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火与剑]
第1章:
“罗得到了琐珥,日头已经出来了。当时,耶和华将火从天上那里,降与所多玛和蛾摩拉,把那些城和居民,连地上生长
的,都毁灭了。罗得的妻子在后边回头一看,就变成了一根盐柱。”
——《旧约·创世记》
深蓝的地中海上,一望无际的海水被风推出层叠的波澜,天气是极好的,五十多艘大大小小的海船扬起雪白的帆,正航行
在返回西方的海路上。满船的十字军士兵纷纷爬上甲板,君士坦丁堡就在他们前面不远了。
腥咸的海风吹过船舷,一个贵族少年趴在船舷,他穿着漂亮挺括的衣裳,金色的头发已经被风吹乱了,手里的圣经也被海
水打湿。他用蹩脚的拉丁文读了一段经文,然后不解地转过头:“加西亚,为什么罗得的妻子会变成盐柱呢?”
身后走来的青年身份显赫,他的黑色衣服上面用金线绣出皇帝的儿子才敢使用的花纹,穿着精打细作的银甲,腰上插着一
把短剑。青年神情阴鹜,钴蓝色的眼睛里透着寒气。他并没有理会向他发问的少年,反而先和手下的几个十字军说了些话
。
少年显然非常生气,他提高声音又叫了一声:“加西亚!”
青年这才走到少年的身边,“什么事?”他冷淡地问。
少年抖了抖手里的圣经,重复了一遍问题:“为什么罗得的妻子会变成盐柱?”
“因为天使叫她不可回头看,她犯了天使的话,天使就叫她变成了盐柱。”加西亚露出不耐烦的神气,安德烈却不依不饶
:“为什么她不可以回头看呢?”
“这是圣经上说的,天使说不可以就不可以。”加西亚已经转身准备走了,忽然一个骑士迎向他急急忙忙地跑过来,整船
的人都听见他一叠声叫:“公爵!公爵!”
“国王去世了!”
加西亚愣了一下,不解地问:“哪个国王?”
安德烈在他身后说:“英格兰的国王。”
加西亚立即皱眉:“放屁。”
安德烈倒是一点儿也不生气,他瘦小的身躯绕到加西亚面前,拍他的胸口:“别想耶路撒冷了,现在你得加紧赶回英国去
。”
一直以来都像个小孩一样天真无知的安德烈,加西亚还是头一次见他露出稳重的神情,那才是他的伙伴真正的样子呢。
令加西亚不得不相信:他的哥哥,英格兰和安茹的王,只三十五岁就早早地去世了。
加西亚发了一会呆,回过神,立即把周围一圈人都赶出视线之外,他在船舷边来来回回大步走个不停,剧烈地喘着气,安
德烈忍不住上前拖住他:“你给我冷静一点!”
“我冷静得很!”加西亚推开安德烈。
“你冷静个头!”安德烈大骂,“都什么时候了!”
加西亚于是逐渐慢下脚步,他一手按住胸口,仰着头。“就一会。”他伸出一只手指对安德烈哽咽地说:“数三声就好。
”
安德烈皱着眉等在一旁。
过了几秒,加西亚果真平静地低下头,问安德烈道:“什么时候死的?”
安德烈说:“我只比你早知道半天。”
“为什么不说?”
安德烈抱着手臂:“说了也没用,我们现在还在海上,你如果冲动只会打草惊蛇。”说着他嘟起嘴不高兴地说:“国王死
的真不是时候,你一点准备都没有,甚至都不在欧洲。”
加西亚脸色迅速冷峻起来,他问:“亨利呢?”
安德烈说:“我已经找过了,他今早就不在船上。”
加西亚意识到局势忽然变得对他相当不利,立即转身走回船舱,他在舱里找到奥拉尔,两个将官正在向她回话。
奥拉尔见加西亚推门进来,迎面就说:“亨利昨天深夜就跑了。”
加西亚忍不住握紧腰间的短剑:“他怎么走的?”
奥拉尔姣好妩媚的眼睛也因为愤怒露出阴狠的神色:“是爱琳娜的船,昨天夜里和我们分开的。已经和我们离了很大一段
路。”她见加西亚一拳打在门上,心情更是气恼,怒嗔一声:“我们早该堤防那个女人!”
加西亚捏着拳头想了一会,冷声说:“安德烈说的对,不能打草惊蛇。”他扭头问站在爱琳娜身边的两个海军将官:“大
约多久能到君士坦丁堡?”
“一天一夜,海流一直这样好的话,明早就能到。公爵。”
加西亚朝两人点点头,“就照这个速度航行,用不着赶。”说完他让所有人都出舱去,舱里只留他跟奥拉尔两人。
加西亚锁上门。奥拉尔不禁有些意外:“如果不赶,等我们到君士坦丁堡,他们都已经准备好继续出航了。”
“我们一赶亨利就警觉了。”加西亚用刻不容缓的语气说,“奥拉尔,给你父亲写信。”
“给皇帝写信?”
“是。”加西亚点头,“皇帝现在就在君士坦丁堡。鹰比我们快两倍,皇帝今天傍晚就能收到信。”
奥拉尔细眉一蹙,立即打开细亚麻纸,开始写信,写了几句忽然又说:“爱琳娜和亨利大约晚上就到君士坦丁堡,让皇帝
派兵捉住他们吗?这事情可不保险。”
加西亚支着下颚陷入沉思。奥拉尔放下笔:“皇帝手下有十来个远东大陆的人,他们会使用一种非常厉害的火药。”
加西亚一听颇为惊喜:“能炸穿船底?”
奥拉尔点头说:“传说可以把攻城机炸塌。”她抿起粉红色柔软的唇,湖蓝的眼睛闪动着美丽的火光:“他们可以炸沉爱
琳娜的船,让亨利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海上。”
加西亚低头不语。
奥拉尔以为加西亚不忍心,有些不安和自责道:“或者我们只在港口截下他们的船?也不一定要他死。”
加西亚沉吟片刻,然后斩钉截铁道:“不,亨利不死,我没法回到英国。”
他拿起桌上的羽毛笔递给奥拉尔,“亨利那小子比你想象中要狡猾的多。不应该炸沉法国王后的船,亨利不会傻到再和她
一起走。”他展开细亚麻的轻薄纸张,让奥拉尔写道:“让皇帝找到兰开斯特的船,他早就到了君士坦丁堡,亨利一定会
去他那里。”
第2章:
加西亚和奥拉尔的大船靠上了君士坦丁堡的码头,他靠在舷边,注视着上上下下忙着搬运的苦工和士兵,神思早就不在这
里。
加西亚英俊的脸蛋看上去有些糟糕,眼睛通红,连精神的短发也长了一截,下颚的胡渣显露出青色的痕迹,整个人非常颓
废。
1149年的新年一过,他年满二十,教皇当年派出的所有王子中,只他一个活着从东方回来。他现在是金雀花家族的族长,
正等着回到英国去继承王位,法国几乎有一半的领土是他的,今早日耳曼皇帝亲自到港口来迎接他,西方最有权势的公主
也要成为他的妻子了。
加西亚身穿安茹宫廷那种样式华丽的男装,黑色上衣的胸口饰带上插着一枚银质的金雀花,俨然是个选帝侯的样子。
如他所说,整个世界在他脚下简直一马平川,皇帝刚刚还跟他说,兰开斯特的船在赫勒斯滂被炸成两截,已经沉入海底。
加西亚走到另一边,海浪在舷下一波一波拍打,蔚蓝的水一眼望不到尽头,他举目眺望远方,手里拿着一朵粉色的大马士
革玫瑰,他低头闻了闻,然后一抬手,将玫瑰扔进海里。
加西亚笑笑说:“给你吧,骑士之花。”
奥拉尔登上舷板,看见加西亚扑在栏杆上,心里有些奇怪,刚要走过去,忽然一个人从侧面走来拦住她:“公主,请留步
。”
奥拉尔看见安德烈,心里稍稍紧瑟了一下。这个始终是少年模样的亚琛男爵,她只在加西亚身边见过为数不多的几次。奥
拉尔还不知道安德烈的真实身份,安德烈真像个小孩一样,天真幼稚,说话也似乎不经过头脑,奥拉尔却隐隐感觉他的真
面目并非如此。安德烈由好几代教皇抚养长大,只当加西亚到罗马去过之后,才开始跟随加西亚,两人结成伙伴。
能与加西亚结伴的人。
奥拉尔不得不提高十二万分警惕,安德烈小脸圆圆,他指指加西亚的背影,像个朋友一样非常热心地说:“公主,您得体
谅。公爵现在心情复杂呢。”
“心情复杂?”
“那是必然的。”安德烈跺跺脚,“您不知道他从小的经历,他父亲富尔克国王把他和他姐姐接去耶路撒冷,那个梅利森
德女王曾经差点就要了他的命。他在教皇脚下忍了十年,才有如今的风光。他付出很多,也做过不少违心的事。您一定得
容他一个人呆会儿。”
奥拉尔贤淑地点点头。她站在安德烈身边,风刮起她矢车菊蓝的大裙子,她凝视着加西亚的背影,忽然问道:“和我结婚
,也算件违心的事吗?”
安德烈一听忍不住大笑,作鬼脸:“公主的想法可太有趣了!”他一面笑一面说:“公爵要不和您结婚,全世界他上哪儿
再去找这么好的女人呢?”
正笑着,笑声引起了加西亚的注意,他朝这边走过来,不由得问:“老远就听见你傻笑,和公主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安德烈吐了吐舌头,指向奥拉尔:“你问你漂亮的未婚妻,她担心你不愿意和她结婚来着!”
加西亚一听忍不住也笑起来:“奥拉尔,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奥拉尔娇嗔一声,细眉扬起:“安德烈男爵完全是胡说。我来和你商量事情,遇到他向我胡说八道。”
加西亚摸了摸安德烈的头,然后问奥拉尔:“什么事情?”
公主说:“皇帝还要留在君士坦丁堡,让我先回德国。你恐怕要去英格兰吧?”
“的确,而且一刻也慢不得。”
“那么我们得走陆上,辎重留后,带着轻骑,我跟你一同去英格兰,等你加冕之后,我再回德国。”
加西亚稍显惊奇地看着奥拉尔,颇受感动,继而倾身去亲她的脸颊:“我的妻子,谢谢你。”
奥拉尔垂下娇美的头颅,矜持一笑:“既然你都这么说,等你加冕之后,我们结婚,一刻也慢不得。”
加西亚忍俊不禁,“好。一刻也慢不得。”
公主被他笑得有些恼,踮起脚咬了一口他的嘴唇走了。安德烈抱着手臂,站在加西亚身边,他望着奥拉尔窈窕多姿的身影
,忍不住赞叹道:“有时候宁可打一场恶仗也不可得罪一个女人,有时候得罪一个女人就是发动一场战争。加西亚,你的
女人是个可怕的角色,日后可要小心。”
加西亚却没有说话,冷漠地扭过头去。
西归的快马傍晚就上了路。加西亚带上四百人的队伍,和奥拉尔穿过保加利亚翻过南喀尔巴阡山,匈牙利近在眼前。罗马
达基亚伯爵在阿拉德堡接待了他们。
阿拉德堡坐落在茂密的森林里,晚间异常寂静,晚餐时罗马达基亚伯爵赶到古堡拜见奥拉尔公主,并且极尽所能地和加西
亚套着近乎。
“我听说您从耶路撒冷回来。”伯爵年近四十,带着光亮富贵的秃顶和肥胖的肚腩,满面谦卑的笑容。他绞尽脑汁地寻觅
漂亮的措辞来赞美加西亚的才干和美貌,直把加西亚烦得有些恼火,伯爵还洋洋得意,他说:“耶路撒冷可是教皇心尖上
的大城,如今圣座对您的喜爱,简直超过了所有的王子和国王。”
“您太夸张了。”加西亚冷淡地说:“我不过在十字军里呆了几年回来。我可什么都没做。”
“公爵谦虚了。”罗马达基亚伯爵还在毫无自觉地侃侃而谈:“如今谁都知道,您杀死耶路撒冷的耶洗别和希律王,简直
就是上帝派到人间的天使……”
砰的一声。
加西亚把手里的铜酒杯扔进了壁炉,打断了伯爵的话。
伯爵在他身后有些惊慌失措,他并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让这个年轻的厉害公爵如此生气。
伯爵想了想又急忙补充说:“虽然您现在还不是耶路撒冷国王,不过现在的东方完全没有谁能和您较劲儿。那个可笑的小
国王……”伯爵做出一脸得意的谄媚状准备滔滔不绝地讲下去,忽然被一拨白葡萄汁泼在脸上。
“你!”伯爵刚要大骂,忽然看见奥拉尔出现在他身旁,顿时收敛了丑态。安德烈就站在奥拉尔身边,手里拿着水晶杯子
,杯里的葡萄汁已经空了,伯爵自认倒霉地拿着丝巾擦脸。
安德烈丢开杯子,带着不满的神气对罗马达基亚伯爵说:“伯爵真是健谈,这么久,公主想和公爵说句话都没插上嘴。”
伯爵连连赔罪道歉。躬身准备离开。
加西亚眼里一闪而过疑惑的神色,他立即喝止:“等等!”他扫了一眼安德烈,然后对罗马达基亚伯爵说:“刚刚你话没
说完。说下去!”
安德烈气恼地翻了个白眼。
伯爵有些害怕,他不敢造次,战战兢兢地回答:“耶路撒冷的小国王刚刚联合安条克公国,去打埃及人。不过!”伯爵赶
忙激动地解释,“他完全是自取灭亡!如今埃及人打到死海来,眼看兵临城下,他立马就和埃及人议和,如今人人都嘲笑
耶路撒冷,已经没有可以打仗的国王了。这都是您的功劳!”
加西亚把望向炉火的眼睛慢慢移向罗马达基亚伯爵,用极缓慢的语速:“再说一遍。
“你刚刚说,耶路撒冷、联合安条克?”
伯爵被吓惨了。他不再敢出声,安德烈在一旁抄起手臂说:“加西亚,你何必一定要知道真相。”
加西亚愣了愣。
忽然,一声巨响,他一脚踹翻旁边三角木桌,桌上花瓶杯盏、酒壶瓷盘纷纷落地,摔得呯隆哐啷震天作响,整个古堡大厅
的人纷纷从各角落里看了过来,只见公爵凶神恶煞,表情狰狞,他穿着一身黑衣,黑色的披风还在肩上,大步走起来的时
候吓得路上的仆人纷纷逃窜。
加西亚用力甩上他房间的门。
房间里,莎耶尔正趴在床头玩蜡烛,他大步朝少女走过去,一把抓住莎耶尔的头发,安德烈一脚踢开门。
“加西亚!!”他冲过来从加西亚手里夺过少女:“你发疯是不是!”
加西亚一阵摔桌砸椅:“他根本没死!你知道他没死!”
安德烈大骂加西亚:“你把这女孩弄死了有什么好处?我们还得用她!”
加西亚近乎发狂:“你知道他没死!”
安德烈也气得想打人:“我是知道他没死!萨珊没那么容易死,他死不死和你有什么所谓?”
加西亚根本听不进别人的话,他忽地神色一转,用铁一样的语气说:“我必须回去!”他一把揪住安德烈的衣服把男爵提
起来,说:“我必须回去!听见没有!”
安德烈被他拽得两脚离地,火气也上了头,脚蹬上身后的靠椅,反手一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