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颇不服气的絮叨普苏已经无心去听,他两眼发光地看着那扇门,一想到伊瑞-桑耶就在那扇门后,他就管不住自己的脚地冲了上去。
虽然心里早就有了准备,在门前被守卫拦下的那一刻普苏还是懊恼地回瞪了哨兵一眼。
“凌老大说了哟,这个地方你不能进去。”守卫的是个老兵,懒洋洋地劝退莽撞的年轻人。
普苏撇撇嘴,犹不死心地欲要和看守沟通一番。转念一想凌栩说过的话,哪些地方能去哪些不能去,分明已经划下界限来,自己再怎么交涉肯定也没用。
普苏讪讪地回到了一层,既然已经知道关押地的位置,也就再也没兴趣去别的地方,谢过了带路的士兵,独自回到房间想办法。
翻出贴身带着的药剂一数,一颗一天,自己顶多能再待7天。
该编造一个怎样的理由,让凌栩相信,自己非要去见图尤人的俘虏不可?
更要命的是,即便见到伊瑞-桑耶,赤手空拳的两个人又该怎么逃出去。
实在不行,就找个机会挟持凌栩,逼他就范。普苏最后心一横暗自对自己说。
他在房间里困兽一般来回地踱步,心绪却始终静不下来。得知伊瑞-桑耶就在自己脚下的某个房间之后,他的心思就整个地飞到那里去了。
凌栩难得不在,应该趁此时机最大限度地收集情报。他在心里默念了几句,决定再下二层一趟。即使那门卫不让自己进去,自己却可以套他口风,再者观察周围地形以便日后逃脱也是好的。
普苏依着先前的路线在地道里穿梭,默默地思考着如何能和那老看守尽快聊得投机起来。
转过一个弯,旁边的一条岔路上迎面而来一个人,和普苏擦身而过。
普苏浑身一震,看清那人背影之后,不假思索地便转身跟了上去。
那人也没有发觉被跟踪,开门进了自己房间便要关上。普苏飞快地冲上前撞开大门,将那人狠狠地推进了房间,而后将门反锁,冲着那人一声怪笑。
“卢睿,别来无恙啊。”
卢睿揉着被撞疼的胳膊不解地回头,看到头缠绷带一脸狞笑的普苏浑然摸不着头脑,疑惑地问道:“你是谁?”
普苏哼了一声,继续对着心目中的叛徒冷笑。
好半天,卢睿脸上终于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指着普苏的脸问:“你是普苏?”
“亏你还没忘。”普苏嗤笑道。
卢睿面孔扭曲,嘴唇抿了又抿,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哈哈哈……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你往身上抹了究竟抹了多少油漆啊……”卢睿捧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看见普苏的表情想要杀人,才竭力停下来。
“……说实话,你变白了更好看……”卢睿继续不知死活地评判着来人,“但是为什么要剃光头呢?”
“卢睿,你觉得我会是来和你谈论这些的么。”普苏咬牙切齿地说道。
“怎么可能。你要找的那个人在地下二层,出门右拐。”卢睿止了笑,施施然朝门口一指。
普苏恨恨地说:“杜尔我要找,可是你,我也不会放过,你这个叛徒。”
“叛徒?”卢睿下巴抵着椅背,抬头看着兴师问罪的医生似笑非笑,“你把一个地球人离开图尤人,转而投靠自己的同族,叫做叛徒?”
“你明知杜尔有多喜欢你,为什么还要背叛他?”普苏盛怒地质问道,“即使他一开始做出过伤害你的事情,但那都是不得已而为之。杜尔那个人有多心高气傲你知不知道,他都肯低声下气地向你道歉了,你还想让他怎么样!”
卢睿失声笑道:“原来他的道歉是这么大的殊荣啊,看起来我应该为此感恩戴德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普苏怒道,“我只想让你不要被仇恨蒙蔽了眼睛,你应该试着多去了解一些他的人生,而不是背叛他!”
“我背叛他?”卢睿阴郁地收起了笑,站了起来,“是我说出他的建筑师身份是假的,还是我说出他的姓氏是你们的国姓?还是我说出他的老子是大星王,他母亲是地球人?还是我说出他带着你们几个准备把他老子给掀翻?班达·普苏,我也是一个人,无论你那位朋友的情感是多么高贵的施舍,我不可能因此就把以前发生的一笔勾销,转而感激涕零地对他投怀送抱!”
普苏震惊地看着卢睿,他想不到对方会点破双方一直在打着擦边球的话题,更加想不到他会将与伊瑞-桑耶的这一段际遇,置于决绝至斯的地步。
好半天,普苏才回过神来,不甘心地说道:“你、即使对他没有感情,但至少不用离开他,你应该尝试着去和他沟通,即使是拒绝他,也应该亲口说出来,而不是趁他不在跑出来。”
“班达医生,我是被伊桑·杜尔抢回去的,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公平的待遇。他既然能够威胁我囚禁我,我为什么就不能逃出来呢?你软禁了一个人,再教导他如何以诚相待,这是何等的荒谬。他想要我回去,可以,让他自己来找我,先向我赔礼道歉再说!”
只要道歉你就肯跟他回去了?普苏这一句话还没有问出口,就听见卢睿冷冷地接下去说道:“但我可以告诉你,就算他道歉也没用,不管他有什么样的苦衷,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你……”面对着卢睿毫无表情的脸,普苏一时之间无言以对,只是原本劝他回去的心霎时就凉透了。
他咂咂嘴,尴尬地站在那里。却在此时,听到门外一阵强烈的喧哗,将房间内两人的注意力齐齐吸引过去。
卢睿立刻走过去打开房门找人探听情况,普苏却还沉浸在挫败之中,迟迟没有缓过神。
片刻以后,卢睿走进来重新合上了门。
“出了什么事?”
普苏只是随口一问,抬头却看见卢睿看着自己的表情有些怪异。
“凌栩不在,有士兵忍不住要去宰了那几个图尤人报仇。”卢睿盯着普苏瞬间惨白的脸孔缓缓地说道,“我想你可能更应该去地下二层,而不是和我吵架。”
普苏面无血色,大吼一声夺门而出。
片刻之后,他却又赶了回来,一把抓住卢睿的手腕说道:“你跟我一起去!”
卢睿拧着眉毛怒道:“关我什么事,我不去!”
“伊桑·杜尔很可能就这么死了!你确定你不去!!”普苏红着眼睛嘶吼。
卢睿愣了一愣,咬着嘴唇没吱声。
“杜尔如果有什么不测,你、我都不用想着活着出去!”普苏用力扯了卢睿一把,后者终于犹豫着迈动脚步,两人一齐冲出门去。
一路上,不少闻讯而去的人纷纷加入行列,齐齐地涌向第二层,等到两人赶到那里,那扇紧闭的铁门口已经聚集了三四十人,将整条通道都堵得水泄不通。
看守的老兵正在和闹事者僵持,站在铁门口丝毫不让。
带头的军官身上有伤,头上的绷带还渗着血迹,粗着嗓子怒骂:“老子的家人全被这帮杂种杀了,昨天老子的弟弟也被炸死了,我们那么好心留着这帮杂碎干什么!老子今天就要拿这些绿皮祭奠我的家人!”
一时间四下响起阵阵的怒吼,积压已久的仇恨在这一刻终于不堪重负地完全爆发出来,红了眼睛的士兵们涌向门口,举着枪支便要砸门。
“好啊,凌老大不在,你们是要反了啊!”老兵眼看压不住众人,搬出凌栩的名字大喝道。
“凌老大对这些混蛋太好了,老子想不通!就算他回来杀了我,我这次也要亲手了结这些杂种,让我家人瞑目!”
老兵死守门口不肯让,最终被几个年轻力壮的士兵强行架开,那军官一枪打爆了锁头,踹开铁门就冲了进去,身后的一干士兵一同涌入。
普苏大惊失色,连卢睿也顾不上了,拼出浑身的力气挤进人群。心底里不断地默念着,杜尔,你可千万不要出事。
那穿透人心的枪声始终没有响起,普苏拼了老命挤到门口,胆颤心惊地看见屋内几个模糊的人影正在墙角缩成一团。
杜尔,杜尔,你在里面吗?
屋内光线昏暗,看不清那些人的长相,也来不及数人数,只听见那熟悉的语言正在大叫救命。复仇者的枪口已然对准了瑟瑟发抖的人群,随时都可能发出打断普苏心弦的一枪。
“老子今天就宰了你们,告慰被你们害死的亡灵!”军官怒吼一声,扣下了扳机。
枪响的同时,普苏撞了上去。
他基本上没有花时间思考如何堵枪眼的过程,身体就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
他只觉得肩胛被强力地撞击一次,整个人都被撞倒了,然后刺骨的疼痛感才从肩膀上传来。
子弹透穿,锁骨骨折……出于职业本能,他瞬间就判断出了受伤的地方。
剧烈的疼痛让他有一阵的晕眩,右半身又因为锁骨受伤完全使不上劲,普苏整个人扭曲地瘫在地上无法动弹。
杜尔,看见了吧,我可救了你一命。
众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震得呆滞了。没想到会有同胞挺身而出替敌人挡子弹,先前闹得厉害的一干军人拿着上膛的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普苏心想可能这些人缓过劲来还要杀人,想要开口劝几个同类快点逃。事到如今连性命都快没有了,他早把暴露身份什么的抛到了脑后。
正要说话,只听见门外有人大叫一声:“凌老大来了!”
16
普苏狼狈地趴在场地中央,右肩胛的疼痛正在进入高峰期,他已经没有气力说出话来,只能艰难地扭动脖子,看着墙角那一堆瑟瑟发抖的人群。
离得近了,虽然还是面目模糊,但普苏用仅存的清晰思维很快地发现了令人沮丧的事实。
那群建筑师里,没有他要找的那个人。
六个人,唯独缺了那一个,那个让自己舍命扑上枪口的人。
杜尔,你究竟在哪里。
潮水一般涌来的痛感令普苏没有余暇再去思考这个深奥的问题。上下牙床不受控制地碰撞在一起,他的身体开始因为剧痛而轻微抽搐。
枪声响起以后,四周一直都是鸦雀无声。微小的骚动再起不久,普苏看到一双沾满泥土的军靴闯入自己的视野。
普苏没有勇气忍受那牵动肩胛的剧痛而抬头,只是看着那笔直的双腿,不住地喘气。
那双腿屈了下来,凌栩风尘仆仆又满怀焦躁的脸出现在眼前。
凌栩的眼神无疑是带着责难的,但更多的是普苏看不懂的东西,如今他就更不明白了。
凌栩叹了口气,凑近普苏的耳朵轻声说道:“我知道你很疼,但是我得把你送去医疗室,你再忍一忍。”
没等普苏回话,他的身体就被飞快地翻转过来,凌栩和另一人齐力将普苏抬上了担架。
普苏只疼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紧咬着下唇没有吭声。
短暂的颠簸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等到疼痛感终于渐渐轻缓下来之时,普苏看见凌栩站在床侧,另一边是卢睿。
也仅此一眼,渐渐袭上全身的麻痹感又吞噬了清明,眼前的人影又开始迷蒙起来。脑海中闪过的念头,就是希望这里的医生不要太差,不要把自己变成一个废人。
“锁骨伤得很重啊,中间这一段被打穿了。”军医一边检查着伤口一边说。
凌栩看着普苏苍白的脸孔,阴沉地问:“能够痊愈么?”
“这里有图尤人的特效药,立刻动手术的话应该可以基本恢复吧。”医生说道,“不过锁骨不比其他,伤过了总归会有后遗症的。但只要不是负力过大或者是做精密工作,日常是没什么大碍了。”
凌栩盯着医生的眼医生,一字一顿地问:“精密工作,做不了吗?”
医生没有看到过首领如此凝重的表情,忐忑之余乖乖地点了点头。
“那么,”凌栩的声音带着极轻微的颤抖,“譬如做手术这样的工作呢?”
“当然不可能了,凌老大您怎么开起这种玩笑,这小伙子又不是医生。”医生忙着施救,没有看见凌栩脸上血色渐渐褪去。
他站在床侧静静地看着普苏痛苦的睡容,许久之后,叹了口气说道:“您尽快给他动手术吧,不要吝啬用药,但请尽力把损伤收到最小。”
医生疑惑地点了点头,凌栩又看了普苏一眼,终于转身离开。一直在默默旁观的卢睿忙不迭地跟上了他,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医疗室。
“卢睿,麻烦你照顾他一段时间吧。”凌栩站在门外对正欲开口的卢睿说道。
“既然那么担心,为什么不亲自照顾他。”卢睿淡淡地说。
凌栩靠在墙上,看起来疲惫不堪:“他是医生,自己的伤势如何,造成的后果怎样,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他醒了要是看见我,肯定还是不会开口。……出了这么大的意外,还是让他发泄一下情绪比较好。”
“他和我可是死对头,你确定他醒来看见我不会更加激动?”卢睿哼笑起来,“事到如今,他也没心思再演下去,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他那种人,破绽百出也打死不会认的。现在变得那么狼狈,更加不会希望被我看见。”凌栩无奈摇头,苦笑地说。
卢睿看着凌栩若有所思。
“我真的很好奇,你究竟怎么会喜欢上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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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苏悠悠醒转之时,觉得自己仿佛是从一个混乱冗长的梦境里解脱出来。
梦中他尚少年,笑得神采飞扬,坚信事在人为,人定胜天。
有着奇异肤色的友人,由最初的震惊转向好奇,进而被那人的所有深深吸引着。
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心中就有了那样一个至高无上的形象,那人有着明亮的皮肤,洞若观火的双眼,谈笑之间更是满溢的意气风发。
只是这形象渐渐地和友人的轮廓偏离方向了,他忽然开始觉得惊恐,觉得应该做些什么,来恢复光芒中央日渐模糊的脸庞。
当他走到那人跟前时,却大骇地发现,友人的脸变成了没有五官的一张白纸。
普苏就是这样被吓醒了,醒来看见有着同样白皙皮肤的另一个人坐在床沿打瞌睡。
他眼神涣散,迟钝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只是轻轻扭动脖子,右肩便传来隐隐的酸痛——
他终于想起是怎么回事了。几乎是下意识的,抬起左手一看,墨绿的色彩久违地映入眼帘。
前功尽弃。
“你醒了啊?”卢睿揉着眼睛醒来,看见普苏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死盯着自己的左手,又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别瞪了,你都躺在这儿五天了。”
普苏看了卢睿一眼,冷道:“既然你们都知道了,那快叫凌栩过来,我要见他。”
卢睿从口袋里摸出某个瓶子在普苏眼前一晃:“见他之前你不需要在准备一下么?”
普苏疑惑地看着那装着试验品的瓶子:“你是说……凌栩还不知道我是……”
“这两天可苦死我了,谁都不让进,全是我一手代劳。凌栩忙着收拾那些手下,可没时间管你一个小小的新兵。”卢睿一脸的苦大仇深,口气倒是轻松愉悦,听不出半点不满。
是个好消息,普苏却只是动了动嘴角:“是么,那很好。”
卢睿扫了眼普苏缠着纱布的右肩:“给你用的是你们图尤人的特效药,这里的军医水平也不差的,不过是受了点小伤,你不用那么沮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