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苏不太清楚那日二楼的房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是知道伊瑞-桑耶·杜尔是格斗好手,那种两败俱伤的结果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他故意放了水,二是怒火升腾中甚至遗忘了采取技巧。
以往普苏会毫不犹豫地认为是第一种。但自从窥得杜尔那诡异的暴躁面一斑之后,普苏觉得更可能是第二种情况。
看得出他对卢睿是真心的,否则也不会唯独在他面前判若两人。不过这份情义的表现方式有些令人惴惴。普苏在某个夜晚将自己放在了卢睿的位置,细细体味下来的结果,连他自己都惶恐了。
可是卢睿的变化也很明显。普苏依然记得很清楚,当初那个畏缩胆小一声不吭的年轻人。不过杜尔受伤的那次明显看得出卢睿在危急关头的能力。而后期数得清次数的聊天,更是隐隐开始散发出某种犀利。
也许现在的卢睿才是最真实的卢睿。聪明的,冷静的,有些恃宠而骄的味道,遇到危险又会本能地将自己保护起来。而最初的时候,普苏换位一想,也许真的是被突如其来的剧变吓坏了。
杜尔口中的卢睿却从一而终地表现出如今的这些特质。因此这个眼光毒辣的男人是从一开始就已经捕捉到了卢睿细微表现的本性了吗?真是这样,对于这破裂的到来,他应该是早有准备的。
如此一来,伊瑞-桑耶·杜尔在情人叛逃之后的淡定也就能够理解了。反而是卢睿主动介入这场于己无关的纷争更让杜尔失态,终于事情开始出乎他意料外了。而乌尔·库鲁的出现更加是当头一棒。卢睿在那一晚让乌尔先行回去的时候,普苏觉得身边一言不发的男人连呼出的气息都是冷的。
伊瑞-桑耶·杜尔的一直在忍耐。他的忍耐完完全全地只是为了后天的到来,十年来一直未变,他不会在临门一脚的关头自毁长城。
至于在这之后会怎样,普苏能猜到几分,更多的却是未知。眼下他没有更多的心思去考虑旁人的事,一个凌栩已经让他焦头烂额了。
杜尔允了会介入,自然就不会袖手旁观。听他口气,提前几个小时暴露自己的意图似乎不是什么问题。
大星王没有回头路可走,因为回到家乡,等待他的是另外一场巨变。
普苏抬起头,想象着那个民众眼中的明君,好友眼中的魔鬼从天而降时的情景。
这样一天,终究是要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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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抗军那边说,已经联络了所有能找到的军事首领和政客,随时能进行谈判。他们已经送来了这一带的地形图,包括暗堡的位置和天然的伏击区,最后还有撤退的线路。”库·洛将一沓厚厚的纸递给杜尔。
“他们这也是搏命之举,把自己的基地全部暴露了。虽然来得有些晚,但至少大星王还没有到。”库随后补充说。
“地球人擅长长期作战,其实这些东西现在有没有无关紧要。”杜尔眯着眼睛说道,“这就是凌栩带出来的人,这份决心我收下了,但愿……不会走到使用这些东西的一天。”
库·洛看着杜尔,突然说道:“其实我一直不太理解,你为什么一定要和地球人合作。”
杜尔抬起头,眼神带着质询。
“他们的介入与否该根本无关紧要吧?你简直就像是和兔子结盟去攻击狮子。”
杜尔若有所思地盯着库·洛,忽然朗声笑起来:“这个原因,等我们胜利以后,让我母亲告诉你!”
他站了起来,四下看去,几个心腹正在紧张地调试仪器。而卢睿就像好奇的孩子一样瞪圆了眼睛站在一旁观看悬浮半空的模拟画面。
“如果你一开始就告诉他真相,也许事情完全不会像现在这样。”幽幽出神中,听到库·洛在一旁轻声说道。
杜尔轻笑一声,不置可否,忽而想起什么,问道:“普苏呢?”
“他不放心,大概又跑到行刑羁押处去了。”
“那个笨蛋。”杜尔轻骂了一句,“说了会把人救出来,他急个什么劲。”
“先生!”
一个属下忽然站起,神情慌乱地将耳机摘下,颤抖着嗓音对杜尔说道:“您听!”
杜尔、库·洛和一旁的卢睿全都有些意外地僵住了。
杜尔皱了皱眉头,走上前接过耳机贴到了耳侧。
“老家伙。”听了片刻,他低声诅咒。
在所有人看到他们的领导者处变不惊的脸上露出一丝无措和茫然之时,卢睿微微地蹙起了眉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与此同时,地下室以外整个奥荷城的大街小巷都被这样的声音笼罩着。
“为给我们一个惊喜,大星王日夜兼程而来,两小时后即将着陆奥荷城。大家一起欢呼吧!”
“原定对于万恶叛逃者的处刑将维持不变,大星王将会亲自监督行刑,用异族者的鲜血荡涤一切无谓的反抗。”
……
“通知下去,计划有变,全部提前到两小时后。告诉大家不要慌张,不会有问题。”杜尔按着传令者的肩膀沉沉地说。
他抓过桌上那张面具,伸手从口袋里掏出通讯器,快速地摁下几个键。
“普苏,你可千万别给我做什么傻事。”急速地奔出地下室,杜尔低喃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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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苏拼命地撒开步子在大街上狂奔。
耳畔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声音就像是催命符一样源源不断,炸得他脑子隆隆作响。
没有太多考虑,直觉地知道事情要糟,就发狠地开始朝羁押所冲去。
猝不及防的提前到达,普苏相信现在杜尔已经自顾不暇。
他心目中,没有人会重过自己的母亲。
口袋中的通讯器一直在嘀嘀地响个不停。普苏咬了咬牙,把它关掉了。抬头一看,羁押所的铁门已经近在眼前。
突如其来的消息让这里也乱作一团,铁门开阖间不断地有军车和荷枪实弹的士兵出入。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普苏只在门口站了几秒钟,立刻就有警惕的目光扫来,他连忙闪身躲到了一旁。
自己只有一个人,怎么进去?
普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的无能。
卢睿说过,要让他们内乱,可是怎么才做得到?难道朝院子里扔手雷?
他开始后悔为什么出来的时候没有向库·洛讨几个士兵,哪怕再多给自己几颗手雷也好,不会像现在一样束手无策。
正在此时,肩头忽地被人轻轻一拍,普苏浑身一颤,以为自己就此暴露,反手就要肘击过去,却听到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说:“别动。”
普苏呆愕异常:“卢睿?”
来人戴着大口罩,暴露在外的皮肤透出几丝白皙,压低的帽檐下是一双灵动的眼眸。
“你怎么来了?”让一个地球人公然在奥荷城里跑来跑去,杜尔的脑子是急傻了吗?
“你的好朋友本来打算亲自拽你回去,被我拦住了。他让我传话给你,不要轻举妄动,机会马上就会出现了。”
普苏的眼睛瞪得溜圆:“杜尔让你过来……只是当传令兵?”
“怎么可能。”卢睿哂笑,“他没有禁锢我的权利,我到哪里都是自己的自由,这在那天晚上说得很清楚了。至于为什么会来找你——”
他抽抽鼻子,说:“看他和他老子死磕,还不如跟你一起救同胞。”
普苏低头不吭声,心里却泛开几分暖意。卢睿状若漫不经心,终究没有掩过那一层淡淡的关切。
“喏,他也没有让我好过,派了两个人跟过来监视我。”普苏这才发现卢睿身后还跟着两个人,定睛瞧去,竟然都是那人最贴心的心腹。
他定了定心,低声问道:“那现在,怎么办呢?”
“你自己看。”卢睿指了指那往来不绝的入口,轻声笑道。
普苏半信半疑地凝视着远方。那喧闹自自己来后都不曾停歇过,此刻竟有越加混乱的态势。原本闭起的铁门也拉开了一半,隐约看见铁门内众多来回跑动的人影。
饶是普苏急火攻心,也看出情况不对,羁押处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情,否则不可能乱成这样。
“你那位朋友手眼通天,你竟然不知道薛纳的警卫队里有自己人?”卢睿解释说,“半个小时前,他让内应把羁押所里关着的犯人全都放了出来,趁乱又放了几把火,现在羁押所里已经乱作一团了。”
见普苏欲要说话,卢睿又说:“因为凌栩是头等要犯,薛纳动用了最贴身的死士,没有人能接近得了。今天事出突然,想必薛纳也措手不及,趁此机会索性一鼓作气把人救出来。”
他撇撇嘴:“你不肯接电话,我只好把他的话转述给你听了。”
身后那两人麻利地拿出四套军装,普苏三人换着衣服,瞥见卢睿站着不动,稍加思索就立时了然。
他俘虏过自己一次,看来今天是要还回来了。
普苏万万没有料到伊瑞-桑耶的介入会这样强势,一眨眼的功夫,事情好像全部重回那人掌控。难怪那晚杜尔会那么心不在焉,还有心情调侃自己。稍稍放心之余,他也不禁气馁,那个深谋远虑的人,不动声色之下不知比自己强上多少倍。
“到了现在,你想清楚没有,到底为什么要救凌栩?”
快到铁门口,卢睿忽然低声飞快地冒出一句。
普苏怔了一怔,竟不知如何回答,待到回过身时,几个人已经身处敌人跟前。
也许真的是乱作一团了,对方只听说是抓了逃跑的犯人回来就让开了路,催促四个人快些进去。
普苏压低帽檐,惴惴不安地环顾四周。偌大的广场上警报长鸣,各处出口不停地奔出涌入空军穿着的士兵。几处角落里隐约冒着火光,空气中也有烧焦的味道。普苏在图尤军中逗留时间不算短,乱成这样的局面倒还是第一次见到。原本心里带着几分忐忑,不想穿过整个广场都无人过问,当真如入无人之境。
身旁随从一人走了开去,过了片刻领着另一个人前来,朝着普苏微微颔首道:“请跟我来。”
“薛纳安排看管凌先生的人都是贴身警卫,属下实在难以接近。几天前,薛纳刚刚杀了自己的副官,现在所有的士兵都不敢有丝毫抗命,我……”
“带我们过去就好。”普苏低声说道。
“我们几个动手,班达先生站后面吧。”随从亦小声建议。“这次行动风险很大,储君阁下让我们务必保护两位周全。”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少说废话!”普苏烦躁地说道,攥紧了手上的激光枪。
凌栩的关押地在地下二层,外面乱作一团,这里却是一片寂静。
普苏站在墙角望去,牢房门口站了两个荷枪实弹的士兵。
随从和内应对视一眼,双双抢上前去。普苏却率先一步拽了内应,低声说道:“让我去。”
两个士兵,他还料理得了。薛纳狂妄自大,自以为两个卫兵就能应对突发事件,当真真可笑至极。
那内应想是平时和这两名看守混得熟了,三人略略开始攀谈起来。同时不着痕迹地向普苏一使眼色,两人齐齐发力,猛地冲过去将两名士兵压到墙上。
惊变突起,看守士兵尚未反应过来就被砸昏了过去。普苏的心脏狂跳不止,颤抖着在士兵身上寻找钥匙。
出于一种对未知的恐惧,他只觉得手下越来越经不住地哆嗦,来回翻了半天却怎么也找不到钥匙的踪迹。他慢慢地咬起下唇,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仔细地重新翻找一遍。
凌栩就在里面。一墙之隔,却无法逃出生天。普苏只觉得自己快要发狂了,却看见卢睿快步站到铁门的小窗口前朝里望去,脸色猛的变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从普苏心底油然而生。他站起身,抓住铁栏费力地朝里望去。
依然记得上一次这一看之下的触目惊心。可普苏宁可现在看到的是那不堪的画面也不要像现在这般——空空如也。
霎时间,普苏的大脑如同那房间一样一片空白。
随行已经有人在弄醒士兵询问囚犯的下落。普苏听到那隐约传入耳畔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刀。
“将军大人亲自押着犯人,前去迎接大星王。”
几乎是同时,普苏身上的通讯器尖利地响了起来。
普苏一个晃神,急忙接通了电话。只听见那头,伊瑞-桑耶·杜尔沉稳的声音说道:“凌栩已经被薛纳带往总管处大楼,你们注意自己安全,快点回来!”
“杜尔。”普苏死死攥着通话器,“你能保证救凌栩出来么?”
那头的人沉默了很长时间,最终一字一顿地说道:“哪怕这是最后一次,请相信我。”
32
伊瑞-桑耶·杜尔似乎一直非常肯定自己会有来到地球的这一天。他在十年之前就开始构思着创建这样一套防御体系,一旦开启,星球上空平流层的外围会产生强烈的电磁干扰,任何由外太空闯入的飞行器在进入之后都会因为失控而坠毁。
完全的人工驾驶或许可以抵挡住这高强度的干扰,只可惜养尊处优的族人们早已遗忘了亲手操控驾驶盘时的自豪,只会躲在指挥室里向人工智能发布一条又一条的文字命令。
库·洛和普苏都曾经对杜尔没头没脑的执着非常不解。大星王下令远征的时候,杜尔对两个好友说,他已经做好了等一辈子的准备,但是老天待他不薄,只让他等了十年。
因此选择建筑师的身份是必然的。他需要在作为节点的某些地方构建这套体系的物理基础。节点遍布整个地球,其他都是由几个人手下的贴身死士去完成,而需要杜尔亲自操刀的,无疑就是整个系统的中枢神经。
把心脏放在了奥荷城,敌人的眼皮底下。
在这一点上,杜尔似乎和凌栩有着同样的令人难以理解的大胆。普苏觉得自己是一辈子也无法想通,究竟把控制室放在奥荷城较之放在人迹罕至的密林深处有哪些好处。
普苏一行四人赶到总管处时,这里已经里外三层地站满了士兵。普苏一眼扫去,眼神微微有些发亮,那些士兵全部是努依的人,换句话说,也就是库·洛的人。
普苏前脚刚刚踏进总管处的大门,就听见一声枪响从某个方向传来。
切切实实是枪响,地球人专用的子弹枪。
一时之间,四方都开始响起骚动。普苏凛了一凛,只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拔腿便往枪响之处跑去。
不消通报,一路传来的诸多讯息已经印证了他的猜测。
“异族人刺杀啦!”
“快派人保护薛纳将军!”
“看好战犯!保护飞艇降落处,一百米以内不准人接近!”
……
普苏奔到出事地点时,只看见广场上两拨人马剑拔弩张地对峙着。库·洛的人马一面围住了传出枪声的房间,另一面又将薛纳的亲信部队阻在广场外,不痛不痒地维持着现状。
屋子里不时地射出集束激光,零星的枪声也没有间断过。普苏亮了身份,马上从旁人口中得知了真相。
薛纳带着十几个人押着凌栩在房间里休息,也不知道那几个地球人是怎么混了进来,弄清楚凌栩在哪儿之后冲进去就开了枪。眼下正和薛纳的那些人交火。库·洛的部队接了上面按兵不动的命令,围着屋子也只是开空枪。
普苏心焦如焚,接通了库·洛的电话就吼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还不是那几个乱来的地球人,否则我们早就把他们全拿下了!”库·洛听起口气也烦恼不已,“大星王还有十五分钟就降落了,杜尔说顶到那个时候一起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