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地望他。紫眼睛的少年等得那样焦急,加西亚动摇了,他像只浣熊一样抱着廊柱,咬着嘴巴犹豫至极。时间过去很久,
加西亚终于鼓足勇气、准备走出去时,安条克的女王却在这时出来寻找少年。
“你还在这里等那个男孩?”科斯坦扎托起少年的下颚,伸手去揉少年泛红的眼睛,“我们该走了。”
少年说,“我再等一会。”
“他不会来的。”科斯坦扎说,“即使来了他也不会跟你走,那个男孩是国王的儿子。”
“我知道他是谁。”少年柔软的声音却非常倔强,“所以我不想让他死在这里。”
“即使是死,那也是他的命运,你不能改变。”科斯坦扎平淡地说,漠然的威严从她理智的眼里流露出来,恰如其分地作
为一个年轻的女王,科斯坦扎对萨珊说,“现在他才是耶路撒冷的王子,你不是。你得救了,他没有。”
少年为安条克女王的严厉有些着恼,他生气地挣开科斯坦扎的手,“他会来的。”
科斯坦扎也是头一次见萨珊这样执拗,不禁有些意外,她微微笑,“那么好吧。”
她用手指漫不经心地梳理着少年的头发,“我们打个赌。”
说到这里,女王的眼睛越过萨珊的头顶和虞美人的花枝,在翠绿的棕榈叶和廊柱之间看向加西亚躲藏的位置,露出抓住偷
点心的小狗那样的笑容。
她的眼神似乎在对加西亚说:
抓住你了。
科斯坦扎微笑:“我们打个赌,你的小男孩就在这里看你,但是他不敢出来见你,即使是死,他也不愿意跟你走。”
萨珊睁大眼睛,紫色的琉璃珠里面流露出惊疑和受辱的颜色,安条克女王的话成功地伤害了少年的自尊心,科斯坦扎故意
转过少年的肩膀,指向加西亚躲躲闪闪的小身影:“小家伙,躲也没用,出来吧。”
女人真是可怕的生物。
想到这一点的加西亚,脊背发凉,看向窗外阴霾的天空,秋末的乌云囤积在城外的平原上,宛如怒潮。
加西亚不喜欢女人,女人天生就满腹阴谋诡计,总是带着各种各样恶毒的心思,美丽,善妒,让人摸不透,不胜防。
女人可怕,女王尤甚。
说起狡猾,耶路撒冷的梅利森德比起安条克的科斯坦扎来,差了不知多少段数,科斯坦扎只微笑着说了一句话,一句实话
,便在他和萨珊之间划下一道一辈子也补不起来的裂痕。这样挑拨离间的本事,实在高明绝顶。
小加西亚被女王抓个正着,只得尴尬地滚出来,滚到萨珊面前,低着头搓着手,不知道说什么好。萨珊惊讶地看着从花丛
后面钻出来的加西亚,血色渐渐涌上眼角,他又惊又怒,更为难堪。科斯坦扎先说“我们打个赌”,然后又立即让她的话
在萨珊面前落实,一下便狠狠地嘲笑了少年执着的善良。
——加西亚必然是不会跟他走了,是他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即使是死,他也不愿意跟你走。”
加西亚深深地叹气,以萨珊的小心眼和烂个性,这一句话必然牢记到死。他那种出奇高傲而脆弱的病态自尊心,永远也不
会允许自己再对加西亚敞开心扉。
梅利森德说:“我弟弟从来不会恨什么人,他只是永远不原谅。”萨珊被加西亚拒绝过一次,杀过一次,欺骗过无数次,
他都默不作声地忍下来,忍下来,然后发誓永远不再相信,他不相信加西亚的任何一句话,更不相信加西亚会喜欢他,他
要靠自己的手段,把这只牙尖齿利的狼拴在身边。
他这样的性格,寂寞得太痛苦。
“不如你再被我困住一段时间,等我死之后,耶路撒冷就是你的了。”加西亚不由得有点心酸,他想起萨珊说这句话的时
候,给他擦去眼泪的冰冷手指:
萨珊其实是在求他吧……萨珊已经在恳求他了。那么辛辛苦苦维持的高傲,那么敏感脆弱的自尊,要不是实在无路可走,
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加西亚当时只顾自己伤心,没有听出他的绝望来。
天边一记雪亮的闪电划过,把高耸的石窗照得雪白,炸雷声震天动地,把加西亚从冥想中惊醒。
窗外狂风呼号,黑色的天幕布满青紫的雷电如古蛇,伸展它恐怖的躯体,加西亚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这时房间的门被
不知死活地猛然推开,加西亚还来不及呵斥,一个男仆就噗通滚进来跌在地上,惊恐地喊道:“殿下……女王她……”
加西亚立即站起来,他踢开男仆,快步出门走到宫殿另一端,长廊里几个女仆慌张地迎向他:“殿下,女王陛下忽然……
”
“医生呢?”加西亚问。
“医生正在里面。”
加西亚冷冷地推开女人们,刚一走进莎耶尔的房间,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让他停下脚步。
他怔了片刻,蓝眼中像有两簇明亮的火苗在突突跳动,满世界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房间里光线很暗,四处点燃粗大的白
色蜡烛,助产师带着满襟的血红色向他走过来,加西亚抑制住心头狂跳,他沉下声音问:“是王子还是公主?”
助产师对安条克的摄政王充满本能的畏惧,他嘴唇哆嗦了一下:“是个公主,殿下。”
加西亚没有任何表示,面无表情地问:“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助产师疑惑地抬起头:“……是蓝色的,殿下。”
冷酷的公爵终于微笑起来,犹如阴寒的天气一朝春暖,这个人原来也是可以微笑得十分亲切的。
加西亚抬了抬手:“抱过来。”后面的女仆立即捧着刚刚出世的小公主到公爵面前,粉红色的婴儿不停地扭动着头颅,啼
哭声健康而响亮,一看见加西亚,婴儿竟如心有灵犀一般,哭声渐渐平息,加西亚低头望着她,两双钴蓝色的眼睛自空中
望到一处,一双幽深莫测不可见底,另一双纯净无暇清澈剔透。加西亚沉醉在自己新生血脉的眼睛里不可自拔,直到助产
师战战兢兢地打断他:“殿下,医生说女王陛下可能要……”
加西亚抬起头,他往卧室内间望去,十几个女仆和医生依旧围在床前,他心里早有准备,平静地对助产师说:“你告诉医
生,如果女王不能坚持过来,就让她平静地去到主的国。不要有痛苦,要像睡着一样。”
助产师先是震惊,然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长出一口气,加西亚看他那自以为是的模样,微微冷笑,不跟他计较。这时
窗外又是一道闪电,强光尤甚之前,霹雳就落在宫殿的窗沿上,似乎那青白的火舌就要喷进屋里来,雷声像巨大的爆炸,
加西亚浑身一震,他仿佛感觉到某种征兆,在闪电的白光中脸色瞬间血色全无,冷汗滑下,好一会才恢复过来。
加西亚唤道:“让人把我的马牵出来!”一面说他一面走出宫殿,系上披风,天空中黑云万里,云中雷电翻腾,绝不是一
个外出的好时机。
加西亚吩咐侍从把他的安排一一转告米兰侯,然后翻身上马,他从王宫高处俯览城外的平原:
疾驰到沙漠尽头,然后翻越戈兰高地,穿过一千年前耶稣出生、成长的地方,才是耶路撒冷。
安条克离耶路撒冷果然天遥地远。
火焰感受到强烈的不安,两天一夜的疾驰也让这匹沙漠神驹精疲力竭,直到白色的圣城门下,一勒缰绳,火焰便四蹄跪地
,加西亚心疼不已。
从的黎波里到戈兰高地,再到耶路撒冷,阴霾的天幕如阴影随行,耶路撒冷的白色城墙矗立在乌云底下阴沉肃穆,更显庄
严。大风、狂沙和雷电昭示着一场罕见的暴雨即将来临,圣城中街市寂寥,商旅牵扯着骆驼焦急地寻找着遮蔽所。
耶路撒冷王宫似乎陷在某种恶兆之下,四面驻守国王的士兵,大门紧闭,国王军的蓝黄二色旗帜铺在王宫的围墙表面。
加西亚半跪在西殿顶上,往下望去,王宫里竟然寂静无声,东面大圆廊环抱的那一池睡莲,也只剩下稀疏的片片黄叶了。
有些事情必然会发生。加西亚虽然早就平静地认清事实,然而当它真正走到面前,他又难以相信真的会有这一天。
噼啪一声轻响。
水滴打在他撑着屋顶的手指边。天空中的第一滴水落下,紧接着便是无边无际的倾盆大雨,雨点如同灰白色的牛筋绳索,
噼里啪啦地抽打着西殿屋顶的石瓦,连天的灰色雨水中,忽然有一道明亮的剑光直迎他胸口飞来。加西亚并没有走神多远
,他立即格剑横档,只听噌的一声,阴暗的天色中交撞出一道灿烂的火花,加西亚飞身而下,如隼豹从天降,浑身杀气暴
涨,莽莽雨幕中,和一个根本没看清来路的人影杀得血光四溅。
不过十几个回合,只听交剑的声音一下更比一下尖锐,然后是一个豪气的嗓音大声喊道:“够了够了!我打不过你!妈的
你疯了啊?!”
雷纳尔多被加西亚锐不可当的剑杀得连连往台阶上退去,他愤怒地挥挥手里的重剑:“你看清楚我是谁!”
加西亚站在雨里,恍恍惚惚地收起剑:“……对不起。”
雷纳尔多一愣,他看加西亚一副灵魂出窍的样子,嗤笑着露出鄙视的表情:“你果然疯了。”
加西亚垂着脸,雨水就顺着他的发迹汩汩地往下淌,他整个人好似沐浴在瀑布下,站立许久,不知道在想什么。抬起头,
他有些迷糊地问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雷纳尔多任由加西亚愣愣地淋着大雨,他站在宫殿廊下,拧干了披风擦水,嘿嘿一笑反问:“我为什么在这里?你又为什
么到这里来呢?”
加西亚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雷纳尔多说,“萨珊把我叫回来的。在他死之前,他必须得让圣殿骑士团守住耶路撒冷,直到你赶过来。”说着他上下瞅
着加西亚孑然一身的模样,有些难以置信地:“我说喂,难不成你就光人一个过来了?”
“我只来看看他。”
雷纳尔多惆怅地笑。他无奈摇头,“那就非常困难了。我原本还指望你能兵临城下……看来,你果然已经傻掉了。”
这话刚一说完,宫殿的大门轰然打开。安条克的前女王、绿面纱的库尔加莎从门里走出来,耶路撒冷的国王小鲍德温紧接
着就站在她身边。
雷纳尔多苦笑:“靠我一个人恐怕顶不住,耶路撒冷现在是两边天下,圣殿骑士团和国王军,加西亚,你要想当国王,就
该领着军队从安条克一路打到这里来。”
像是印证他所说,有数十蓝衣士兵从宫殿两侧接连不断出现,把加西亚拦在雨幕之中。雷纳尔多耸肩补充道:“看吧,王
宫现在不归骑士团,它是属于国王的。”
加西亚于是把目光转向小鲍德温:“我们的争斗以后再说。先让我见他一面。”
年轻的国王注视着,自己的兄长站在大雨里,要求,不,恳求他,暂时把他们俩的恩怨放开一边。
国王的心里是犹豫的。
他们兄弟之间的隔阂自出生起便无法化解,他不喜欢加西亚·不兰他日奈,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背景复杂手段狠毒,是
他今生最大的威胁之一。小鲍德温心目中的加西亚聪慧狡猾让人防不胜防,而此时却站在如此悲剧的立场上向他请求暂时
的和解。国王还很年轻,轻易地心软了,他刚要开口,安条克的前女王便阻止住他,库尔加莎轻轻摇头对加西亚道:“公
爵,你在拒绝我的时候为什么不想想今天呢?”
隔着雨幕,雨水盛满加西亚的睫毛,水珠很沉,让他几乎抬不起眼睛来。
他望向库尔加莎,生平头一次觉得一个人如此可恨,满腔仇怨涌上喉咙,落在牙关间,却又轻飘飘地无从恨起。
他该恨谁呢?谁都可恨,谁都该死……萨珊也该死。
如今萨珊就要死了。
“你要我跪下来求你吗?”加西亚用手随意地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毫无卑躬屈膝的姿态,却又把一切都甩掉地屈服,他从
容地、甚至是微笑着说:“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为我曾经对莎耶尔做的事情,为你的丈夫,你报复我,就只有今天这个
机会。你说我不懂爱和仁慈,但你所做的,也不过只是弯折你的双膝和尊严而已。我却可以比你做得更多。”
隔着翠绿的纱,库尔加莎的黑眼睛望着雨幕中的公爵,似乎多年前那个男孩的影像又回来了。
她成功地从死亡边缘带走了那个紫眼睛的漂亮少年,却把这个红头发的小男孩丢弃在耶路撒冷。恍忽间好像她回头看见,
年幼的小加西亚就站在夏末的花园深处,一片黑绿的鱼腥草和鲜红的虞美人之间,宛若置身血海。在他身后,不过一个月
的时间,耶路撒冷就向男孩张开了它残酷的翅膀。
总要留一个献给阴谋。安条克的女王那时候这样想。
就让这个新来的小王子成为牺牲品吧。
库尔加沙微微笑着,一如从前那样,睿智狡黠,“从一开始,你就一直让我出乎意料。你的勇气、顽强和智慧让人钦佩。
我想我不应该拒绝你,只要你答应,今后永不涉足耶路撒冷。”
“我不答应。”
加西亚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冰冷的声音就先拒绝了库尔加莎。加西亚望向西殿深耸的殿门,萨珊披着黑色的斗篷出现在
殿门的阴影里,依旧挺拔着身体,那急剧消瘦的骨骼,几乎要从斗篷肩部的轮廓中划破出来。让加西亚心里微微刺痛了一
下。
库尔加莎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小鲍德温和雷纳尔多都震惊地睁大眼睛。萨珊走到库尔加莎之前,青白中萦绕着紫气的脸庞
上浮起淡淡的嘲讽,他挑眉,薄唇稍稍一扬:“怎么,你当我已经是个死人了吗?”
第25章:
库尔加莎一句话也不能说,她的确不能想象,一个濒死两个月、在昏迷和清醒之间徘徊的人,还能这样傲气挺拔地站到她
面前,依旧用自己的威严扼住她的咽喉。
只要他站起来,所有人必须在他面前跪下。
——就像科斯坦扎的父亲,安条克的博希蒙德曾经说过:有些人,生来就是为了让人臣服,他们活在这个世界上,上帝都
会觉得不安。
他们自称为王的高傲,超过了那个临到凡间的神。
库尔加莎只能后退,小鲍德温默默用眷恋的眼神看着萨珊往台阶下走去。
加西亚站在殿前,整个人都被雨水冻成了冰,他如同雕塑一样站着,用目光凝视向他走下来、走进雨里的人。
大雨打在萨珊的身上,那汹汹的冲刷力几乎要把他脆弱的肉躯击碎,他却抬起手,轻轻一拉解开斗篷,滑落在地。
仿佛要蓄意自损一样,他站在加西亚面前,冰冷的雨寒浸两人的身躯,摇摇欲坠却又坚不可摧。
安条克的前女王注视着对面相望的两人,许多年的迷惑终于有一点明白了。
库尔加莎一直以来试图理解萨珊,但是她不能。以她那样深刻的智慧,也不能参透加西亚或者萨珊的所作所为。
现在她好像隐约找到了答案。
——他们俩所在的地方,不在这个世界上。
理想高出这个世界,灵魂却眷恋人间。他们痛苦于高傲和自负,却拒绝用妥协换取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