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主舰在漫天的炮火中被迫降落下来。部下开始劝说托图乘坐逃生艇离开。托图一面指挥部下挡住缓缓不断而来的攻击,一面独自一人走到了飞艇正中央一个狭小的密室。
密室里面,是他这辈子所有的梦想和遗憾。
整个地面交火没有超过半个小时,大星王在此期间一直静静地呆密室当中。当通讯器中慌乱地回报敌军冲进了主驾驶室时,托图靠在那人的身边微微一笑,慢慢拧开了地板上的毒气开关。
只是在意识即将远离自己的时刻,托图被手下强行拖出了房间,塞进了微型的驾驶舱。他死死地拉着床上那人的手,几乎把那昏迷的人从床上拖下来,也像是要把自己的手生生扯断一样。
直到救生艇起飞,托图毫无生气的眼睛朝地面望去,隐约可以见到一个像极了自己年轻时候的人影一头扎进了燃起大火的主舰。眼前渐起白雾,朦胧之中,那人沉静的睡颜一如30年前一般恬淡而优美。
梦,终归到了醒转的这一天。
手动驾驶的救生艇逃过一劫,穿过密织的干扰网飞出了大气层。平流层外毫发无损的战舰自当接回他们的王,惊魂未定地连连感叹。
他们势必会星夜兼程地赶回故乡,以期在最短时间内找到破解地球防御网的方法,再一次雄兵压境。只是他们还不知道,那遥远的故乡,自有另一场更大的变故在等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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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了,普苏一步都没有跨出过凌栩的病房。
这样那样的消息,几天来流水一般在耳边淌过去了。听到的传言有很多,听漏的也不少,自己的心思不在外面,但那些事毕竟太值得被人谈论,总也会流进他的耳中。
凌栩算是捡回一条命。他的伤远远不止胸口那一记,四肢的骨头都被打折了。虽然很严重,倒还不至于就此残废,薛纳终究还是手下留情了。
给凌栩做的手术也许不是普苏一生中最为复杂的,却是最为惊心动魄的。站在他面前的除了死神还有一个失去了勇气的自己。做完手术的普苏浑身上下是汗湿透了的,而从混沌中渐渐平复之后,如今竟有了脱胎换骨的感觉。
这几天来过病房的人不少,往往都是匆匆而过。大部分时间里陪着自己的反而是卢睿。大战过后的他显得有些无所事事,往日里带着精明的眼仿佛突然地失去了光彩,怎么看都是一副无聊的模样。
他也是没有地方可去,和杜尔的关系却一直僵在那里。普苏并不清楚当夜杜尔和他在房间了究竟达成了怎样的协议,只是觉得托图的事应该是他们两个最后的羁绊,在那之后,卢睿可以理直气壮地甩手离开了。
却不知这个地球人究竟被什么牵绊着,每日里的调笑依旧,眉宇间却多了一丝旁人看不透的深思。
来的最少的人反而是杜尔,普苏知道他正被更加重要的事情牵绊着。那唯一的一次,映入普苏眼中的也是一个憔悴到极点的疲惫男人。通红的双眼和密密的胡渣无一不在暗示着一个令人担忧的结果。在普苏面前,杜尔并不十分愿意提起那件事,略略问了几句凌栩的状况,又叮嘱普苏不要太过劳累,就又匆匆离开了。
普苏思索着是否应该去看看那边的情况,却在这个时候,凌栩的体征表出现了突变。
血压上升,心跳加快,平稳而逐渐变得剧烈的体征信号。一切都在显示着,病人即将醒来。
普苏像是触电一样跳了起来,浑身的神经都绷紧了。
凌栩的眼球在眼皮下滚动得厉害,却始终还无法睁开。普苏又惊又喜,抓住凌栩的手对卢睿说道:“快去叫医生!”
卢睿点点头,前脚刚要踏出房间,却又被从背后大力拉住了。
他愕然回头,看见普苏站在身后,犹豫地拉住了自己。
“……还是我去吧。”他咬了咬牙齿,用力地推开卢睿飞奔而去。
医生……其实自己不就是最好的医生么?
可是自己该以怎样的身份,怎样的态度去面对醒来的那个人?
生死关头每每的舍命相救,这让自己怎样开口以对?是该诚挚道谢,还是该告诉他,就连自己也还没有弄清楚的复杂感情呢?
不可能对凌栩怒目相对了。可无论是哪种理由,都会让自己的突然转变的态度,显得那样的生硬和可笑。
医生来了,却还是需要自己的授意和指点才敢进房间。门后不时传出低声交谈的声音,有卢睿的,有医生的,更有剩下一个人的。那声音还很虚弱,但听得出脑子很清楚,神智很清明。隐约地,还听得到自己的名字夹杂其中。
普苏站在门口怅然若失,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临门一脚,却是怎样都迈不过去。
却听见里屋的医生惊叫一声:“病人又昏过去了!”
普苏脑袋嗡的一声,踹开大门蒙头蒙脑地冲了进来,抬头看见三张笑脸笑得心照不宣。
卢睿领着医生走过普苏身边时,小声调侃道:“你尽管发脾气,否则他肯定不适应。”
普苏脸上有些挂不住,讷讷地走到凌栩跟前,脸上慢慢地烫了起来。
“你……还好吗?”知道凌栩灼人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脸上,他始终不敢抬头直视那双眼睛。
固然过去的恶劣态度会让他觉得尴尬,但最大的问题还是来自某种说不出口的联系。
凌栩劲瘦的手有些无力地伸了过来,普苏怕他牵动伤口,连忙抓住了不让他动。
一抬眼,却诧异地发现凌栩眼角发红,他以为凌栩身上不适,连忙问道:“哪里还痛吗?”
凌栩用力眯了眯眼睛,没有任何反应。
普苏仔细地盯着他,发现他的反应与其说是疼痛难忍,倒不如说是激动得难抑情绪。
不过是自己救了他一条命,用得着激动成这样吗?
许久,凌栩露出一个温柔至极的表情,开口时喉咙却哑了。
“我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有机会能拥有子嗣。”
普苏呆了一呆,慢慢地品味着这句话,待到反应过来,一张脸已经慢慢僵化。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甚至忘了否认这个事实,睁圆了眼睛浑然摸不着头脑,难道那时的话,凌栩竟然听到了?!
“卢睿告诉我的。”凌栩死死捏着普苏的手,淡淡地笑着说,“我现在没什么力气,不然肯定好好抱抱你。”
骨子里的流氓果然怎样都治不好的!普苏猛地甩开凌栩的手,脸上的灼热却已经烧到脖子了。
凌栩正要再说些什么,大门却在这时被人大力地撞开了。
普苏看着风尘仆仆赶来的库·洛有些迷茫,不详的预感似要浮出水面成为现实。
“快去看看吧,杜尔他——”库特意地转过头,后半句完全是对着门口的卢睿说的,“他快撑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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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瑞-桑耶·托图有个秘密情人,这已经是整个图尤大星上的人所共知的秘密了。
托图励精图治,在国事上是丝毫不落人话柄的,兢兢业业的态度甚至可以用拼命来形容。待人虽然有些冷淡,但至少也是毫无偏颇就事论事的。
历代大星王之中,托图算得上是一代明君,唯一有些令人不快的恐怕就是他莫名其妙地更改了图尤人几千年来的风俗,转而趋向了据说是“梦中得到的指点”所构建的文化。虽然至今的改革尚算顺利,私底下还是有人颇为不满,甚至谣传大星王是被外来的异族人迷惑了心智,脑袋发昏到数典忘祖。
特别是在某一次托图正式宣布有了子嗣,而孩子的母亲则被宣布为死亡之后,流言蜚语开始漫天乱飞,都说大星王私下里做足了不齿之事,孩子恐怕都是私生子。
但是图尤人的传统摆在那里,不管怎样有了孩子托图的王位就算是稳稳当当了。在外放养的孩子在登基之前是不会公开的,托图以此安静地度过了20多年,喧嚣声终于渐渐平息下去。
关于那个生活在黑暗中的人,知道的人几乎没有。普苏和杜尔算是极亲密的朋友,却没从好友口中听到一言半句有关母亲的话。零星的描述仅来自于自己的父亲和几位老臣之间的聊天。
那个人,据说是一个温文安静的男子,喜欢笑,喜欢家乡。
很难从这样的碎片里拼凑出一个具体的形象。但是,不管那人怎样,却永远不应该是……
如今看到的样子。
整个房间凌乱不堪,被摔烂了的台灯、壁画和其他小东西四散滚落在地。墙上不知是被什么利器划破了,深浅不一的割痕从床上一直延续到四周墙壁,狰狞不已。
普苏刚到门口看到这幅景象,几乎倒抽了一口凉气。但是所有的骇然都不及看到床上那个人时的震惊。
如果普苏没有记错,那人至多也不到60岁,半长的头发却完完全全地白了,凌乱地散在脸上。深陷的面颊上嵌了一双突出的眼珠,眼白比常人多,如同活生生地安在了骷髅的眼眶当中。露在睡衣外的四肢骨瘦如柴,一双手如同枯枝一般又干又长。整个人抱膝而坐,喑哑的喉头发出类似野兽一般的悲鸣。
这哪里还是一个人,分明就是一个鬼。
杜尔一直静静地站在床榻前,眼睛依然是红的,整个人还在轻微地颤抖着,他尝试着伸出手,诱哄一般地劝着那个人:“不要怕我……我是你的……”
“滚开!滚开啊!你这个怪物!!怪物!!!”
床上那人犹如见鬼一样地嘶叫起来,尖利的嗓音震得每一个在场的人心中发寒,毫毛直竖。
杜尔的颤动渐渐明显起来,开口时竟带了几分哭腔:“我是你的儿子啊,小时候你还抱过我的,难道你都忘了吗?母亲……”
“你是怪物!你给我滚远一点!你是那个魔鬼留下来的怪物!你别过来,我不要看见你,你给我滚啊怪物!”
杜尔伸向那人的手停滞在半空,下一秒,班达·普苏清清楚楚地看见,他那个有如神一般强势存在的朋友,硬生生地跪在了地上,嚎啕大哭。
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个身形高大,从来都是深藏不露的男人,在自己的母亲面前崩溃的这一刻,竟然哭得像个孩子。
普苏的眼睛也湿润了。
10年的忍耐和磨砺,几千个夜里心心念念的愿望,甚至背负了十恶不赦罪名,最终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结果,终于让这个看似坚强的男人彻底地崩溃了。
“我有什么错呢?母亲,我到底有什么错,你要这样地恨我?为什么从小到大,你从来都是这样讨厌我?我不是怪物,不是的,我是你的儿子,我不是怪物啊!”
跪在地上的男人泣不成声,说出的话幼稚得如同十岁孩童,那一分绝望和委屈,却生生的压得众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知是不是听懂了杜尔的话,床上那疯狂的男子竟也安静下来,愣愣地看着长跪不起的男人,歪着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艰涩的问题。
一声轻叹,终于有人打破了死寂,慢慢地走上前。普苏慢慢地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置信地看着卢睿轻轻地坐到了床上,伸手握住了那男子的骷髅一般的手。
那男子触电一般地弹了起来,一双突出的眼睛见了鬼一样地瞪着卢睿,胸口剧烈起伏起来。
就在他即将发作的时间里,卢睿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便看见男子就像定了身一般地僵住了。
男子的嘴唇抖动着,轻微的颤抖渐渐地激烈起来,那低声的呜咽渐渐变得清晰,大滴大滴的眼泪自男子干涩的眼眶中流出。而他的手,一直紧紧地抓着卢睿的。
“不要打我啊,我只是想回家……想回家……我想回家啊……他一直在打我……他是个魔鬼……你们一定都不知道他其实是个魔鬼……魔鬼……”
卢睿叹了一口气,转头对满脸眼泪的呆男人说道:“还记得你那天答应我的条件吗?”
杜尔傻傻地点了点头。
“我的条件就是,叔叔由我来照顾,我保证会照顾好他;至于你,今后不要在我们面前出现了。”
杜尔立刻站了起来,面色渐渐地沉了下去,见不了面?这样的条件他怎么可能答应!
“你也看到了,他对你们的人抵触太大,根本近不了身。你逼他见你,你和你父亲又有什么不一样?”
杜尔脸色阴晴不定,看着在卢睿怀里瑟瑟发抖的瘦小男子,心却又软了下来。回头去看普苏和库,竟然都是一副“如果你放心不下其他地球人,也就只能这样”的反应。
他迟疑着,缓缓地点了点头。抬眼却发现,卢睿忙着哄男人,根本没有看他。
“你知不知道?他是有多狠毒?你不知道吧?我告诉你,我告诉你他有多坏……他明明一开始不是这样的……他变坏了……”
“好,好,我会听您说的,您不要激动,我们都听着呢。”卢睿安抚着他说道。
“我告诉你……告诉你们……我说给你们听……”
白发苍苍的男子靠在卢睿胸口,一遍又一遍地低喃着。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