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骗我。”奥拉尔感到一滴滚烫的水珠落在脸上,她感到宽慰,露出笑容:“你哭什么,我已经很满足了……你结
婚的时候,还把我抱在怀里……”
加西亚紧紧地吻着她走到生命尽头的冰冷的唇,奥拉尔回吻着他,加西亚的眼泪流进她的嘴里,她哭笑不得地搂着加西亚
的脖子说:“你太可恨……一开始我就是被你的眼泪给骗倒,如今我要死了,上帝会替我惩罚你的……”
加西亚点点头:“睡吧。公主。”
于是巴登的女王,罗马唯一的公主在他怀里死去了。
犹如一声恶毒的诅咒,命运已经为加西亚敲响了丧钟。
雷纳尔多站在门口,安德烈也匆忙赶来。这个世界上任何事情也难不倒的米兰小侯爵,也终于被吓得腿脚发软,噗通一下
跌坐进旁边的椅子里。
雷纳尔多抱着手臂,他望着加西亚怀抱公主低声饮泣的模样,似是惊叹,又似是无奈地说:“唉,萨珊的目的达到了。你
再也别想回西方,留在这里陪他玩罢。”
“复活节过后,圣殿骑士团会先越过戈兰高地,战争就又开始了。做好准备,加西亚——打仗这事,永远没完。”
说罢雷纳尔多转身往外走去,王宫外的大道上,安条克的少女正在唱莉亚之歌。
1151年3月,安条克和耶路撒冷为争夺的黎波里再次发生战争,这次战争就好像一个序曲,为耶路撒冷二十年的血腥扩张
划上句点,为东方世界的混乱倾轧拉开序幕。
似乎是几千个战火纷飞的日夜过去了,耶路撒冷的城墙只一声轻微的叹息。
黎巴嫩的山谷里喋血生长出碧色的春草,安条克的街道和集市重新繁华起来。
加西亚独自坐在王宫高处的塔楼里,日日听下方的城市中,人群喧嚣的声音。
他现在所在的位置,就和当年萨珊一模一样。白色的云气环绕着蓝黑色的城墙,庄严华美,如今他也让安条克的城墙下,
穆斯林和犹太人安居乐业(犹太人照样精明厉害),各种各样的语言,混合着钟声和鸽哨声,弥撒的尾声,集市的叫喊…
…从繁华的王城中传出,一直到遥远的海边。
加西亚现在常常会回忆那个与萨珊重逢的傍晚,就在这个城市里,王宫不远处。
博希蒙德广场上,日光西斜,空气中有一种暮色的气味,教堂的烟火和熏香,集市上的香料那么浓郁,熏得人陶然欲醉。
三年过去了,时光却彷佛倒流。
加西亚手中把玩着他的小徒弟,那个库尔德男孩(如今已经是闻名一方的少年英才)送给他的贺礼,一把金色的白檀木小
弓。
送给安条克即将出世的王子,或者公主。
六个月之后,也许更短,安条克的女王将生出他的孩子来。但是医生告诉加西亚,女王太过年轻,而且不能自理,第一个
孩子不能留下。
加西亚拒绝了医生的建议。
他坚决要求女王生下王储,即使要让他的妻子冒生命危险。于是城里的议论声又热烈起来。
经过这三年,“黑公爵”的称号人尽皆知,人人都知道女王的丈夫是怎样一个黑心铁血,冷酷无情的君主,他治理国家的
手段,比起当年那个耶路撒冷亲王,不知心狠手辣多少倍。人民总是最忘恩负义又热爱抱怨的一种动物,他们享受着加西
亚带给他们的富裕和庇护所,却又热烈地怀念从前那个紫眼睛亲王的冷漠和优雅。
女王就要死了。
——虽然人民对女王毫无感情,却乐于因此指谪女王的丈夫残暴冷血。
加西亚想着这一点,微微冷笑,他抚摸着手里精致的小弓,白檀香的气味飘出来,深得他的喜爱。
塔楼里传来仆人的脚步声,仆人敲门说:“殿下,耶路撒冷的使者来了。”
第23章:
我知道她会来的。
加西亚这样想着,站起来,从容地整理了衣服。
所有的事情都有一条既定的道路通向未来,如今加西亚已经能看见它们的影子,就像有预言的能力一般,每件事发生之前
,他都有预感。
加西亚扶着螺旋形的阶梯,走下塔楼。戴风帽穿大氅的女人在等他。听见声音,她抬起头,加西亚在风帽底下看见绿色的
面纱。
加西亚踏下最后一级台阶:“你好,库尔加莎。”
库尔加莎摘下风帽,她不说一句话,迅速走到加西亚面前,在所有人面前,她的女仆,加西亚的侍从面前,所有人始料未
及的时候,她跪在加西亚脚下。
加西亚也忍不住稍稍惊讶。
库尔加莎跪在加西亚脚前,或者说伏在地面,去亲吻加西亚的脚,她的几个女仆捂着嘴发出惊叫。就像古代埃及人觐见法
老的姿势,死囚恳求国王宽恕的姿势,库尔加莎吻加西亚的脚尖:“我乞求你,作为一个母亲乞求你,别让我的女儿成为
你的牺牲品。”
加西亚为库尔加莎的措辞微微皱眉。
“我会让医生照顾她。尽力保护她。”在这件事情上,加西亚早已下定决心,冷淡地拒绝道,“但是我必须要这个儿子。
我没有时间等了。”
“你真是……”直到此时,库尔加莎抬头看进加西亚冰冷的钴蓝色眼睛里,终于相信了他的顽固和野蛮。
她站起来,后退一步,“到现在,你的心仍旧这样残酷,不肯展现一点点仁慈……即使对你自己……”
“你既然知道这一点,为什么还要来乞求我,折辱你的尊严?”加西亚冷笑反问。
“……尊严在爱面前没有重量……你不会懂的。”库尔加莎重新遮回风帽,她用非常不解的声音问加西亚:“我想知道。
萨珊已经足够不幸了,你却总是选他最脆弱的地方伤害他,他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恨他?”
加西亚笑了笑:“你不会明白的。”
库尔加莎说:“让我见见莎耶尔。”
加西亚点点头,让仆人带库尔加莎顺着小路,穿过塔楼下的花园,去女王的宫殿。
他看着库尔加莎的背影,安条克的前女王披着墨绿色的驼绒长斗篷,灰色的衣裙从斗篷下露出角落,在迎风的行走中如蝴
蝶般飞舞。花园里的碧绿枝叶绊住她的肩,深红色的虞美人在她路过的小道上频频摇动花枝。花粉飞到空中闪闪发亮,在
夕阳的光线下如同圣像上剥落的金粉。
加西亚忽然被这个场景吓了一跳。这个女人就像英雄传奇里的半仙女巫,总是突如其来地插入到他的故事里,提醒他命运
给设下的这样那样的机关。
有她出现的画面总是似曾相识。那些画面都是故事的节点,加西亚从那节点上走到某一个岔路中去,绕过千山万水,如今
又走回来了。
1134年,也就是二十年前。
安条克的新女王、黑眼睛的科斯坦扎公主,也是这样,和眼前的这一幕如出一辙,穿着墨绿色的驼绒长斗篷,灰白色的衣
裙,清新的绿面纱,像一阵微风飘到加西亚面前,把还在等加西亚回答的紫眼少年带走了。
加西亚记得她的背影,和从后面看去她走路的风姿,耶路撒冷的夏季那些碧绿的枝条,花园小道上虞美人的金色花粉。科
斯坦扎拉着少年的手,紫眼的少年回过头来,不忘认真地嘱咐他一句:“我就要走了,明天我在这里等你,你一定要来。
”
究竟是什么事情,萨珊让他一定要来呢?
萨珊为什么等他呢?
萨珊要走了,去哪里呢?
无疑萨珊是和加西亚说过什么的,而且十分重要,但加西亚却忽然想不起来了。他记事极早,对小时候那一段事尤其记得
清楚,可现在却忽然想不起来。
加西亚感到一阵尖锐的头痛,他身体变得很差,大概又是病了。
他回到自己的宫殿,喝一杯苏打水,然后走到窗边,望安条克王宫里满园绿色的春景,试图回想起当年那些事情的真相。
他还记得忽然活过来的少年睁开一双紫色的眼睛——在他受到惊吓从萨珊面前跑走之后,加西亚是怎么又遇到他的呢?
那是1134年夏季的末尾。
他敏锐的直觉和暗地里小动物一样尖锐的眼睛察觉到父亲与女王的不和,模模糊糊地预感危险临近,却不知道危险来自何
处,更不知如何躲避。如同动物本能,他不再独自一个人在王宫里玩耍,尽量和姐姐待在一处。凯瑟琳一如既往病恹恹地
,教他去认欧洲地图,于是加西亚坐在圆廊下,廊上的白纱从他头顶飞过,他低头仔细辨认图纸上黑色和蓝色的线条和字
母,不明白其中的意义,渐渐开始瞌睡。忽然一片冰凉的触觉俯在他的手腕上,加西亚一个激灵醒过来,一只苍白消瘦的
手,细长的手指分明地抓住他的手臂。
“跟我来。”
加西亚扭头,睁大眼睛。不久前那个紫眼睛的少年弯腰牵他的手,轻轻比了一个嘘的动作。那少年的手如此冰冷,和加西
亚记忆里死而复生的印象吻合了。加西亚非常害怕。
“干……什么?”
少年不由他多问,拉着他走进花园,夏天的末尾,闷热蒸人,少年却依旧披着毯子,裹紧自己,脸色像雪地里的人一样冻
得白白的。他坐在花园里一处石阶上。
“你的手好冷。”加西亚打了个哆嗦。
少年只好放开加西亚的手腕,把毯子裹得更紧:“我在生病。”
原来他在生病。加西亚终于觉得他也不是那么可怕,甚至,还有点可怜,加西亚善良地点点头:“你是不是要我陪你?”
少年诧异地打量他一眼,摇摇头,隔一会,又点点头。
“你不能待在耶路撒冷。”少年看着他的眼睛,用非常严肃的语气说,“如果留在耶路撒冷你就会死。”
“会死?”加西亚五岁多一点,即使足够早慧,也不太能理解“死”的含义,顶多,能明白“死”是一件不好的事情。
萨珊见他懵懵懂懂,试图解释:“有人想杀死你和你姐姐……总之,你不能继续留在这里。”
“不留在这里,去哪里呢?”加西亚瞧见少年长得异常生动柔和,那大大的紫色眼睛,比大颗大颗的珍贵宝石更要美丽许
多。加西亚忍不住心里欢喜,更靠近他身边站着。
“回西方去,回你原来的国家。或者……”少年想了想,似乎不太好意思说出口,“我过几天就要去安条克,你可以和我
一起走。”
“可是我爸爸在这里。”
“以后情况变了,你也可以来看他。”
“安条克在哪里?很远吗?”
少年被他问得一愣,思考一会,摇摇头回答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应该不会太远,至少比你来的地方要近……”
接下去紫眼睛的少年与他说过些什么加西亚记不太清了,总之应该是一些很愉快的话题,因为他们一直谈了很久。加西亚
记得萨珊认真地听他讲话,脸上浮起轻轻的笑意,嘴唇抿得紧紧地。紫色的大眼睛那么清澈明亮,他的声音也非常美妙,
似乎不太习惯和人说话,长睫毛垂着,紫色的眼珠在眼睑下面不安地移动,加西亚很不专心地听他说话,飘飘然地觉得那
紫色实在是太漂亮神奇,迷迷糊糊地,他凑过去亲了萨珊的眼睛。
少年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眼睛因为受惊睁得极大而亮,反而变得更加好看,做了什么都不晓得的加西亚,很高兴地又亲上他的眼睛,那睫毛在嘴唇
下惊惧颤动的触觉,加西亚直到现在依然记得。
萨珊脸红的样子,早在二十年前,加西亚就见过了。所以不管他现在表现得如何冷漠无情,加西亚都可以在他面前撒娇耍
赖,因为他知道萨珊骨子里其实是个害羞到死的人。
那天下午,被小无赖加西亚亲了两次的少年,坐在石阶上一动不动,开过头的虞美人在他身后自然地摇摆腰肢,扑簌簌的
花粉衬托出他的尴尬和紧张,细细的血丝在他脸颊几乎透明的皮肤下蔓延开来,形成如霞一般的胭红。
那是整个夏天极美极好的一道景致,加西亚从那一时刻起爱上耶路撒冷。尤其是,沙漠上的晚霞。
“人不过是历史的尘埃。我们最终都会死,唯有这片沙漠和耶路撒冷长存。”
十多年后,面对黄昏晚霞,萨珊用一种极端冷漠残忍的语气对加西亚说这句话时,加西亚在他身上再找不到那个羞涩的影
子。他一定是对这个世界太失望,才把原来的自己藏起来,选择一种强硬过头的人生。喜欢或者爱已经不能打动他,因为
那些东西在一开始就抛弃了他。
“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这已经是少年能主动说出口的极限了。加西亚还没来得及回答,安条克的科斯坦扎发现了藏
在花园里的两个男孩。
“你怎么坐在台阶上?”科斯坦扎匆匆将少年拉起来,装作漠不关心地瞥一眼加西亚,“明天就要走了,你要是在路上病
倒,又会有麻烦的。”
“明天就去安条克吗?”少年很惊讶,科斯坦扎点头,牵着他就走,少年忧虑地蹙起眉,为还没来得及说服加西亚而感到
惊慌,他急切地回头,认真而又认真地叮嘱:“明天我在这里等你,你一定要来。”
你一定要来。
加西亚从沉重的头痛中醒过来,枕上绵绵地湿了一角。
其后二十年,他无数次梦到那个夏天末尾发生的事情,那个紫眼睛的少年,在被虞美人和鱼腥草拥簇着的花园小路上走远
,频频向他回头,那大而透亮的眼睛欲语还休,那担忧的神情,那想要嘱托又嘱托的话:“你一定要来。”
每每梦到此间,梦到萨珊被迫离去的那一幕,他总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回到过去。
一挣扎,就醒来。
自从库尔加莎(也就是已死的科斯坦扎)来过之后,这苦梦愈加频繁,就像头痛一样发作,没完没了。后悔之心如烈焰蒸
烧苦海,沸浪翻天。
加西亚想回到过去,可是回到过去又能改变什么呢?
当初他没有跟萨珊走,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不会跟他走。
不跟他走是没有理由的,就像那时候加西亚吻萨珊的眼睛没有理由一样。加西亚始终也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跟萨珊
走呢?
“凯瑟琳,安条克在哪里?”晚上趴在床头,加西亚扑在地图上问凯瑟琳公主。
“在北方。”公主把加西亚搂进怀里,“离耶路撒冷很远的地方。”
第24章:
“在北方。”公主把加西亚搂进怀里,“离耶路撒冷很远的地方。”
公主的怀里温暖又安全,加西亚想不出什么理由来要离开耶路撒冷去那个很远的安条克去。虽然他有些心动。那个少年说
得非常真诚,但是那又能改变什么呢?他不可能离开耶路撒冷跟他走。
加西亚心安理得地在姐姐怀里睡着。
但是他却不由自主地惦记那个俊秀的少年,第二天,少年果然在花园里等他,穿着漂亮精致的衣服,的确是要走了。加西
亚想去跟他告别,却又不敢。他不知道怎么拒绝少年的邀请,更怕面对少年失望的表情,就只能躲在树丛和廊柱的后面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