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北星手上墨剑起落,血花四溅。
身边一名骑兵被挑落马下,正落在晋北星马蹄之前。晋北星提缰跃起避过他,耳畔风声大响,眼前忽地飞来一柄短枪。
眼见短枪到了面前,他“刷”地撤蹬翻身,躲到马肚子下。待短枪过去又跃回马上,回剑相隔,迎上短枪后拴着的锁链。
锁链一弯,欲缠住晋北星的剑身。他动作却极灵敏,剑身也随着锁链翻转,连绕几圈,蹭出一溜火星。另只手一探,将飞
回的短枪接在手中,用力一扯。
马儿仰头嘶鸣,前蹄落地。
这时才看清短枪的主人是邬关守将陈绍。他见锁链被抓住,也用力向回一扯,两人较力,锁链立刻绷得似直线一般。两匹
马围着打旋,两人互不相让。耳听陈绍口中道:“晋将军威名远播,可惜运数已尽,今日要殒命于此地了!”
“当”地一声脆响,锁链磕在剑刃上。晋北星长声笑道:“尔辈何人,敢轻言命数?”
随着话音,手中墨剑猛挥,竟将锁链当中削断。
未等陈绍反应过来,墨剑随马蹄飞掠,在陈绍身边一闪而过。饶是陈绍见机得快,迅速低头,那剑仍是将他头顶盔缨都削
了下去。
陈绍心怯,不敢再战,拨马向阵中而去。
听得战马长嘶,身后弓弦一响。陈绍吓得一个激灵,正要叫天亡我也,可巧旁边奔来一名亲兵,替他挡下了这一箭。
那亲兵惨叫一声,身子前扑,连人带马被箭风推出三四丈远,方才跌落马下。
陈绍提缰回头,见晋北星已被涌上来的兵将们拦住,转而向东侧冲杀,长吁一口气,这才发觉衣衫都被冷汗湿透。
激战一直持续到半夜。满地是惨败的盔甲兵器,血流成河,伏尸遍野。
下稷军几次进攻,都没能打破洛军的守阵。最终陈绍下令,鸣金收兵。
晋北星直到眼见着对方的火把撤入关口,吊桥收起,这才下令全军撤退。
这一战令双方都损失惨重。洛军前军精锐折损十之二三,下稷军也死伤千人。然而下稷军依凭关口,可以回去休整。洛军
现在却是孤立无援,连个落脚点都难以找到。
晋北星全身浴血,身上也有几道伤口。战袍上满是红色,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血迹。
在战场上,武功再高的人也不可能不挂彩,这是谁都不能逃脱的定律。
他紧皱着眉头,思考着严酷的局势。
之前分兵乃是迫不得已,他们现在如能追上秦泱的队伍,两军汇合最好不过。但已被下稷军拖延到这般时候,更加上力战
疲惫,想去突破落鹰关无异于痴人说梦。
既无力破关,他们便像个馅饼一样,被下稷和西卫夹在中间。腹背受敌乃兵家大忌,再加上这里是异国地界,地利人和一
个不占。他们要如何做,才能避免全军覆没的可怕结局?
火把摇动,楚衍策马跑到近前,低声道:“晋将军,现在要怎么办?”
晋北星道:“结阵而守,是否可行?”
“坚守以待援兵?不可。无恃而守,必不久长。”
“既不坚守,难道强攻?我军疲惫,倘若攻城不克,又被下稷堵截,必败无疑。”
楚衍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迟疑地道:“不可硬守,也不可强攻……便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了么?”
军队连绵的火把从两人身边经过,蜿蜒前行。晋北星勒马停住,思考片刻说道:“此地多山,我们进山躲藏,保存实力如
何?”
楚衍道:“也很危险。我们不熟这里的地势,需要寻个可靠的向导,而且进山只怕敌军烧山,更怕断水断粮。”
“我军有向导,马上叫他来询问。”晋北星点头道,“在平原上必败,寻找地利还有些许可能。现下的形势,不能硬碰,
只能周旋。”
就在晋北星等人寻觅向导的时候,落鹰关也刚刚经历了一场激战。
西卫守将赵桓在落鹰关的将军府门前下了马,风尘仆仆向内走。一边走一边把兵器丢给随从,将头盔卸下,早有两个仆人
跑上来帮他解开战甲,把沾满鲜血和尘土的盔甲脱下来。
赵桓脚步不停,继续向内走。
将军府后面是个小花园,如今因为几度易主,早已凌乱不堪。一脚踢开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野猫,染血的战靴落在泥土地
上。
“秦泱逃出去了。”他第一句话如是说。
后院里有个人,正在安静地坐着。外间烽火连天,杀声震野,这个人却好像没有受到任何影响,靠在垫了厚厚垫子藤椅上
,面向半边烧红的天空。
被踢开的野猫短促地“咪”了一声,爬起来又跑到这人脚边,却是一点也不怕他。
听见赵桓的那句话,这人没什么反应,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似的。
赵桓走过去,大马金刀地坐在他对面,看了看他苍白的脸色,说道:“军医看过了吗,伤势可有复发?”
这人侧转过脸来,平板地道:“已经好多了。”
正是顾青鸿。
“那就好。”赵桓笑容可掬,“顾大人是朝中重臣,小将不敢慢待。”
“重臣?只怕是罪臣多一些。”顾青鸿并不接受他的热情,淡淡道,“赵将军不必与我客套,你我是什么样的人,为何要
打这场仗,彼此心里都清楚得很。何不打开天窗说亮话?绕来绕去多不痛快。”
赵桓哈哈一笑,似是认可了他的说法。
野猫爬上了顾青鸿的鞋子,用爪子抓他的袍角。
西卫此次出兵,是顾青鸿和赵桓共同的主意。自从得到洛国与下稷宣战的消息,顾青鸿主动请赵桓来,意图说服他出兵参
战,在背后给洛国以雷霆一击。没有想到的是赵桓竟与他一拍即合,痛痛快快地答应发兵。
但顾青鸿很清楚,这绝不意味着赵桓是赤心为国。
赵桓此人,朝臣风评多数说他懦弱无能。但一番交谈下来,顾青鸿却发现他与传言中的大不相同,竟是个城府极深,精于
计算的人物。
他愿意出兵参战的理由也不单纯,是想借此机会立下奇功,震动朝野。便是孤注一掷之举,成则出将入相,败则身死名裂
。
但这些对于顾青鸿来说都不重要。真心为了西卫也好,借此谋求进身之阶也好,只要最后的结果是打败洛军,那就足够。
他似乎也学会了楚衍的不择手段。
想起楚衍这个名字的时候,寒风席卷,遍体生凉,满园枯枝狂摇,影碎无声。
赵高又道:“我听说,洛军队伍里有一名参军,名叫楚衍。”
“秦泱虽突破关口,晋北星和楚衍却还被下稷军缠住。我们大约很快就会在战场上相见了。”
顾青鸿一手将野猫拨开,清和一笑:“赵将军,你根本不需如此在意。”
赵桓注目于他:“哦?”
“顾某既然已犯了一次错,就不会再犯第二次。情爱之事如烟云过眼,转瞬成空。比起家国大业来,这又算得了什么?”
他再道:“楚衍于我,是死敌而已。”
赵桓闻言,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震得满院回响,道:“情爱是什么,末将从不明白。你我目标既然一致,就只管取晋北星
和楚衍的头颅来吧!”
第十八章(上)
“公主何在?”顾青鸿又问道。
“不知去向。”赵桓答道。
“哦?”顾青鸿有些意外,“公主既开城迎我们入城,为何又不知去向?”
“破城时情形混乱,想是被监视着她的人发现带走了。”赵桓无所谓地道,“公主是死是活与我们都无甚关联,反正我们
是与洛国撕破脸了。”
顾青鸿点点头,有些疲惫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口中溢出一声轻叹道:“此时晋北星他们该到了琨山了吧?”
洛军中的向导是一对祖孙,老者约有六十,小孙女才十岁,怯怯地缩在爷爷身后不敢说话。兵士们因怕老者使诈,才把这
小女孩也带了来,料想爷爷为了孙女的性命,该不敢欺骗他们。
老者听了晋北星的问话,问道:“这里虽然多山,但小山不易守,大山易进难出,将军真要进山?“
“老丈不必担心这个。”楚衍道,“你只要给我们引路即可,必须是有水源的地方。”
老者点头,想了想道:“此处最大的山便是琨山,横跨落鹰关和邬关两座关口。大山连绵百里,有个别名叫‘鬼见愁’,
就是说进去了便难以出来,鬼见了都发愁。据传山里还有路通向落鹰关外,但即使是经常进山的老猎人,也没有能说出那
出口在哪里的……将军您可要进这座山?”
晋北星和楚衍对视一眼,道:“现下别无他法,只好碰一碰运气。烦请老丈带路。”
——“顾大人,你说晋北星和楚衍会怎么做?”
——“如果是我,我会领兵进山。”
——“所以你让我在琨山脚下埋伏一支兵马,拦截他们?好算计,末将佩服。”
——“彼此,你不也早就买通了此地向导,安插入洛军营中?”
野猫“咪”了一声,趴倒在对话的两人之间,蜷起了身子。
随着向导走了大半夜,士兵们全都疲惫不堪之时,他们看到了远处琨山的轮廓。
绵延着仿佛没有尽头的大山,在夜色中如同庞大的鬼怪,要把整支队伍吞噬。
楚衍与晋北星都领队走在前方,和那名向导在一起。
老者的话很少,只顾低头引着他们向山里走,越走路径越窄,越走地势越高,慢慢地进入了山口。
——“向导可靠么?”
——“自然。下稷就要亡国了,它的子民们怎会甘心?只要能打败洛军,他们就是牺牲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顾青鸿一叹,道:“你我也一样。”
赵桓含义不明地笑了一声,脚在野猫身上蹭来蹭去,弄了野猫一身的灰土。
此时楚衍注意到那老者的孙女似是身上发冷,直往老者怀里钻,好心地解下自己的披风,把她拉过来,给她披上。
小姑娘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爷爷,我怕……”
“怕什么,这山,咱不是进来过好几次了。”老者伸手想把孙女拉过来,但见是楚衍正拉着她,动作有些无措,不知该继
续拉还是缩回手来。
楚衍发现他的手微微发颤,脸色也是煞白,好似非常紧张。再看身边的小姑娘更是全身瑟瑟发抖,好像前方有什么可怕的
事情在等着她一般。
楚衍心下觉得不妥,刚想回头提醒晋北星,忽然见侧前方一道耀眼的光芒划破夜空,在空中轰然巨响,爆炸出红色的花朵
。
“砰!”
马儿被信炮所惊,扬蹄嘶鸣,洛军士兵们如炸了锅一般哗然:
“有埋伏!”
那老者一把拉起孙女转身便跑,身边一名亲卫不等吩咐,策马一剑劈了下去,从头顶将那老者劈成两半。
鲜血和脑浆喷溅,红色和白色溅了小姑娘一头一脸。
小姑娘长大了嘴,骇得连喊都喊不出来。下一刀便从她小小的身体中传过。她倾身扑倒在地上,身上还裹着楚衍那件披风
。
——“晋北星和楚衍,我要他们死。”
这回轮到顾青鸿不回答。静坐垂眸,好像什么都没想。
两侧的沟壑中涌出无数敌兵,弓弦连响,箭矢如雨般射来。
猝逢意外,晋北星横剑喝道:“镇静!熄灭火把!”
士兵们听令,连忙丢出火把,有人还没来得及出手便被弓箭射中,火把落在地上,触着了荒草,哔哔地燃烧起来。
一轮箭雨刚过,伏军便呐喊着冲上来。洛军拿起刀枪抵抗,无奈之前与下稷厮杀一场,又赶了大半夜的路,都已是强弩之
末,哪是这群生力军的对手。
晋北星眼见一支冷箭向楚衍射来,挥墨剑用力一拦,磕飞那支箭。心道此番恐怕是九死一生,表面上却镇静如常,再度喝
令:“全军集结,骑兵当先,随我冲阵!夺路进山!”
话音甫落,挥鞭策马。坐骑似乎也知道这是生死关头,奋起余力,四蹄如飞,冲入敌军阵中。
兵士们跟随在他身后,握紧兵器,嘶吼着向前冲去。
当此绝境,不是敌死,便是我亡。
无数箭矢在耳边呼啸,无数兵器在身边擦身而过。墨剑如同长了眼睛一样灵活地挡住众多兵器的袭击,划过敌人的咽喉。
剑尖划过毫不染血,闪亮如同鹰隼的眼睛。
身边刺来一支长矛,取的是胯/下的坐骑。晋北星反应稍一慢,马前腿被刺中,屈蹄跪倒。紧接着,前后来的数件兵器刺
中同时刺在马身上,马儿哀鸣着倒在地上。
晋北星纵有万般舍不得自己的爱驹,此时也必须抛弃。翻身滚下马,避开又袭来的几柄长刀。
脚占地的瞬间小腿上感到一阵锐痛,知是被箭射中,他也无暇去查看,一剑劈飞了敌军马上的一人,顺手牵过马来跃上去
。
越来越多的敌军涌上来,好像要把他们淹没。即使在最艰难的关头晋北星也没表现出一丝慌乱,他的剑总是准确地指向敌
人的要害。
可是这把剑的动作终究越来越慢,晋北星开始觉得头晕目眩,全身无力,视野里敌人的影像也变得飘忽,等他惊觉腿上中
的那一箭可能带毒的时候,已经晚了。
“将军小心!”身边一名亲卫用力撞了他的马一下,才使他勉强避开了敌人致命的一刀,饶是如此,长刀也从肋下划出一
道长长的血口。
晋北星痛得一个激灵,神志又清醒过来,一剑劈飞敌人。回顾身后,所剩的队伍寥寥无几。
天光放亮了。
乱军中的楚衍见一把长刀就要砍到身上,闭目等死,忽地身边飞出两把短刃,“当”地撞在长刀上,将刀隔开。
楚衍惊异地睁眼,发现来救了他性命的人是十六。
十六一边砍杀一边道:“殿下说留我保护晋将军和公子!”
声音很快淹没在呼喝声里,十六和几名亲卫保护着楚衍杀出一条血路,冲向山里。
寒冷的空气在身后凝聚。
是年冬季,洛军对下稷发兵,连克数城,直至邬关脚下。西卫守将赵桓擅自派兵参战,袭取落鹰关,与下稷军形成夹击洛
军之势,欲置洛军于死地。
洛国太子秦泱率领洛军一部死战,突破落鹰关,回洛国搬取救兵。而由晋北星率领的另一部洛军陷入两国合围,形势凶险
。
晋北星无奈下指挥全军随向导进山,寻险要扎营。却因向导叛变,在琨山脚下遭遇埋伏,晋北星重伤,士卒伤亡不计其数
。
但真正的苦战,才刚刚开始。
第十八章(下)
洛军遭遇伏击,人马折损大半。晋北星楚衍等人终究率领将领冲破包围,进入了琨山。当他们终于再听不到喊杀声时,已
经深入到大山之中。
太阳升起来了,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温暖之意。在这大山里,触目所见的都是枯枝败叶,没有鸟鸣,没有野兽的踪迹,只
有空旷的风声。在失却了向导的情况下,这支队伍如同盲眼之人,全不知应走向何方。
晋北星下令扎营休息。他自己刚一下马就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亲兵连忙上前来扶住他,后面跟上来的楚衍和十六也下马跑过来。
晋北星脸色煞白,气息不稳,神态却仍从容,道:“袭击我们的是西卫军……所幸我们还有些运道,不至于全军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