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出来，却莫名地引来沉默。楚衍偏过头去看晋北星，不经意地四目相对，竟然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苍凉之意。

他们很快各自偏转过头，晋北星望着营外的“秦”字大旗，楚衍望着地面上自己写上又蹭掉的那块土迹。

“殿下……何时成亲？”过了一会儿，楚衍问。

“十日后吧。到时我们正可以攻下落鹰关。虽是仓促了些，但再往后，寒冬腊月的难有吉日了。”

“和亲以安抚西卫是大事，越早越好。”他又道。

“我已派人放出风去，下稷得知我两国结盟，定会军心动摇，对我们也有些好处。婚礼虽然不能大肆铺张，但该有的排场

都要做足。毕竟是两国和亲，不能让公主觉得委屈。”

楚衍听着他说，突然冒出一句：“你……不反对？”

晋北星闻言一笑，不答反问：“楚衍，如果我问你，你可后悔呢？”

地上的黄土被风卷起来，扑向营帐和外面的人群，把物与人都打个灰头土脸。前方一匹被拴住的马儿烦躁地磕着蹄子，从

鼻子里往外吐气。

楚衍目光幽深地看着这一切，口中答道：“我不后悔。”

回荡在耳边的声音却好像不是自己发出的，他开始怀疑自己有没有说过那句话，于是又强调般地重复道：“我不后悔。”

“我也不。”晋北星轻叹。

似乎是伴随着这句话，远处突然“扑棱棱”地有鸟儿惊起，在空中盘旋几圈，向远方去了。

“楚衍，我们知道你的心思。”

楚衍一惊：“什么？”

“你以为能瞒得过殿下和我？”晋北星道，“那一战原本是要除了公主外一个不留，以免泄露我们的计划。但你却留下了

顾青鸿。你让十六射的那一箭，没有一两个月绝养不好，你是想借此让他躲过战乱，免得死在战场上，对不对？”

楚衍被人说破心事，却也不尴尬，低头拾起之前的树枝，重新在地上画着。一边问道：“殿下怎么说？”

“殿下说，这点限度的藏私，他还容得。”

秦泱是个知人信人的明主，这点他们早就明白，也深以为豪。

晋北星笑道：“我却以为，你动了真心，从此有的苦吃了。”

楚衍也笑，边笑边摇头：“我只是不希望他死。”

“好吧，就算是这样。哪怕你说是要为洛国招揽人才呢，我也可勉强相信。”晋北星斜了一眼他，不怀好意地笑道，“但

你费尽心思想保全他，他却未必会领你的情。我们若真灭了西卫，他那种性情的人，又怎会归降？”

楚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尽人事知天命吧。”

这盘棋虽是他开的局，但最后会下成什么样子，谁也无法预知。

晋北星看着他树枝横划，毫不隐晦地再度写出“顾青鸿”三个字，也捡起一根树枝，削尖了头做成个小箭的样子，比了比

，猛地抬手掷了出去。

“不管怎样，我洛国终将一统天下！”

树枝插入远处的黄土，簇簇摇晃。

第二天，洛军进攻落鹰关。

晋北星亲自带领三千弓弩手，携着在战场上截获并修复的九牛二虎弩，由小道上山，占据有利地势，准备居高临下向关内

发射弩箭。副将严选则带领步兵和骑兵，从正面进攻。

登山的过程颇为困难，因路径崎岖，再加上每人身上都背着重重装备，到山顶时，士兵们人人累得一身大汗。

晋北星却对身后的楚衍道：“西卫兵备果然设计得巧妙，这弩机下面装有轮具，又可拆卸，就算是登山也可行动自如。”

楚衍随在他身后，正爬得气喘吁吁，听到这话心中莫名一滞。

叹道：“林景贤终究会接替于绩成为天下第一巧匠，到时我们有勇猛的将士和神兵利器，更不用担心打不过西卫军。”

“说的对，林景贤不是已回国去组织人制作叫什么……槽车的东西。”晋北星道，“再说有你拿回来的那些图样，西卫的

兵备对我国已毫无秘密可言。”

楚衍不愿再谈论这个话题，岔开话道：“我们快到了。”

士兵们擦着汗，无声地整理着队伍。再往前走就将进入落鹰关哨兵可以观察到的范围，晋北星下令将士们偃旗息鼓，伏低

身子，向前潜伏。

这一段路必须小心谨慎，因若对方在这里布置了伏兵，他们的弓弩兵将有全军覆没之虞，就算对方没有伏兵而仅仅是布置

了岗哨，他们一旦被发现，之前的努力也将前功尽弃。

最终有惊无险地走过了这段路程，楚衍却看着不远处若有所思。

他指点给晋北星道：“晋将军，你看那是什么。”

晋北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方向是西卫的边城，正燃起集结兵力的狼烟。

“难道是他们会有异动？”

晋北星思索道：“最近边境频发事端，西卫因而集结兵力也是可能的吧。”不准备将这征兆当做大事。

楚衍皱紧了眉头低声道：“北星，我觉得你对西卫似乎非常放心。你为何这么肯定，西卫守将不会出兵干预我们与下稷的

战争？”

“让你看出来了。”晋北星点头，“我和西卫守将赵桓曾在战场上相遇过，他的排兵布阵都很保守，与我们只稍一接触便

退却，我由此推断他是个因循守旧之人。他在军中的口碑也不太好，抓来的西卫俘虏都说他胆小怕事。这样的人，该不会

在我们后方造成什么困扰。”

说话间弩手们已经列成阵势。

晋北星不再和楚衍说话，转头下令道：“放箭，点信炮！”

第十七章（上）

攻打落鹰关的战役异常顺利，洛军开始攻城时，落鹰关上的人还在梦中。

晋北星率领的弓弩手们放箭，一轮箭雨压得关上人抬不起头来。副将严选将军率领的主力也在同时发起进攻。下稷军几无

还手之力，轻轻巧巧就被洛军夺了关口，城门易帜。

洛军一鼓作气，紧接着攻占了落鹰关下的重镇虞城，下稷守军溃不成军，守将和郡守都死在乱军之中。

洛军全军驻扎于虞城城内，觊觎第二道关口邬关。

楚衍在上一战中腿上蹭了点小伤，包扎好了还是一瘸一拐。尽管如此，他却不愿在营地里养着，拖着瘸腿在城内的道路上

晃悠。

下稷本就民生凋敝，远不如洛国与西卫繁华，再加上时逢战乱，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街上冷冷清清，仅有的几个行人也都

神色张皇。

楚衍从街头逛到街尾，没见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一转眼却见前面有一家点心铺子，老板卸了门板正要打烊。连忙撇着腿走

上去问道：“可有桂花糕？“

“有。”老板应了一声。

“要一包。”

老板见楚衍掏出一块银子，愣了愣，忙伸五指道：“一包五十文。”

楚衍也是一怔，依言收回银子，拿了一串钱递给他。老板数了钱收好，把包好的桂花糕递出来，回头便下了门板。

楚衍却一时没动，低眉看着手里的桂花糕。

拆开一块添在嘴里，咬起来直粘牙，一股子的甜腻，也尝不出桂花味。

果然便宜无好货，这东西和三元纪一两银子一块的精致点心有着天壤之别。

楚衍忽然就失了逛街的兴致。把桂花糕包好揣在怀里，慢慢地回营地去。

从身后看，他一拐一拐的拖着脚，背影颇为萧索，再无风流之态。

到了营地，晚上要就寝。楚衍走到自己房门前，往屋里的床上看了半天，转身又走出去。

他钻到马厩里，找了一捆稻草，央士兵帮他拿布条扎好了，弄成个长条的形状。

士兵好奇地问他要做什么，他摇头不答。

士兵帮他把稻草捆扛到屋里，见他示意放到床上，更加好奇。

问又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告辞出了门，回头再看，却见屋里的灯已经熄灭了。

楚衍熄了灯，仰躺到床上，身边放着那个稻草捆，枕下压着一包桂花糕。

夜晚寒气侵袭上来，他将被子用力拽了拽，把自己和稻草捆包裹得结实。

三日后，太子秦泱与西卫清宁公主举行了婚礼。

婚礼办得很是盛大体面。婚礼结束后晋北星来找楚衍商议下一步的计划，却发现楚衍的床上多了个稻草捆。待他悟出其内

蕴，直笑得前仰后合。

楚衍由着他笑够了，掀了掀眼皮说了一句：“你要不要？”

晋北星连想都不想答道：“要。”

就这样，当晚晋北星的床上也多了个稻草捆，只是经常在早上发现这东西被他踹下了地，命途多舛。

两国联姻，婚礼却是在第三国境内举行，这本身就带着莫大的讽刺和威慑，消息传出，下稷举国震动。下稷国主紧急调动

兵马来增援边关，意图夺回失去的国土。

晋北星早料到会有此种举动，抢先发兵，连克数郡，直达邬关之下。

邬关的攻占也是出乎意料的顺利。如晋北星之前所说，邬关守将对下稷国主心存不满，早就无意再为下稷卖命。晋北星派

人前去说服于他，果然一招即降。

守将陈绍派人来送信约定，次日夜间开城，请洛国太子和主将务必亲自到场，亲口赦免他无罪，并接收城池。

秦泱听晋北星这样报告的时候，正在看一封密信。尽管新婚燕尔，他脸上却并无新人惯有的容光焕发。并且他在婚礼的次

日便派人把公主送回落鹰关，虽然名曰保护公主安全，但军中还是传出流言，说殿下并不喜公主，甚至不曾与公主同寝。

听完晋北星的汇报，他心不在焉地道：“好，既是对方有这个要求，我们就满足他。我会当场赦他无罪，并允许他的将士

收编入我军。——但你们要暗中好好防范，一旦出现异动，格杀勿论。”

他说着把手中的信扔在桌上，晋北星目光一扫，看到桌上放着装信的黄绫匣子，脱口问道：“陛下有旨意？”

“是父皇口述，丞相代书。”秦泱答道，“父皇身体欠安，召我立刻回国。”

晋北星一怔道：“现在回国？”

他们攻打下稷正在紧张之时，秦泱此时回国，怕会影响军心。但是皇帝身体欠安，太子不归，又恐国内局势有变。

“明日收降邬关我便启程。问候父皇之后会再派兵来增援。”秦泱顿了顿，又道，“我相信你的本事，只是要记得，我们

开拓出如今的局面殊为不易，决不能半途而废。”

“是，末将明白。”

秦泱起身，取下自己挂的帅印道：“晋北星听命。”

晋北星肃容下跪。

“自我离军之日，洛军由你全权指挥。纵使国内有异变……也可不顾。”

晋北星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便是说即使洛国皇帝驾崩，洛军也不得班师回朝，要抛却所有顾虑打赢这一仗。

次日傍晚，洛军来到邬关之下。秦泱与晋北星带队，众多将领和谋士随军。

旌旗招展，马蹄声急。

在关下立定片刻，果然见巨大的城门缓缓打开，吊桥放下。一队人马从中走出，为首之人认得便是邬关守将陈绍。

陈绍远远地便滚鞍下马，单膝跪地，高声叫道：“陈绍率领邬关三千士卒，向太子殿下请降！望殿下俯允！”

洛国众人见状，也翻身下马。

秦泱朗声回道：“陈将军肯归降洛国，实乃秦泱之幸！前事不计，各位可安心为我洛国子民，大展宏图，建立奇功。”

“谢太子殿下！”陈绍高声回应。

接着他从怀中拿出一个红布包裹的东西，想是将印，高高举过头顶，又道：“请殿下入关！”

秦泱毫无戒备，刚要举步向前，晋北星忽地在身后一把拉住了他。

他见陈绍一直跪在吊桥之内，不曾多走出一步，心生疑虑，低声道：“殿下，恐防有诈！”

转头对陈绍道：“陈将军请走近些！”

见陈绍不动，重复道：“陈将军，请走近些，以示诚意！”

他话音未落，忽地听“咚”的一声大响，震慑山谷。

是信炮！

随着信炮声，两侧群山之中奔出两队骑兵，直向洛军冲来！

竟是诈降！

陈绍在信炮响起的同时也猛地弹起，翻身跃上马背，一骑当先直扑洛军。

晋北星一把将秦泱拉到身后，拉弓、取箭，动作一气呵成，瞄也不瞄地一箭射出。劲箭挟风声，直取陈绍面门。

陈绍及时拨马，堪堪避过箭头，两侧已有数将抢出，拦住他的去路。

陈绍身后也冲出一对骑兵，和中军混战在一起，弓箭手乱箭齐发，矢石如雨。

洛军训练有素，猝然被袭仍不慌乱，两翼的骑兵们已经拦住突袭的敌军，刀枪相撞，一场混战。

晋北星喝令中军集结，把秦泱护在中央。方要策马向前冲杀，忽见一名探子闯入军中，气喘吁吁地道：“报！西卫袭击落

鹰关，攻占虞城！”

“什么！”晋北星变色。西卫竟然会突然出兵，还袭取了落鹰关？若是这样，他们此刻便是腹背受敌，凶险万分。

“为何事先没有消息？”

“是公主，公主和他们里应外合……”探子喘着说道。

上了马的秦泱脸色铁青，一拉缰绳道：“好一个西卫公主，我竟然小瞧了她！”

副将严选急道：“殿下，将军，此地不能久留！要立刻回军，趁他们立足未稳去取落鹰关！”

晋北星咬牙道：“不行，兵败如山倒，此时全军撤退无异于送死。”他转头下令道：“前军列阵，后军由严将军率领，保

护太子殿下由小道奔落鹰关，突破关口！务必在西卫合围之前冲出落鹰关！”

严选拱手应道：“是！”

秦泱想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变了内容，只深深看了晋北星一眼道：“一切小心！”

转身策马向后军驰去。

很快后军旌旗摇动，整齐有序地向后撤离。

下稷军见状，攻势更猛。

晋北星令盾牌上前，封锁阵门。弓箭手在阵后射箭。骑兵往来冲杀，与敌人正面对战。

此时他已可以确定这邬关守将和西卫有所勾结，所以时间才会配合得如此准确。

西卫边关守将赵桓一向懦弱，这次怎会突然出此奇兵？

但此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晋北星压下一切思绪，“刷”地拔出墨剑，高声喝道：“守住阵脚，一步不退！”

第十七章（下）

此时天已经黑下来，下稷军点亮火把，划破夜空，如燃星月。洛军这一侧也燃起火把，火焰围成一个圆形，清晰地勾勒出

布阵的形状。

晋北星眼见盾牌的防守多处被冲开，阵势将破，挥剑喝令：“骑兵营全部集中，随我冲阵！”

两侧同声应诺，本是分散的骑兵迅速向中军汇集。他们训练有素，不用指挥便自动组成锥形阵势。

晋北星猛地挥鞭抽在马上，墨驹一声长嘶，奋起四蹄向前冲去。

身后马蹄疾响，近百名骑兵随之冲出。踏阵之声震耳欲聋，不断有马被射倒，身后的骑兵策马绕过，继续向前冲杀。

这支骑兵如同锋利的枪尖，在敌阵中撕开一个缺口。

更多敌军随即围上来，黑压压如蚂蚁一般。