非凌栩的势力范围,一切都不如在地堡时候的轻松。凌栩一遍又一遍地和对方的首领周旋了一整天才争取到见面的机会,可谈判过程远非事先预料的容易。普苏不太会说地球语,凌栩自然而然充当了翻译官。不知是翻译的疏漏还是文化背景的差异,普苏和那几个政客始终无法统一意见,对方提出的条件远远超出杜尔提出的底线。
普苏真的很难理解地球人的价值观,为什么情势恶劣如此,依然要抱着死去的决心来和强势者抗争。分明知道自己毫无真正拿得出手的筹码,却还是强撑着一口气为了尊严毫不松口。
一连三天,谈判僵持不下。普苏的心急如焚,彻夜难眠,而游走各方之间的凌栩更加辛苦,眼中都带了血丝。
他们一行三人,被对方半监视地安排在同一个帐篷里,普苏每每夜间醒来时,发现身旁的床位却总是空着的。凌栩在干什么他隐隐能猜到,谈判时对方日渐柔和的态度说明了一切。
“凌栩,你该休息。”普苏隔了许久慢慢地说道,“你走路都晃晃悠悠了。”
凌栩有些意外,调侃了一句:“这算是关心吗?”
“如果你累倒了,我们这一趟就是白来,我和他们语言不通,怎么回去都是问题。”
凌栩走近了些,朝普苏伸出手时有些谨慎,最后还是轻拍了普苏的肩膀几下:“放心,明天应该就能谈妥了。”
“嗯?”普苏疑虑地抬起头,昏暗的灯光中,凌栩的五官分明的脸染着一层淡淡的金黄,虽然神态是有些疲倦的,却没来由地能安抚人心。
“他们已经同意——”
一声尖锐的警报划过寂静的夜空,猝不及防地扎入了每个人的耳膜。
只是数秒钟的反应,帐篷外开始骚动起来。
普苏极为敏锐地捕捉到了远处一种熟悉的穿透声,心念一动,一种极为不妙的预感浮上心头。
凌栩亦是侧耳细听片刻,便一把拉起普苏,冲着一旁被吵醒的少年喝道:“这里暴露了,快走!”
三人冲出营帐时,整个基地已经陷入了一片混乱。手持武器的地球人四散而奔,不知是要逃命还是前去阻挡敌人的进攻;另一种性别的地球人和老人孩子的哭声充斥其间,在尖锐警报声的映衬下尤为凄厉。
“图尤人的军队正在围攻这里。”凌栩一边拖着普苏朝停车地跑去一边对他说,“现在包围圈还没有完全闭合,我们得快点走。”
“这里怎么会暴露的?”分明看见他们都用隔热布搭起了屏障,应该不会被探测到;而且这里距离奥荷城太为偏僻,有谁会没事留心这个地方?
“既然不是一开始就形成包围圈,那就说明对方也是无心之举,可能是例行搜山。”凌栩打开车门灵活地跳了进去,转头冲着普苏露齿一笑,“放心,我绝对相信你。”
一句话勾起旧事,普苏微微发赧。凌栩麻利地发动了车子,他正要进入,凌栩朝他努努嘴:“坐后面。”
知道那人的想法,普苏颇有被侮辱的感觉。只是时间紧迫,他不及细想便推着少年进了后座,自己则爽快地坐到了凌栩旁边,还不忘挑衅地瞥了他一眼。
凌栩哈哈一笑,发动车子疾驰而去。
“图尤人是从东边围过来的,我们往西边走。”凌栩一边观察着周围动静一边说,混乱中人人自顾不暇,没有人太过留意这辆载着客人的车子。一路上不住地在两旁闪现持枪狂奔的人,有往回跑的,也有朝前冲的,实在是看不出什么状况。
凌栩的脸上竟然还颇为轻松,只是突然冒出一句说:“普苏,说真的,如果这次跑不出去,你可要照顾好自己。”
普苏倏地睁大了眼,惊道:“你胡说什么……不是能够逃出去的么?”
满脸的笑意,轻松的口气,怎么看都是能够轻易逃脱的状况,为什么这个男人突然要说出这种诀别一般的话来?
“呵呵,我只是,开个玩笑。”凌栩笑了笑,车子朝左边偏移了一个角度继续前行。这一带的树林不及奥荷城旁茂密,普苏隐隐地就能从缝隙间看见四五百米的前方,一字排开的银白色。
那是图尤人装甲车上的照明灯。
霎时间,班达·普苏的心沉到了谷底,怔怔地看着那些不断闪烁逼近的光线,一片茫然。
“普苏,我们搏一下怎么样?”
普苏转过头,看到凌栩的眼睛亮晶晶的,反射着不远处银白的光线,一时亮得令人不敢直视。
凌栩,地球战俘,后投降图尤军,进行中枢传送后,叛军而去。全军上下,不遗余力抓捕之。
这段话伴随着凌栩的照片传遍了图尤军方。而今天,未曾易容的凌栩又该怎样逃脱这一条望不到边的封锁?
那双毫无惧意,甚至带着玩世不恭的眼蛊惑了普苏,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好啊。”
凌栩笑得更加肆意,但是总有几分悲怆在里面。某个时刻,普苏脑中闪过一丝错觉,也许今晚,是自己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这个男人了。
一个小时以前,他们还坐在微冷的帐篷内尴尬相对;那疲惫而又解脱的话语还未来得及消化,此刻已是生死关头。
普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得这么迟钝,当他反应过来自己是图尤人这个重点的时候,凌栩已经开着车朝死亡冲去了。
“阿羽,躲到座位底下,车子一停你就只管跑,我们掩护你一段。记得往树木多的地方跑,在身上多抹湿泥。回去告诉你哥哥,基地的事情都由他做主了,明白吗?”
“凌先生,你不能这样,我们得一起走!”少年大惊失色地叫道。
一束激光穿透前窗玻璃而来,三人连忙低下头,光束堪堪地掠过头顶。
“我现在开始加速,阿羽你要是不听话,怎么对得起我!”
车内开始剧烈地颠簸起来,普苏觉得自己几乎要从座位摔下来。但是此刻有句话他必须要说。
肤色就是最好的证明,普苏相信那些人不敢对自己怎么样。
虽然凌栩是通缉犯,但是自己堂堂班达元帅的儿子,总能保下他一条命来。
至于自己被怀疑什么的,已经完全顾不得了。
这个男人很有可能在今晚彻底消失!这个念头突然之间的出现,竟让普苏惶恐得手足无措。
这个人,曾经咬过自己,骂过自己,打过自己;会嬉皮笑脸地讨好自己,会恶劣至极地惹自己生气;虽然时间很短,但是他们之间,曾有过由一个新生命联系起来的紧密关系。
不能死!
车子以巨大的撞击力冲向封锁线时,普苏脑中闪过这样一个坚定无比的念头。
凌栩找到了空隙,在两辆装甲车之间磕磕碰碰地撞了出去,但车子也就此基本报废,在枪林弹雨中滑行出几十米后终于慢慢停了下来。
反应过来的士兵和装甲车像蚂蚁一般涌来,只是在以车子为核心聚集起来的敌人中,没有发现车子停稳前就悄悄跃下的一个瘦小的人影。
普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还是活着的,他和凌栩都躲到了座位底下。侧头看去,凌栩的额头受了伤,留下的血沾染了小半张脸,有些狰狞。
车外静了下来,许久之后,只听见一个低沉的男声缓缓的劝降。
这声音有点耳熟,普苏一时想不出是谁。但是劝降这件事本身已经足够幸运——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自己有信心以个人的声望和口才保下凌栩这个人。
他欣喜地转过头,却吃惊地发现,和自己的大喜相反,凌栩脸上几乎是完全失去了血色。
顾不得许多,普苏动了动手脚,正准备开门出去,一根枪管却顶上了他的后脑勺。
“对不起,普苏。”凌栩伸出手,慢慢地将普苏勾了回来。
“凌栩,你这家伙——”
普苏轻轻地颤抖起来,平生第一次有了抓不住命运的无奈。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已经做好了这种准备。
“乖,让我再亲一下。”凌栩带着血腥味的吻轻轻地落在普苏的耳后,他听见那个男人用温厚如同初见时的口吻说道,“忘记我这个人,但是不要亏待自己。”
大腿上传来一阵锥心的痛的同时,凌栩踹开车门,拖着普苏暴露在无数枪管之下。
“别过来,不然我杀了他!你们看清楚,他可是班达·普苏!你们大元帅的儿子!”
普苏并不挣扎,只是低头静静看着自己流血不止的大腿。
距离动脉,半公分,并无实际损伤。
他终究还是手下留情。
黑暗中,一个颇为高大的人影自人群中走出,在距离凌栩两米开外站定。
“好久不见,凌栩。”那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普苏忽地一阵清明,同时也被一盆冷水当头泼下。
凌栩亦是哼笑着,气定神闲地回答。
“别来无恙,薛纳长官。”
26
“班达医生,您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这让我们很为难啊。”
普苏烦躁地翻了一个身,背对一众尴尬而立的同事。
“您这次被暴徒劫持受了伤,已经让我们很难向军方……向您父亲交代,如果您还要拒绝配合,就连薛纳将军都要怪罪我们了。”医生头疼地劝说道。
也不知道这个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富家公子这次又想要干什么,从被送进医院开始就一直拒绝接受治疗。给他打了麻药强行处理了伤口,醒来之后却又开始闹绝食,两天之内粒米不进,急得一众军医满头的冷汗。
普苏腾地从床上弹跳而起,矫健的动作完全不像大腿受了严重刀伤外加两天没有吃饭的人。他扫了一眼众人,缓缓说道:“让我配合治疗可以,我要见薛纳。”
“班达先生,我已经跟您解释过很多遍了,薛纳将军公务繁忙,不便抽身到此。但他非常关心您的安危,每天都有过问您的恢复状况。”
普苏冷笑一声:“有时间每天关心我这个‘陌生人’,难道就没有时间来露个脸吗?我知道你们之中有薛纳的心腹,带话给他,如果他没有时间来见我,我就去见他;如果他还想在军部混下去,就让我去见凌栩。班达·普苏从来都是疯惯了的人,没什么好怕的!过了今天他还不给我一个答复,就等着元帅的电话吧!”
几个医生明显被普苏的张牙舞爪吓到了,讷讷地应了几声争先恐后地跑出了病房。
病房里一时间空空荡荡,普苏蹬开被子,重重地把整个人蒙了进去。
直到现在,那一晚的场景依然让他胆颤心惊。
险些被激光枪命中没有什么,冲进装甲车的封锁线也没有什么,甚至那个人在自己腿上狠狠地扎了一刀都不是问题。
那一个夜晚,普苏由凌栩逼迫着,第一次切切实实地认识了薛纳这个人。所有的恐惧都来自于那个瞬间,那一双浸染了无尽杀意的赤红的眼。
凌栩,你究竟是跟这个人有什么关系。
是怎样的纠缠往事,才能催生出那样的刻骨仇恨。
在见到薛纳之后,普苏终于明白,为什么凌栩的态度会在那一声劝降之后判若两人,原来他真的是没有打算能活下去。
捂紧的被窝里空气渐渐混沌起来,又热又湿的气流开始刺激普苏的口鼻。胸口开始憋闷起来,感觉就快要窒息了,普苏猛地掀开了被子。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天花板,一边大口大口地补充着室内清凉的空气。因为看了很久,白色的天花板渐渐出现各种斑驳的幻象。
大起大落之间,脑子也变得前所未有地清晰。
他按了按刚刚结痂的伤口,慢慢地下了床。
洗脸,吃饭,穿戴,跨出病房门时普苏已经和平日那个目中无人心高气傲的年轻医生别无两样。
凌栩,你就想这样简简单单地把自己抹去,太天真。
那么多账还没来得及跟你算,别想就此抽身而去。
如果因为你的原因,最终暴露了我和杜尔一干人的计划,你就更加十恶不赦。
没错,这最后一个原因,正是自己不能坐视凌栩落入薛纳手中的最重要理由。
******
奥荷城的医院距离军部大本营隔着东西一个城。普苏闯出医院并没有费多大的劲。虽然自己和大部分医生都没有处好,却和护理员巡查员这类级别低下却又职责重要的人员向来关系不错。
普苏曾经也很烦这些每次在走廊碰到都要和自己打招呼的人。明明自己从没给过他们好脸色,为什么他们竟似不怕自己,每每都要拦着自己说一堆的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