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上)
洛国回书送到,同意西卫的联姻请求。洛国太子正式派使者下了聘礼,要求西卫择吉日送清宁公主到洛国成亲。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顾青鸿正在校军场上观看弓箭营的演练。他和于绩是被杨瑁将军请来旁观的,既是请他们看看新发
明的弩机的真正威力,也是展示这些日子练兵的成果。
黑色朝服在阴影里一列而坐,注目阳光下挥汗的军士们。
校军场的巨大空地上,十架弩机并排摆做一排,黝黑的弩身被日光一晃显得锃亮,上面的一排强弩刚硬笔直,森森地指向
前方,竟给人以有生命的错觉。
几十名身强力壮的弩手熟练地操纵着弩机,摇摆转动着弩身上的各种撬臂。
一名军士亢声喊起口号:
“开弓——”
弩手们用力绞动绞车,肌肉鼓起,闪闪发亮。弩弦瞬间被张开,扣在机牙上。
“瞄准——”
十支弩箭如同长了眼睛一般迅速分离,各自瞄向不同的方向,宛如张开的雁翅。
“射!”
“蓬!”
黑簇簇的弩箭爆射出来,破空尖啸。刺耳声在空中回旋不绝,随即被撞击的轰响取代。几百步外激起巨大的尘烟,迷蒙了
半个蓝天。
楚衍立在院墙之外观看到这一幕,手中的扇子不再闪动,停在胸前,似在沉思。
这厢顾青鸿偶一抬头,便看见楚衍立在校军场院墙之外,青衣微拂,眉目如染。
见顾青鸿望来,楚衍摇起扇子给他抛了个飞眼,满含挑逗。只是这距离着实太远了,含情脉脉的眼神隔着众多弩机和弩手
,难以传递。
楚衍不甘心,又举起胳膊用力挥了挥。
顾青鸿一直无表情的面孔在见到他的一刻显得生机勃勃起来。见他向自己挥手,本有心回应,但此时此地不好开小差,只
得含笑注目以对。
尘烟滚滚,一对兵士跑上,将之前那一拨替换下去。
军士再度喊起口号:“开弓——”
楚衍见顾青鸿偏头听着于绩说话,也便将目光转开,又专注于弩手们的动作。
这批弩手是从西卫军队中挑选出来的精于射箭之辈,个个体格健壮,身手敏捷。从他们操作弩机的动作便可以看出,迅速
而不凌乱,是久经训练的老兵。
这支队伍如果上了战场,一定是精锐之师。
楚衍手里的扇子合上又打开,那把“天若有情天亦老”在没回顾府前就被他丢进了路边的水沟,新换上的这把上面画了一
棵丹桂,火红如云霞,点点耀目。
一个武经阁当值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在顾青鸿耳边说了两句什么。
顾青鸿一怔起身,见杨瑁和于绩同时注目他,道:“陛下召见我和杨将军。”
那两人也是一怔,杨瑁连忙站起,于绩也起来礼送,心中不免疑惑,今日非朝非会,为何突然召见这两人?
楚衍远远地见着两人走出校军场上轿,扇子摇了摇,转头施施然也回府去。
顾青鸿和杨瑁来到禁苑,在太监的引领下进入御书房,这才发现尚书等重臣都已经到了,人人神情肃穆,恭立一旁。
皇帝在地上来回踱步,还没等臣子行完跪拜之礼,便急忙将手中的折子递了出来:“你们看看这个密报。”
杨瑁率先接过奏折,念出声:“洛国陈重兵于下稷边界,时有蠢动……”
众人面面相觑,脸色都沉了下来。
这折子是西卫探子送来的密报,说洛国最近秘密集结重兵,聚集在洛国与下稷的交界之处,不知有何图谋。
奏折很短,很快就念完了。皇帝期盼地环视众臣:“各位卿家有何见解?”
“莫非是洛国要对下稷用兵?”
“陛下,洛国若进攻下稷,我国可得施以援手啊。”一名大臣急道,“唇亡则齿寒,下稷若败,西卫危矣。”
“可是……”尚书李思义迟疑道,“洛国刚刚与我们下书要迎娶公主。我们这时候帮助下稷,岂非毁约?”
“毁约”二字激得众人心头一凛,想到洛国借口毁约而对邻国做出的种种侵略之举,心下都有些惴惴。
唯有顾青鸿神色不动,在一旁冷冷道:“李大人,您现在还觉得洛国是诚心与我们联姻么?只怕公主前脚到了洛国,后脚
边疆的战报就送到了。”
李思义脸上变色。现在的情形似乎正应验了顾青鸿之前曾说过的话。洛国与西卫联姻,只是为了暂时麻痹他们。与其说想
要和亲,不如说是借此做个幌子,一面挑拨西卫和下稷的关系,一面蚕食下稷的土地。
名副其实的远交近攻之策。
“洛国看来是早有预谋,幸亏我们的探子打探到了消息。”杨瑁粗声粗气地道。“但现在要拒绝联姻确实太晚了,平白授
人以口实,传话回去,只怕洛国第一个要打的就是我西卫。”
皇帝来回急促地踱着脚步,这时重重一顿,焦躁道:“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你们倒是有何对策?”
杨瑁躬身道:“陛下息怒,臣倒有个主意。我们虽不能明着支援下稷,却可以暗中帮忙。”
“什么意思?”
“陛下。”杨瑁压低声音,“护送公主出境,途经下稷,这大约是我们可以利用的机会。”
他话语说得模糊,皇帝和一些大臣们狐疑地盯着他,显然没有听懂。
杨瑁忙解释道:“三国交界处有个大峡口,叫做‘落鹰峡’,是三不管地界。我们若借着护送公主的名头,组织一批精锐
隐藏于送亲队伍中,并从落鹰峡潜入下稷,正可为下稷的援兵。当然,事先要与下稷国君打好招呼,让他接应我们才好。
”
“这……”皇帝犹豫,“洛国使者也会与公主一同回国,此计若是败露,岂不是弄巧成拙?”
杨瑁答道:“可让军士们只扮作护送公主的亲卫,还可将部分军士隐匿在陪嫁的箱笼和车驾里。那使者孤身一人,自然有
诸多法子瞒过他。”
李思义急道:“陛下,我们难道真要与洛国交战?若在战场上兵戎相见,撕破了脸,联姻的努力可就全白费了。”
皇帝听了他的话又犹豫起来。
顾青鸿在旁边插话道:“臣以为三国开战怕是迟早要发生的,我们要做的是尽量别让战火烧到西卫,只在下稷境内最好。
”
“臣以为顾学士所言极是。”杨瑁也道。
“既然已知洛国心怀不良,送亲的队伍也要见机行事,一旦边境上有动静,便要保护公主安全返回,莫要轻易嫁入洛国,
中了他们的诡计。”
看到皇帝阴郁的脸色,顾青鸿在心中摇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若不答应洛国的联姻要求,也不会弄出这么棘手的
状况来。
本是安详和平的气氛因为一封密报忽然变得山雨欲来风满楼,皇帝显然有些惊惧,两条眉毛紧紧皱成一团,半晌才道:“
朕准了。此事就由杨将军去布置。切记谨慎小心,莫要泄露行踪。”
“是,微臣明白。”
“要挑选精锐之士……不到万不得已且莫与洛国起冲突,还是和平为上。”
“……是。”
顾青鸿咬了咬唇,游目看向陈列在御书案旁边的大幅屏风,上面画有西卫地图,山岭河川,条条清晰。
——平静的日子将要到头了么?
顾青鸿心事重重地回府,进门就见楚衍正靠在院子里新置的藤椅上看书,在等着他。
见到情人,心情立刻明朗了许多。加快脚步走上前,悄悄凑到楚衍旁边。待看清了他手上拿的是什么,却不由得咬牙出声
道:
“你又乱翻我的书房!”
楚衍本已看书看得昏昏欲睡,被这一叫醒来,抬头见是顾青鸿,又低头瞅了瞅手里的书,讪讪笑道:“刚刚让洗研整理了
一下,翻出这本来,看着有趣就拿来看了。”
“你啊。”顾青鸿从他手中把书抽走,那是一本《西卫图志》,正翻到最后一页“落鹰峡”。毫不犹豫地合上,握在手里
,顺便数落他道,“上次的‘烂柯棋谱’就是从我书房里翻出来的,还被你拿去敛财。真不知道洗研怎么做事的,不锁书
房门么?”
跟在身后过来送茶的洗研正巧听到这句话,委屈地道:“我锁门了,是他让我再打开的。”斜了楚衍一眼,不无讽刺:“
楚公子是谁啊,他说一,我敢说二吗?”
说着把茶杯往旁边小桌子上一撂,“咣当”一响,扭头就走。
“臭小子脾气倒是越来越大了。”楚衍冲着他的背影笑骂了一句。转头秉持一贯的无赖作风,拉住顾青鸿的袖子,扯着他
坐到旁边:
“你书房里珍本无数,我呆的无聊,找些书看,不要小气嘛。”
顾青鸿看着洗研的背影无奈一摇头,自从楚衍来了他府里,他的冰山脸彻底瓦解,搞得洗研竟也没之前那么毕恭毕敬了。
顺手把书放到一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问道:“楚衍,你为什么不出仕?”
“恩?”
“以你的能力,做个地方官完全可以胜任。为什么不走仕途呢?”
楚衍不在意地笑道:“因为我考不上啊。”
“……”顾青鸿万没想到是这个回答,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楚衍神色认真,一点不像说谎的模样:“你以为我是清高孤傲,瞧不上功名?非也。其实我在科举上是个浆糊脑袋,每逢
科考必定铩羽而归,屡试不第,后来索性也不去考了。”
顾青鸿上下打量他半晌,想到看似百伶百俐,无所不能的楚衍竟然会屡试不第,没来由地觉得幸灾乐祸,大笑出声。
楚衍毫不尴尬,在他的笑声中还继续说:“唉,若非如此,我现在没准已经出将入相,青史留名,彪炳千秋了……”
第十一章(下)
“哎哎,我说真的,你都不信。”楚衍苦着脸一副委屈相,“不然顾学士给我开个后门,让我也弄个官当当吧。”
顾青鸿笑够了,摇头道:“你若真想做官,花钱捐一个就是,哪用得着我。”楚衍并非穷人,风流佳公子可不是穷人装得
起的。从他肯花五十两银子买“三元纪”的桂花糕就知道,他家世很好,捐个官并不困难。不来做官,考不上科举或者是
原因之一,但贪图逍遥怕才是真正的原因。
轻声一叹:“不愿出仕也罢,西卫正值多事之秋啊。”
“知我者,青鸿也。做官哪有现在轻松逍遥。”楚衍懒洋洋往榻上一靠,想了想顾青鸿的话忽觉不对,翻身又起来道:“
怎么了,朝廷有麻烦?”
顾青鸿犹豫了一下是否要对他说,这毕竟是机密,不能轻易泄露。
楚衍猜到他为难,体贴地笑道:“让我来猜一猜,是不是西卫与洛国和亲之事有变?”
虽然没猜准,却也贴边。顾青鸿点头:“算是吧。”
楚衍伸手把桌上的茶杯勾过来,指尖蘸了点茶水,在桌面上划了三个圆圈,口中念道:“洛国、西卫、下稷。”
一个大两个小,代表三国各自的实力。
画完后盯着三个圈,瞧了片刻,突然一笑。
“怎么?”一直看着他表情的顾青鸿注意到这笑,问道。
“只是觉得很有意思。”楚衍手指点了点三个圆圈,“西卫与下稷力弱,洛国力强。以强凌弱理所当然,按理说应该战事
不断才对。为何三国多年来相安无事?”
顾青鸿倒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思索道:“为什么?”
“是因为你们。”楚衍偏过手指虚点顾青鸿,“因为西卫有个武经阁。”
他不等顾青鸿答话,便自顾自说下去:“西卫国力虽不够强,武备却先进。军队人数不够,却仗着神兵利器可以以一当十
。就说你们新建的弓箭营,不过区区几百人,但上了战场却可以轻易挡住几千骑兵的冲击。——我如果是洛国皇帝,一定
不会轻易来碰这个钉子。”
“洛国民风凶悍,将士们悍不畏死。但民智不足,不似西卫有这么多能工巧匠。两厢折抵下来,洛国虽然仍占上风,但优
势并不明显。所以洛国皇帝如果足够聪明,一定会选择远交近攻之计,先对付下稷,再说西卫。”
顾青鸿没作声,这话和他们分析的结论完全吻合。
“但是,下稷能多年与洛国相安无事,也有它的道理。”楚衍手指在两个已经半干的圆圈中划了一下。
“洛国与下稷划江而治,中有一条大河‘玉带河’。河南岸的洛国是一马平川,北岸的下稷却境内多山,地势险峻,易守
难攻。比如两国交界的那道落鹰峡,壁立千仞,下有险滩,只有一条栈道可通,堪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样的险关在
下稷内还有三处,每关都依仗天堑修筑了工事,守备森严。洛国若与下稷对敌,也有好一场硬仗要打。
“不过,下稷国主昏庸,多年来横征暴敛,搞得民怨沸腾。纵有雄关漫道,不得人心也是枉然。”
楚衍说到这里停下来,似在思索什么。身边的人默不作声,静静地等他的下文。
“可惜了。”楚衍喃喃道,“青鸿,你有没有想过,九牛二虎弩在什么情况下能发挥最大威力?”
“是峡口……如果你们的武备能高踞险关之上,那就真可谓铜墙铁壁了。”
“倘若下稷与西卫同仇敌忾,区区一个洛国何惧之有?”
顾青鸿有些发怔地看着楚衍的侧脸,楚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说这么多国事,他也是第一次见识了他的能力。他条理分明分
析的结果,居然和西卫一群大臣在御书房中讨论的结果完全吻合,甚至,还要更深刻一些。
“楚衍。”顾青鸿轻叹一声,“你不出仕真是可惜了。”
“恩?……对啊,我刚才就这么说嘛。如果做了官,一定是出将入相名垂青史的……”
“……”顾青鸿选择性忽略了他的后半句话。
他不再向楚衍隐瞒朝堂上的事,楚衍若不是可靠可信的人,当初也就不会帮他筹钱设立弓箭营,这时也不会把三国的局势
分析给他,字字句句都是站在西卫的立场上。
顾青鸿将西卫探子得到的消息一一告诉楚衍,征求他的意见。
楚衍这时却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模样,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让弓箭营跟在公主的队伍里好了。”
“哦?”
“一个弓箭营,再选一个步兵营,两支队伍保护公主不是正合适?也未必要潜入下稷境内,就是只守住落鹰峡也足够了。
”
顾青鸿点头认可他的看法,随即微有诧异地道:“你好像对三国即将开战并不紧张?”
“因为我相信你们武经阁的实力啊。”楚衍笑道,“只要武经阁还在,三国平衡的局势短期内便不会被打破。纵使洛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