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突然就没话可说了,一时沉默让气氛有几分微妙的尴尬。
和伊瑞-桑耶·杜尔独处,从来是班达·普苏颇为害怕的一件事。不过近来这种现象有好转的趋势,这或许要感谢自己的释怀。
“那天从宴会回来我就觉得卢睿不太对劲。”
杜尔突然说道。
“带着他回来的时候我真的是很高兴,以为他眼中终于有点看见我这个人了。但是后来发觉那全是‘诺瑟’的功劳。”
“其实我本来想过了那一晚告诉他真相,可是没想到会出那种状况。”
“他是个很隐忍的人,可越是不表现出来,就越是让人不安。我在潜意识里可能都有点忌惮他,他做事实在太出人意料了。”
“杜尔。”
杜尔停下了低喃,转头看着普苏。
“卢睿的事……真的很抱歉。”
“都说了跟你无关。”杜尔自嘲地笑起来,“他铁了心要走,谁也拦不住;就算一辈子留在这里,心也早就飞了。我不想囚禁他,放他离开也是早晚的事。”
普苏知道托图的行径一直是杜尔心中一块疤,有些事情上他甚至特意选择和他的父亲背道而驰的做法,来证明自己并没有继承到那种暴戾的血统。
就比如在卢睿的事情上,也许没有第二个人会放任自己中意的人一去不返。普苏忽然觉得,也许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伊瑞-桑耶·杜尔,也是会有害怕和顾忌的情绪存在。
“普苏,你信不信,其实我是个魔鬼。”
“我身上流着那个人的血,潜意识里也是那样的污浊不堪。”他把头抵在门框上无声无息地笑着,“只有我自己知道,扮成伊桑·杜尔的暴力粗鄙是情势所逼,但又何尝不是我内心魔物的发泄通道。我卑鄙地利用了这个角色在让自己得到满足,卢睿就是那个唯一的受害者。”
“杜尔……你别这么说……”
友人的直白让普苏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才好。
有些事情是不能碰的,即使隐隐地猜到了真相,说出来却是不能承受之重。
“你真要这么说,那共演这场戏的我们所有人,都是卑鄙的。”
在卢睿面前的是另一个伊瑞-桑耶·杜尔。就好像卢睿对于在友人面前表现出无限温情的伊桑嗤之以鼻一样,自己也对那个粗暴蛮横的人有着不可置信的反应。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给卢睿治疗,普苏看到卢睿的模样简直难以置信。即使是演戏,他也不相信杜尔竟然真的能下得去这么重的手。
也许伊瑞-桑耶的形象渐渐地偏离自己心中的位置,最初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那么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呢?普苏很想把这个问题问出口。杜尔的这份感情,可以说是在他们几个的共同努力下破坏殆尽了。
不忍看着这段感情无疾而终,可是想要挽回却也……
想起卢睿说的那些话,又想起伊瑞-桑耶的个性,普苏沉默了。
楼下突然闪过两束耀目的白光,打断了两人的死寂。
“有车!”普苏警觉地拉上了窗帘,转身欲要去关床头灯。
“没关系,是自己人,这个时候来隐蔽性强一些。”杜尔朝阳台下瞥了一眼,“我们下楼去。”
“我怎么没有听你说起过今晚会有客人?”下楼时普苏忍不住问道。
“我也是两小时前收到的信息,那时你在书房,我不便打扰。”
“是谁?你的贴身部下么?”普苏实在想不出谁会在半夜三更鬼鬼祟祟摸到杜尔的家里商量事情。
“老朋友了,你最好把心态放平和一点。”杜尔转过头看了普苏一眼,表情颇有些古怪。
普苏听得云里雾里。心情正烦躁不堪,也没有耐心细想,正要追问,眼前突然一阵强烈地晕眩,脚下一步踩空,整个人毫无征兆地便扑了下来。
杜尔吃了一惊,赶紧伸手将他稳住了。亏得自己还没有转过身,不然两个人都得沿着楼梯一路滚下去。
“普苏,怎么回事?”杜尔架住浑身发软的普苏皱起了眉。从下午把他叫来直到现在一直在工作,也许真的是太累了。
“……没什么,最近经常这样,可能有点累了。”普苏揉着眉心慢慢缓过神,抬起头冲着杜尔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杜尔的表情却瞬间凝固在这一刻,而撑住普苏胳膊的手也瞬间抓紧了。
“……怎么了,我脸上有花吗?”友人的表情是从没见过的惊骇,带着极端的不敢置信,连带普苏自己都被吓得紧张起来。
毫无预兆地,杜尔狠狠地把普苏按在了扶栏上,眼中几乎都要喷出火来,吼道:“那天晚上,你和凌栩到底做了些什么!”
那天晚上,哪天晚上?普苏真的已经被摇身一变化身凶神恶煞的友人吓懵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杜尔指的是自己偷听的那个晚上。
瓢泼的雨水,浑身的刺痛,浓浓的酒精,纠缠的身体……一幕幕慢慢地浮现上来,普苏的脸也慢慢地烧了起来。
但是友人这狰狞到吓人的表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突然地提及……
普苏茫然地看着杜尔,感到嘴唇上方似乎有些温热,下意识地伸手一抹,看到沾在手背上一道鲜艳的血迹。
班达·普苏就在这一刻,彻底地僵硬成一具石像。
脑中就像有无数个响雷在不停地炸开,隆隆的声响让他觉得整个大脑都要裂开了。一片混乱中,只听见无数个放大的声音在一遍一遍地质问着。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
隆隆声中,还夹杂着友人气急败坏的追问。
“你们究竟做了什么,那个混蛋对你做了什么!……”
普苏像个木偶一般地转过了头,愣愣地看着杜尔放大的失态表情,呆滞地低喃着。
“……怎么会这样,只是……只是一个晚上而已啊……”
23
凌栩耐心地等了很久,主人才姗姗来迟地把门打开了。
但还是有些疑惑,自己特意朝亮了灯的二楼房间打了车灯,他相信主人应该看见了。
同行下属对主人的怠慢非常不满,已经开始小声抱怨了。凌栩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他注意礼节。
不过伊瑞-桑耶·杜尔可能真的是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正在这样想的时候,大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主人戴着可怖的面具终于出现。
凌栩礼节性地伸出手,抬眼看到主人的眼神时却怔了一怔。杜尔的目光中的杀意不加掩饰地射向自己,竟和那日早晨的普苏有几分相似。
凌栩有些莫名其妙,却还是不动声色地将手伸到杜尔身前。一阵僵持后,杜尔垂着双手冷声让开了路:“进来吧。”
差到家的待客之道。
数个小时前自己给主人通电话,虽然杜尔的声音透着疏离,却尚存几分基本的交际礼节,谈吐得当。凌栩不认为自己在挂断电话的几个小时内会招惹到杜尔,以此只能判断出这是主人的迁怒。
直到走进大厅,凌栩不由得眼睛一亮,似乎一切疑问都不是疑问了。
原本颇为压抑心情瞬间就转为大好,他惊喜交加看着客厅中的另一个人说道:“能看见你真是太好了。”
他此次前来只为找杜尔,却怎样也没有料到会碰上班达·普苏。普苏为何深更半夜跑到杜尔家里他想不了许多,一个多月来放心不下的人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已经够振奋人心了。
普苏的反应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那熊熊的怒火是凌栩早就有心理准备,可是除此以外却还夹杂着一种陌生的古怪。
凌栩猜不透那代表什么,隐约觉得普苏似乎在看怪物一样地瞪着自己。
“普苏今天只是碰巧在这里。”主人在一旁冷淡地插话。
“那我来的真是时候啊!”凌栩显然很高兴,转过头对普苏说,“我今天带的人还真是带对了。”
普苏好半天才从那种诡异的眼神中缓过神来,脸上的表情却也渐渐回复冷淡。凌栩把身后的人推到普苏跟前,拍着那人的肩膀朝普苏笑道:“来看看这是谁,还记得吗?”
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长得很瘦,脸上带着几分别扭又倔强的表情,非常不情愿地站在普苏面前。
直到看到孩子空荡荡的左臂,普苏才想起这个孩子曾是自己的病人。
“他对救活自己的医生崇拜得不得了,早就想要见上你一面了。”凌栩在孩子背后笑眯眯地说,“喏,这就是你成天嚷嚷要见的人,还不快去道谢。”
少年睁大眼睛瞪着普苏,一张脸憋得通红,咬着嘴唇就是不肯说话。
普苏抬头看着眼前的少年,心里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原本那么气息奄奄的一个生命,如今又生龙活虎地站在跟前,作为医生没有比这更令人感到欣慰的了。只可惜……
“你不用谢我,以后自己别做什么不要命的傻事;就算你再找我,我也救不了你了。”普苏淡淡地说道。
少年固然不太听得懂普苏说的是什么,呆呆地不知所措。凌栩和杜尔的脸色却一下子都沉了下来。
凌栩没有理会主人露骨的敌意,只强笑地说:“说什么呢,又不是当不成医生。”
普苏冷笑起来,斜斜地扫了凌栩一眼:“你来干什么?”
这气氛不对。
凌栩现在进一步确信了这两个人对自己怀着莫名的排斥。伊瑞-桑耶·杜尔怎么看自己,他无所谓,反正他们的交流仅限于在大局上的合作;但是这种敌意同时来自于班达·普苏,他就不那么舒服了。
虽然和普苏有过露水姻缘,但凌栩觉得那还不至于让这两个人讨厌自己到这种程度。据自己的了解,图尤人对于情事并不十分保守。子嗣稀缺的关系,这种行为几乎和吃饭睡觉一样地上得了台面。
凌栩倒是希望普苏能有保守的性事观,至少这样的话,作为他的第一个情人自己多少能获得些特别的关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别别扭扭地卡得让人上下不得。
“那就先说正事。”凌栩从少年的背包里取出一沓的文件递给杜尔,“你看看吧。”
普苏站了起来:“我先走了。”
“咦?我一来你就要走?”凌栩有些不悦,难道自己就这么碍眼。
“……我要走要留关你什么事!”普苏烦躁地瞪了他一眼,拿起外套对杜尔说道,“我走了。”
杜尔翻看着凌栩带来的东西,蹙起眉头说:“你所谓的重要事情就是这个?”
“我只是个打仗的,不是政治家。你们既然有心要在这里长留下去,我觉得趁早和他们联络会好一些。”
普苏穿衣的动作不禁顿了顿,有些好奇地朝杜尔手上的资料瞥了一眼。
“这是我今天晚上从其他抵抗者那里搜集过来的消息。流落在外的具有号召力的人物还是不少,这几位都是口碑较好的,以前在民众中的影响力也很强。将来的世界终究还是要交给会打理的人,你如果觉得有必要,我可以安排你们见面。”
普苏诧异地看着凌栩:“难道你不想当领导者吗?”
凌栩哑然失笑:“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当领导者了?拉起这支队伍也是情势所逼,如果不是——我一个人逃出来不是什么难事,拯救人类这样的荣耀倒还真没有奢求过。”
杜尔抬起头,眼神阴晴不定地看了凌栩片刻,慢慢地将材料搁到桌上。
“这样也好,但是我这两天抽不开身。”
“所以啊。”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答复,凌栩笑嘻嘻地看着普苏,“我这趟来就是向你借人的。让谈判家陪我走一趟,一起去见那些老头。”
普苏脸上变色,愤然吼道:“我不去!”
凌栩无辜地朝杜尔摊手:“那我也没办法。我去找他们谈也可以,只要你足够相信我的口才和诚信。”
“凌栩,你不要欺人太甚,你明明可以把那几个人带到这里来的,为什么非要我们去找他们?”普苏刻薄地反问道。
“凌栩,我跟你单独谈谈。” 杜尔站了起来,安抚地按了按脸色忽变的普苏肩膀,“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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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达先生,您还在犹豫什么呢,不相信我的驾驶技术么?”凌栩从驾驶座探出头来,调笑地看着站在车外全身僵硬的普苏。
最终伊瑞-桑耶还是同意了普苏跟着自己去谈判的建议。尽管医生在他们做出决定后咆哮得很彻底,但大局面前也只得无奈妥协。
凌栩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有些私心的。班达·普苏是他心里一根刺,即使对方不把那一晚当一回事,凌栩却将其看成了具有转折意义的重大事件。毕竟在说出那些话和做出那种事后,在和班达·普苏的这场较量中,倾巢而出的自己早已经是没有退路了。
如果不是处在这样混乱的局面之中,凌栩绝不会让普苏有一天的喘息时间,更何况是这样一个月的不得相见。就像这次的事,明明可以放到明天稳妥地前来,却因为想着能够早一点见到普苏,不假思索地就赶了过来。第一眼看到普苏坐在客厅里,凌栩还以为自己花了眼睛,实在是庆幸自己一时冲动来对了。
“你还不进来么?听说这附近还是有监视者的啊……”凌栩半提醒半挑衅地追加一句。
普苏哼了一声,极不情愿地坐到了车子的后座。
凌栩不以为意,哼着小曲发动了车子,只听见普苏在后座冷冷地说:“先去我家,我要拿点东西。”
“嗯?”凌栩回过头看他一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没必要拿什么药,副作用太大了。”
“我回家拿草拟文件!”普苏没好气地说。
凌栩眨眨眼睛,招呼少年上车,启动了引擎。
“我不认识你家的路,劳烦指一下。”
后座的人没有回答,凌栩只听见小声的“不认识路还装什么样子”的抱怨,无奈地摇了摇头。
凌栩开得很慢,特别到了岔路口都会刻意地留心后座的人是否有反应。普苏一路都托着下巴看着车外的夜色发呆,眉宇间隐隐露出的茫然让凌栩也不是滋味起来。
普苏一路上都不怎么说话,只在指路时心不在焉地稍加指点。凌栩渐渐专注于开车,一段时间之后却听到后座的人突然开口:“你……跟杜尔都说了些什么?”
凌栩挑了挑眉:“你们之间不是无话不谈的么?怎么,关系变糟了?”
“这些不用你管!……算了,你爱说不说。”似乎凌栩每次说话都能恰到好处地勾出普苏的怒意。凌栩不否认有故意为之的嫌疑,逗得普苏生气实在是很有意思。
“其实也没什么,无非是些外交辞令和交涉底线之类的强调罢了。”凌栩微笑着说,“当然,除此以外还有一些私事。”
普苏面色一僵,有些惊恐地看着凌栩:“……你……都知道了?”
车内光线昏暗,凌栩或者是没有看清普苏脸上的异样,径自悠然说道:“你的那位储君朋友在大事上做得滴水不漏,可是在感情问题上,还真是有些让人不敢苟同。”
咦?难道杜尔和他说的,不是那一晚该死的后遗症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