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一口也不喝?”
加西亚抱歉地冲他笑笑。
雷纳尔多一拍桌子大骂:“我草!你他妈的又来……”话没说完便伏在桌上昏昏睡去。加西亚站起来,走过去,轻拍他的
肩膀:“反正都让我坑了这么多年……
“喂,外边的,快进来吧。”
门帘闻声挑起。
外面的风雪打了个旋儿飘进来,一只猩红色的手套挽着帘子,来人亦披着血红的披风,进来一见伏在桌上昏睡的雷纳尔多
,不由得咬牙切齿。
“这个白痴……”
加西亚连忙赔笑:“风狼,麻烦你了。”
罗得岛二天王冷冷地瞅着加西亚,加西亚却丝毫不以为意,他变戏法一样从手心里翻出一枚戒指,放在桌上,风狼“哼”
了一声,“别以为你有了岩石戒指就了不起。我可不受你指使。”
加西亚把岩石戒指顺着桌面推到风狼面前:“跟我走到这里的一共有六百七十七人,其中四百多人是圣殿骑士团的高阶骑
士,他们是骑士团的精髓所在,我不能把他们带回西方。”
风狼看了看他面前那枚蓝宝石戒指,不耐烦地用手指摩擦桌面:“你他妈到底在打什么注意?就不能跟我们说明白一次吗
?”
“这个……”加西亚挠了挠头:“总之你把这家伙弄回罗得岛去吧,他一点也不适合当圣殿骑士团团长。然后你带领这些
骑士回耶路撒冷,把戒指交给国王。”
风狼问:“然后呢?”
加西亚说:“然后你告诉国王,不要轻易动用岩石戒指的力量,也不要随意集合殿前会议,圣殿骑士团不是国王军,他们
是守卫耶路撒冷最坚实的盾,却不是扩张领土最锐利的枪。不要让财富和名望再一次腐蚀圣殿骑士团,只要‘上帝之剑’
不堕落,耶路撒冷的城墙将永远也不会倒塌。”
风狼沉默了一会,片刻后,他说:“我是问然后你要怎么办?”
“我?”
加西亚想了想,走到门口,他挑起帘子,外面的世界一片纯净的洁白,蓝眼弯起一个弧度,加西亚笑着说:“我就要回家
了。”
1155年4月,法国的乡野开遍鲜花。
安茹地区的苜蓿花布满平原,黑色的土地是那样肥沃,一望无际的、温柔的紫色海洋直达天际,晴朗的蓝色天空偶尔拂过
几朵白云,交错的沟壑里流淌着青碧色的溪水,空气湿润,充满清凉的芬芳。
历代安茹伯爵的春狩行宫,阿赛洛特萨堡就在不远处。城堡的尖顶上,惹人喜爱的金雀花环王旗迎风飘荡。
城堡的大门敞开着,护城河上略显混乱的场面和剑拔弩张的骑士们显示着一场冲突刚刚平息。
这只是一场小小的冲突,因为其中一方蓄谋已久地埋伏在城堡里,而另一方仿佛毫不知情地走进这个圈套,只消一会,不
到半个小时的时间,客人便束手就擒了。
放屁。我才不是客人。加西亚在心里骂道,他抬手拔掉射入肩头的箭镞,疼得皱了皱眉:我才是这里的领主,二十年前就
是。
“放了我的人。”加西亚大声说,捂着肩膀上的伤口,语气有些恶劣。“然后我跟你们走。”
“是,殿下。”英王内侍单膝跪在他面前,恭敬地称他为“殿下”。
1155年4月末,一支由英王的花环骑士组成的羁送队伍从安茹往北,经过十三天的秘密行程,将被挟持的金雀花公爵送抵
他的诺曼底封地。
他曾经的诺曼底封地。
然后经由加莱,公爵将被引渡至英格兰的土地。在那里,英王等待着他一生中最大的威胁,也是安茹帝国王位的另一个继
承人的到来。
迎向海峡的山坡上春草菲菲,海风带来湿润的空气,火红色的花朵如同爱神的心血,点点散落在墨绿的灌木丛中。
皇家渡海大船停泊在加莱港,公爵走上码头,当他的目光落在那火红的鲜花上时,半个月以来因为伤痛而阴霾的神色一扫
而空。公爵站在船舷,惬意地眯起眼睛。
“你看,那边红色的是什么?”一个骑士也看见了那大片盛开的鲜花,他问另一个骑士。
“那是五月蔷薇。”
“不,那是玫瑰。”公爵微笑着说。
第28章:
加西亚一直相信,人生不过是永恒休憩之间一段嘈杂而充满烦恼的旅程,相对于出生前和死亡后的世界,人的一生短暂得
如同彩虹一现。他十五岁前往耶路撒冷时就关于自己的死亡做出了种种设想,有的壮烈,有的平静,有的甜美,有的凄凉
,然而在所有那些设想中,他无疑错漏过了今天的细节。
从公元7世纪开始,软禁和谋杀过数代试图篡位的皇子、以及反抗中央教权的公爵的这座石头古堡,就这么孤零零地矗立
在海岬之上。
从窗口望出去,多佛尔角如同一匹孤独的狼,面前是怒涛汹涌的黑色海峡,狂风将巨浪抛上天空,再狠狠地摔在岩石上,
碎成几万片雪白的浪花。风中夹带着细小的咸水,从空洞的窗口飘进来,令加西亚不由自主地想到五年前,在雅法,在那
座罗马时期的皇帝堡垒里,也是这样,石头窗上既没有帘子也没有毛毯,风无遮无拦地吹进来,潮湿阴冷。而这个古堡连
壁炉都点不起来。条件实在是很差。加西亚嫌弃地勾起长椅上带着盐味的狼皮褥子,扔在地上。
覆盖了整个房间三分之二地面的巨大地毯,白色的底子上织着驱魔六芒星与剑的图腾。
加西亚无可奈何地踩在火与剑的纹章上,战栗的感觉就像锥子扎进脚趾,顺着尾椎,爬上脊背。
他想起那些极端残忍的刑讯手段和虐杀过程,于是兴奋像火一样,让每个毛孔都舒适地张开来。
“加西亚·不兰他日奈,你是否已经被邪念遮蔽了信仰,行了犹大的事?”
“在我心里是信仰的,在你们眼里是背叛。”
“加西亚·不兰他日奈,你是否忘记了对主的虔诚,把自己当做正义?”
“我未曾一天忘记虔诚,我所侍奉的主,不是你们所说的神。”
“加西亚·不兰他日奈,你是否转投异邦的众假神,吻了异端的神像?”
“圣经的权威在于圣灵的见证;教会才是建立在谎言上的异端。”
……
异端审判局来了又走。海风吹过窗台,抚过搭在石砖上,布满伤痕的双手。
“加西亚,其实你是个受虐狂吧……”安德烈冷淡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加西亚有些好笑地回忆着金发的小侯爵负手在他
面前,咬牙切齿走来走去的模样,甩上门之前,安德烈昂着头,眼神凶狠地说:“加西亚,如果你是活得不耐烦了,那么
你无疑是选择了最糟糕的一种死法。”
加西亚忍不住笑弯了腰。
响应着他寂寥的笑声,空旷的房间里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动,古老厚重的木门被推开,年轻美貌的英王走进来。
英王走到加西亚身后,把手中黑色的厚天鹅绒披风披上加西亚的肩膀。
“我被关了半个月你才来见我,小亨利,难道你是心虚了么?”
加西亚勾起嘴角,慢慢转回身。看到身后那个已经和他等高的王子时,他忍不住惊讶地挑了挑眉。
他似乎是看见了一个留起长发、有些女气、眉梢眼角流露着些许妖媚风情的……自己。
要是从前,加西亚说不定还会惊艳地吹声口哨。不管怎么说,刚刚加冕不久的英王,穿着鲜艳华丽的服饰,肩膀上垂着沉
重的珠宝,看起来严重缺少王者的霸气,虽然神色狠毒,但却有女子的阴柔。
让人忍不住怜爱……加西亚哈哈笑了两声,亨利皱眉:“加西亚,我明明在信里给了你警告,你为什么还要回安茹来?”
“你在信里喊我叔叔,这让我非常不爽啊。”
“你……”
“开个玩笑。”加西亚安抚地勾了勾亨利的下颚,“我回来是给你一个机会。”
亨利明显烦躁地挥开加西亚的手,“什么机会,我不稀罕。”
加西亚懒洋洋地靠着窗台:“给你一个杀我的机会。然后你才能算得上是名正言顺的安茹伯爵和诺曼底公爵。把王位坐稳
,向教皇表忠,和德皇结盟,否则异端审判局就会像附骨之疽,永远也不会撤离你的领土。”
亨利讽刺地冷笑:“这可真是一个好机会。”
加西亚不以为意地抱着手臂,“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你清楚教皇厅的力量,也知道你应该怎么做,否则你不会给我写
那封信。”
亨利一听忽然上前揪住加西亚的衣领,加西亚脖子上点点血痕刺伤了他的眼睛:“你这是在怪我?我写信,你就来?”
加西亚淡淡地任由他拽着,哼了一声:“就你这个样子,跟你父亲一样,完全不够资格当国王。”
“你……”
“没有力量作后盾的王犹如囚徒。”加西亚用冷漠理智的语气打断亨利,“弱小的国家毫无主权可言。亨利,只有一个足
以震慑整个欧洲的强大帝国,才能摆脱教廷的阴影,拥有独立的意志。我之所以回来,为的是我们家族的自由。”
亨利默默地听完加西亚的话。他低着头,过了许久,幽幽道:“所以,为了金雀花的族徽,我必须一个人……孤独地活在
这个世界上?”
加西亚直起身,怜悯地抚摸着亨利垂下的头:“傻瓜,你想怎么办?难道把我在这里关一辈子?还是想办法把我放走?”
他失笑摇头,“然后怎么办?等着数不清的加西亚·不兰他日奈冒出来,挑战你继承王位的合法性?你想一辈子生活在平
叛和暴乱中吗?
“你不会这么做的。”加西亚轻搂住亨利,在他耳边,如同催眠的声音,“你很聪明,当然知道什么是正确的选择。
“我已经写信给安茹斯特堡,亚琛侯爵、斯坦利家族、奥普兰德家族已经决定向你效忠,只有统一……”
“别说了!”亨利忽然用力抓住加西亚抚摸他头顶的手,睁大眼睛:“你以为你是什么悲剧英雄吗?不要以为自我牺牲有
多了不起!没有人能记得你的名字多少年!你死了就死了,什么痕迹也不会有的!”
“对,就是这个!”加西亚眼中神采骤然一亮,“我要的就是这句话。”他双手握着亨利的肩膀,使劲一摇,亨利被他晃
得有的糊涂,费解地看着加西亚,加西亚盯着他眼睛,“在我死之后,你要用最快的速度让欧洲忘记我的名字,下一代没
有人知道黑公爵是谁,英格兰王位的继承人从来只有你一个,加西亚·不兰他日奈和他的冒险故事无人传说。
“在你广阔的领土上,没有对东方的热情传播,没有人向往耶路撒冷,亨利,我要你跟我发誓,在你有生之年,你不会响
应和领导任何一次东征,你要尽你全力,遏制教皇的力量……”
亨利睁大眼睛,似乎忽然领悟到加西亚的某种决心:“你是为了你的……”
“不是。”加西亚笑了笑,“我的女儿连我的名字都不会听说,甚至安条克在哪里她也不会知道。已经有人将她送回安茹
,她所有的,只是不兰他日奈这个姓氏,某个高雅的、与她相称的家庭,一个无人知晓的名和远离争战和迫害的祖国——
如果你能发誓做到。”
“这就是你的愿望?”英王望着他这个世界上仅剩的至亲,也许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比他自己还了解他自己,如兄长
一样爱他的友人——宁愿彻底地消逝、抹煞自己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痕迹,来维护他一生热爱的两个祖国,维护在这个
时代,那少得可怜的、被残酷践踏的自由。
只有爱,才会让骄傲自私的人变得如此卑微——英王心想,同时感到一阵微微地酸涩。
加西亚点头:“没错,这是我的最大心愿。”
亨利说:“我发誓。”
加西亚得到了承诺,他拥抱亨利的肩膀,就像小时候离开英格兰回到安茹那样,他吻了吻亨利的脸颊,英王亦低下头亲吻
他的手背,向他告别。
加西亚走到窗前,往下看去,披着深红色短斗篷的国王顺着古堡的阶梯走下去,时不时地回头往城堡上抬头,每当他回头
时,加西亚就在窗边对他笑一笑,虽然他并不能看见。
沿着那条潮湿的石阶往下走时,亨利的心里充满了一种未名的恐惧,似乎从这条路走下去,他将是永远的一个人,再没有
人,能笑语盈盈地给他安慰,在他伤心难过时给他拥抱,未来的路上苦寒难当,却不再有谁能成为他内心的依赖。所有他
依赖的,无论他曾经怨恨也好、喜爱也好,他的父亲,他的母亲,还有他心爱的加西亚,都不愿意陪伴他一生。
刚刚加冕的英王眼睛红得如同一个孩子,在走下城堡面对他的侍臣之前,他迅速地掩饰了他脆弱的眼泪,城堡的大门下,
一群黑衣红披风的廷臣见国王走出来,纷纷优雅地跪下。亨利冷漠地扫了贵族们一眼,然后说:“诸位,都结束了。审判
之力属于上帝,我决定将最终的处刑交与异端审判局。现在我们回伦敦……”
最后的一句话带着疑惑,慢慢地拖长、吞声,廷臣纷纷抬头,只见英王注视着城门外不远处,一行白衣人马刚刚立定。
“陛下?”
英王从轻微的失神中恢复过来,他神色不佳,语气严峻,“菲尔德伯爵,请带绅士们先走,我仍然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是,陛下。”
廷臣纷纷上马,向国王告退,英王却只眯着眼睛,瞧向那一行白衣人里面,一人披着长至脚踝的白色披风,很深的风帽遮
住脸,他一手扶着腰间的长剑,另一手带着雪白的手套,抬起来把落下的银色长发拢进风帽里。
亨利微微一笑。
第29章:
白衣人将马鞭和坐骑交给侍从,然后拉着风帽,转身朝城堡的台阶走去。
他刚踩上第一级台阶,身后不远处传来侍从的惊叫,然后眼前闯入某个红色的身影,如同一阵疾风,抓住他的手腕将他往
城墙边拉去。
红色长发的青年用力将白衣骑士按在墙上。白色风帽下面一双碧绿得犹如翡翠的眼睛,随即露出讥讽的神色。
所有人都向他屈膝,他是英格兰和法兰西的王者,直视他的眼睛是不被允许的,触碰他的身体也是一种特权,而偏偏面前
的这个男人对他不屑一顾。反制住他的力量比他更胜一筹,手腕上传来火烧一样的剧痛,随即两个人的位置对换,国王的
后背重重地撞上古堡的墙壁,右手被按在自己的颈侧,呈一种非常扭曲痛苦的姿势,他本能地用左手去抓那只毫不留情地
用力压制他的手臂,而对方又轻松地抓住了他的左手手肘,极其粗暴地按在胸口,亨利惊恐地听见自己肩部发出咔嚓一声
细响,手臂从上至下一阵剧痛。
亨利头上冒汗,有些害怕,面前的白衣骑士是真的,在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